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沈弥家住下了,还是那间小屋。这是我十六岁那年与苏茹达成的契约,只不过那时我们都没有想过,多年后的今天,它依然没有失效。二十四小时的不眠不休没有拉长我的睡眠,或者说,是我根本没有睡着。
天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长而亮的影子。沈弥的卧室没有锁,我轻轻地推开门,他倚在床上,一个白色的枕头直立在身后。
“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他在找遥控器,手掌按到了自动搜索键,家长里短瞬间变成了一片蓝色。我调回之前的频道:“是时差还没倒过来。”“差了多长时间?”我说:“有十二个小时了。”沈弥低笑道:“对,我的地理彻底还给老师了。”我说:“您又不倒时差,怎么也不睡呢。”沈弥说:“我现在,睡到几点算几点。三点也是我,十点也是我。”争执声鞭炮一样地从屏幕里钻出来。凌晨的电视剧大多是为失眠的人准备的,哪怕是激烈的话语也能吵出一种催人入眠的力量。
“关了吧。”沈弥不失时机地说。我问:“这就不看了?”“不看了,电视剧看来看去都一个样。”“您怎么不看电影呢。”“电影的对话太少了,演半天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沈弥的语气很平淡。我说:“明天我就把话痨电影都给您挑出来。”沈弥说:“太麻烦了。”我说:“亲学生都不嫌麻烦,嫌麻烦都不是亲的。”“那还能剩下几个亲学生。”沈弥说。我说:“遇上一个就应该知足了,您再躺会儿。”沈弥慢慢地躺下,又说:“读封信给我听吧。”我从箱子里取出那摞信,拆开印戳最早的一封。都是日常生活,所以念得异常流畅,只有末尾处的“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例外。不过沈弥已经睡着了,他听不到我的磕绊。
我在外出买早点的时候拨通了肖磊的电话,在他的安慰里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家。我想这大概也是成熟的一种,让适合的人分担心疼,让心疼的人安然无恙。下午我和沈弥一起看《死亡诗社》。几个孩子站在课桌上高声朗诵“船长/我的船长”送别被学校开除的Mr.Keating老师时,沈弥忽然说:“我读师范的时候,一心想当这样的老师。当时想着,不管制度本身给了我们多少桎梏,只要老师无所畏惧,学生的心就会是自由的。等真入了这行,才发现还是免不了俗。”
我说:“可我觉得您比Keating好一万倍。”沈弥说:“不是我好,是你跟我熟,但不认识他。”我说:“我跟您不熟的时候就觉得您好。换成别的老师,少不了骂我,您就什么都没说。”沈弥说:“你一个小姑娘,其他成绩又出色,换成谁都会给你留面子。”
“未必,”我说,“我爸就不会,他肯定说‘你别的好有什么了不起,别的好就不学政治了?’”“确实,确实也有老师这样,”沈弥笑得咳嗽,转而又叹气:“再有不到一个星期,我们班学生就得上战场了。”我说:“好孩子有好报,您等好消息吧。”沈弥说:“带你们那届的时候我刚回学校,很多事都没适应,加上你们班确实有几个好事的,我不想招惹。这批孩子简单,带着不累。”“您想他们么?要是想他,我就陪您回学校看看。”
沈弥低下头笑了笑,我的手机屏幕注脚一样地亮起来:“师姐我是夏彤,你把这条短信念给沈老师听好不好——BOSS,你的身体好点儿没有:)班里同学都很挂念你,默默地说其实最挂念你的人是我:)明天就停课了,你能不能来看看我们:)我们跟高一(2)换了教室,你不用辛苦爬楼梯。我们一整天都在,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师姐一定要把短信转达到啊嗷呜。夏彤”
我的心情瞬间晴朗了。“明天您想回去看看吗?”不等沈弥回答,我就拿着手机开始按键。沈弥叫住我:“渺渺,这条短信我想自己回。”我把手机递过去,他把它放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却迟迟按不下一个键。
“还是你替我回吧,”他低笑了一下,把手机朝我的方向递了递,“就写‘夏彤冒号,告诉班里,我明天早自习的时候会过去,到时见,句号。’”我跪在床上,从背后环住他。沈弥一抖:“渺渺。”简单的叠字被他叫出“你准备干什么”的意思。我说:“我陪您回短信。”几年前我还不敢这样。“不敢”不是因为担心对方会生气,而是担心自己不会畏惧,以及那些不会畏惧之后的未知。但此刻我只觉得平静,好像自己真的只是个孩子,又或者孩子是他。
“记得名字后面加冒号。”沈弥提醒道。我说:“您强迫症啊。”沈弥笑:“夏彤的脾气有点像你。”我说:“学生嘛,装来装去就那几种样子,当然像了。要是当时遇到夏彤,师母也会让她替您做事吧?”“有可能,”沈弥说,“我刚回学校那阵儿,苏茹恨不得天天跟着,谁肯帮我她都巴不得。”顿了顿,“没不高兴?”
