我没有再回味昨天晚上,那是一条失效的链接,无论曾经多么重要,但终究是失效了。里面不可避免地储存着我零零散散的以前,却再也不会记载我的以后。
肖磊的父亲临时去研究所开会,家里只有肖磊和母亲两个人。肖磊一直在为沈弥端茶倒水,肖磊的母亲则手扶着膝盖,前倾着身体,同沈弥话着当年。她提起家长会上沈弥表扬肖磊学习踏实,提起沈弥对肖磊的谆谆教诲。隔了十几年再感念师恩着实是件很奇怪的事,但从肖磊母亲的嘴里说出,就显得格外真诚。沈弥总会认到好处地补充几个细节,然后在肖磊母亲试图将肖磊的今天归功为自己的时候,将所有的功劳推得一干二净。
临近中午,肖磊的父亲回来了。肖磊的母亲起身去了厨房,我主动要求帮厨,然后我就看到,在宽敞的操作台上,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盘子摆了长长一排,里面分门别类地摆着加工过的食材。“怎么样呀渺渺,阿姨准备的这些菜还可以吧?”肖磊的母亲打断了我的愣神。我说:“阿姨您太客气了,我念书的时候您总给我寄东西,现在又做这么多菜,这样会让我觉得很打扰您的。”
“你这小姑娘,一家人说什么打扰不打扰呀,”肖磊的母亲笑了,“你第一次来,又有你们沈老师在,做这些菜一点都不过分的。”
她揭开旁边炖的咕嘟咕嘟的砂锅,用长勺舀了一点汤,摇着头吹了一下,又吹了一下,“这是鸡和火腿煮的汤,我一大早就炖上了,菜也是早晨起来切的。肖磊说我准备得太早了,我说你爸爸上午不在家,我要是那时候忙着做菜切菜,你和渺渺两个小孩陪沈老师聊天像什么样子呀。”我说:“要是老师知道您这么费心,也肯定要过意不去了。”
“瞧瞧见外的,这有什么,”她熟练地拿起砂锅,把吊好的高汤倒进了旁边的铁锅,趁汤头沸腾,把干丝笋丝火腿丝和虾仁一起推进去,“沈老师是你和肖磊的老师,就算我今天不是招待我未来的媳妇,尊敬我儿子的老师总是应该的吧。”
于是我没有再说客套话,我喜欢所有人把沈弥看得很重,我甚至会感激一切将他看得很重的人,因为我越来越觉得,除了我,这种态度对任何人都不是一种应该。“渺渺和沈老师这么好也真是难得。”肖磊的母亲还在感慨。“是,”我说,“我妈妈去世以后,就一直是老师在照顾我。”
我忽然发现了自己的矛盾,一边希望别人知道沈弥之于我有多么重要,恨不得让所有人都能把我所有一切的好都归功于他,一边又最大限度地简化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肖磊跟我说过的,”肖磊的母亲用力地点着头,“我也告诉肖磊,沈老师是你和渺渺的老师,要不因为都是沈老师的学生,你和渺渺也不一定能认识,以后结了婚也要经常回去看望沈老师。”
我心里不由一声咯噔,不容我多想,肖磊的母亲又说:“渺渺你和沈老师吃芫荽不吃,平桥豆腐里放一点应该不要紧吧。”“不要紧,阿姨您也是江苏人?”“我是扬州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能拧出温柔,“不过跟了肖磊的爸爸以后,就不太能在烟花三月的时候回去了。他前几年总是东奔西跑,我的时间也是将就他的。”
“您父母呢?”“我父母都住在扬州跟着肖磊的姨妈呀,还有保姆照顾,我一年回去看几次就好了。”“老人挂念您的时候怎么办?”“有肖磊的姨妈,他们不太会想起我。有时间我也回去,没有时间就只能拖延一下了,”肖磊的母亲拿起碧绿的青菜丢进砂锅,“不过,我对他们也不是每天都牵肠挂肚的。毕竟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嘛,柴米油盐、丈夫儿子,多多少少也会分掉一部分精力,老人家也理解的。”
我们吃了一顿平平静静的午饭,没有热情过度的闹腾,一切都像是北京秋天的阳光一样,温和得恰好到处。和苏茹一样,肖磊的母亲也很懂得为聊天起头,她总会直截了当地说出很多让人心头一软的话。我打心眼里觉得这是一种天分,不是所有人都能直抒胸臆而让人丝毫不觉得做作。
“是,渺渺确实是个好孩子,”沈弥显然也被肖磊母亲的话带入到了规定情境里,啤酒一饮而尽之后,他把杯子慢慢地放到桌上,“说真的,这么多年,这孩子不知道帮了我多少。”其实我不满足他的回答,这其中剔除了所有的相依为命,好像我是个学**的乖学生,而且随时都可以结束这种关系。不过我也明白他只能这样说——我们的关系里,始终有那么一点点无法解释,不是向我们自己,而是面对外人。何况在外人眼前,比起做沈弥,他本就更擅长做沈老师。
“我可给你讲呀肖磊,”肖磊母亲精细地蹭着眼角,“沈老师是你和渺渺的老师,你们结婚以后要经常回来看沈老师你知不知道。”“这就不用您费心了,”肖磊说,“渺渺什么时候想回去,我二话不说立刻给她订机票。”
“还是父母要紧。”沈弥淡淡道。我在桌子下面照着他的小臂用力地握了一把,但他照旧不动声色。“要我说,”肖磊笑着给沈弥倒酒,“现在父母最要紧的,就是赶紧给儿媳妇买个好看的戒指。妈,我爸没时间,你可得赶紧。”“不用,”我说,“不能让叔叔阿姨买戒指,太破费了。”“也是,”肖磊说,“要不然我抽空买给你。”我说:“等你什么时候稳定下来再说呗,这才刚回国,有些小事就先别考虑了。”“行,就听你的。”肖磊随意地耸耸肩,我只觉得后背上已经是一层冷汗。
于是午饭继续平静地进行下去,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情绪。临近结束的时候,始终不多言语的肖磊父亲忽然问:“既然学的是物理,为什么渺渺又要做政治老师?”“因为我喜欢。”我答得很从容。肖磊的父亲推了推眼镜:“既然喜欢,高考的时候又为什么会选择物理呢。”我忽然就有些无言以对。
肖磊插话:“爸,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就是随便聊聊,把渺渺弄紧张了可不好,”肖磊的父亲依旧笑呵呵的,“是这样,我的本专业是化学,和物理专业很接近。如果不继续深造,想要凭借本科文凭找一份对口的工作并不容易。听起来悲哀,却未见得是坏事。肖磊跟我提过,你的专业课成绩非常优秀。我建议你报考物理方向的研究生,毕业之后可以来到我们的研究所工作了。如果有继续深造的想法,我也非常高兴,沈老师觉得如何?”
“我也这么想,”沈弥说,“当初渺渺提出回来做老师,我心里不同意。在那么好的学校待了四年,工作又不对口,实在是屈就了。不过我能力确实有限,加上隔行如隔山,没法点拨她。今天听您一说,倒是豁然开朗了。”
“沈老师言重了,都是自家孩子,说什么点拨不点拨。研究生的网上报名已经开始了,从十月初一直到十月底。如果想报考研究生,我建议趁这些天赶紧行动。很多物理系教授都是我的挚交,到时候可以给渺渺引荐。”沈弥端起酒杯,肖磊的父亲也忙把酒杯举起来,“我们这些做大人的,就是见不得孩子走半点弯路,我相信沈老师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