我没弄懂他的回路,片刻才明白过来:“您绝对是文科班教多了,”我笑得停不住,“我得问问夏彤怎么把您祸害成这样,我们学理的没那么多小情绪。”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沈弥说,“不过有些假设已经不成立了,现在的学生,充其量也就跟我止步于课堂。很多的情分是没法多得的,遇上一次都不容易。”“可要是能选,我宁可用一辈子不认识,来换您一辈子平平安安。”沈弥说:“还是认识了好。”出国之前,他从没这样说过。在他心里我真的已经安全了。只是他的语调带着沉沉的暮气,像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因为失去的不会再回来,所以连假定里的失去都不愿意多想分毫。
我在第二天早晨陪沈弥一同去了学校。路上我问他,为什么去的这么早。他淡淡地答道:“因为早把话说完,他们就能早回家复习功课。”联想起那个特地为沈弥而更换的教室,我再度承认顾念这件事,就像讲台上堆得几乎要掉出来的礼物,还有黑板上写下的“欢迎沈老师回来”一样,从来就不会是一厢情愿。
教室门打开发出“吱嘎”一声响,原本专心看书的孩子们全部放下了课本。他们的目光开始随着沈弥犹豫的步伐而慢慢地移动着。有的人低下头,还有的红起了眼眶,可沈弥自始至终都是那副淡然自若的表情。他的手指触到了讲台边沿,试探着迈上去,然后把腰杆调整到了笔直的样子。
“起立——”在一片椅子与地面磕碰的声音里,五十多个学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沈弥下意识地找粉笔,却将其中一个盒子碰到了地上。“什么这是。”他的眉头一蹙。“是礼物,礼物们。”第一排的学生将盒子捡起来放回原处。
“千万别告诉我,这些东西都是特地出去买的。”没有人应答。“黑板是空的吧,没写大字报欢迎我吧。”台下依然是沉默,可是几次之后,它就成了默认。“一群不知道轻重缓急的孩子,”沈弥说,“真不是我骂你们,什么时候了还把心思用在这些事上,有这时间背几道政治题不行?礼物留到拿了录取通知书再买不行?非要赶着这几天,一群不知道轻重缓急的孩子……”
“沈老师您别替我们担心了好不好,”夏彤通红着眼眶站了起来,“和您这三年在我们身上用的时间相比,这些真的都不算时间的!”沈弥一怔:“怎么样渺渺,我们班学生也够牙尖嘴利的吧。”他要的不是回答,只是借与我说话让台下的这群孩子明白,被他们顾念着,他非常舒心。“礼物我收了,下面开始上课。”沈弥摸起一支粉笔,“这几个月我在家研究了,按照往年的出题思路来看,今年逃不出这几个大范围,大家适当记一记,多少年了,都是换汤不换药的东西……”
我不知道在这些孩子原本的想象里,这堂课应该怎样,但我敢确定,沈弥的打算一定将它彻底搅乱,然后,又带来了新的惊喜。
但这惊喜和沈弥无关,一上计程车,他就把脸转去窗外,后背慢慢地塌成一个弧度。我碰了碰他的手臂,他不吭声,呼吸却变了。“这就是我最后一届学生了……”他的声音发着抖,全然不是课堂上意气风发的模样。“不会的,您不要多想。”是我不愿多想。我不敢想象他自此之后不再教课,我不敢想象他的人生从此只有黑暗的死水。抛开一切形而上不谈,沈弥才三十六岁,这是一个连生一场大病都为时过早的年纪。
当天下午,趁沈弥午睡,我来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告诉我,回家休养之后,沈弥始终在递交内退申请,可校方迟迟没有答应。“校方出面挽留过沈老师多次,我们从心里不希望他离开教学岗位,毕竟他非常优秀,又实在太年轻。不过沈老师的态度很坚决,我们也没有办法。”
——这个结果让我心中稍稍舒服了几分,虽然都是一样的遗憾,但好在他的此刻,都是在别人的言语中被迫决断的结果。“有人提出为沈老师配一名年轻老师辅助教学,可他始终不同意,我们也只能希望寄希望于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方案再请他回来。”“能不能把这份工作交给我?我是沈老师的课代表,这些事做起来会很容易。”我的表达习惯还是“课代表”而不是“以前的课代表”。尽管高二之后沈弥就不再这样称呼我了,可是在我心里,这个身份将会延续终生。
我开始向校长罗列自己的优势:“我毕业以后还和沈老师保持联系,我比其他学生更了解他,替他做事会方便得多。虽然本科的专业是物理,可我从高中起政治就一直很好,大学公共课也从来没有落下。”校长连连点头:“当然,当然,要是沈老师真的能回来,也算是你给学校帮了大忙。可如果成行,你有没有考虑过待遇问题?干脆这么说,你对待遇有没有预期?”我说:“没有。”校长笑了:“你可以尽管提,不必为难。”“真的没有,我的工资定到多少都可以,我无所谓。”“你开学没有课吗孩子?”“我开学大四,本来也要实习的。”“这可真好,沈老师有你这样的学生可真好。”我朝他笑了笑,心中掠过一丝慨然:毕业三年,高中的翻修总是换汤不换药,校长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沈弥的生活却已是沧海桑田。
我到家的时候,沈弥已经醒了,双手交叠放在被子上,两个拇指轮番地绕圈。“你刚才出门了是吧。”“去了趟超市。”沈弥说:“本来还想让你帮我跑趟腿来着,既然你都出去一趟了,那就算了。”我说:“什么事您先告诉我,我能做就立刻去做,不行再等明天。”沈弥说:“抽屉里有封信,你明天替我送去学校,就告诉校长,再这么不上课又照拿工资,我还不如直接辞职。”
我说:“您不想白拿工资就回去教课呗。”沈弥笑了:“渺渺真会开玩笑,我这样怎么回去,能找着学校大门在哪?”“学校要找新老师和您搭班,您不答应又能怪谁。”
“这主意太耽误人了,”沈弥说,“新老师过来是为了教课,不是助人为乐的。再说人家又不亏欠我什么,我凭什么麻烦人家。”
他终于觉察到了,“你怎么知道的?”我也不打算再瞒:“我刚才回学校了,让校长把助教的工作给我,他答应了。”
“你这不是胡闹吗,”沈弥忽然一拍床,“你开学就大四了尹渺渺,你不实习了?”我说:“给您当助教也算实习,让学校给我开张证明就是了。”“乱说,”沈弥说,“你毕业之后又不当老师,实习证明有什么用?”
我没有和沈弥争执,从书包里翻出那张DVD,里面有我本想作为回国礼物送他,而在真正见面之后就打算永远不再拿出来的视频。看着自己的样子出现在屏幕上着实有点难为情,甚至当我看着当时的自己一边侧着身子写板书一边朝台下挑眉的时候,都会觉得脸红——不过这些事情其实都不重要。那些重要的,影像结束后,沈弥自然会懂。
视频里传来阵阵哄堂大笑,那是同学和教授对我设计的笑点做出的反馈。沈弥也在笑,笑得眼睛眯起,眼角堆满了笑纹。我说:“英语不错啊老师。”他慢慢地摇头,嘴上说的却是:“别打扰我听讲。”
一股轻松自心脏升起,慢慢地扩散进我的血液。“您猜听完我的课之后,教授怎么说?他说:‘你的课很有感染力,你不是靠肢体语言引起别人的注意,可你的声音语调已经足够感染我们了。’我告诉他,我老师就是这样。”沈弥说:“渺渺比我讲得好,确实适合做老师。怎么之前不把这个拿出来?”我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在这个漫长的停顿里,沈弥笑了:“傻孩子,我是看不见了,但我还可以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