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繁的离别让我总结出一个规律,忘掉沈弥只有两种办法,要么喝到烂醉,要么把事情安排得没有空隙。我答应他不再喝酒,所以我的王牌就只余下后者。我白天把时间交给课堂和实验室,晚上则泡在图书馆,埋首于一堆英文资料之中。
QQ上总能收到一些消息,大多是在抱怨自己的同时表达对我的羡慕,而我总会将鼠标挪动到窗口的右上角,轻轻地点下去——既然他们以为我过得很好,那就让这种以为在他们的心里多停留一会儿吧,能在别人的想象中过成心满意足的样子,也是老天的成全。因为他实在没办法让你在生活中完满,于是就只能在别人的想象里弥补。从这个角度来看,其他的事情似乎可以不必追究——比如我和沈弥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联系,再比如我每次上线其实都只是为了看看他在不在。
刚来美国的时候,我给沈弥发过一条短信,告诉他我到了,而且一切都好。这是我迄今为止找到的唯一的理由。我不敢给他打电话,如果短信没回还能搪塞自己,电话不接,我就真的没法跟自己解释了。很多人需要真相,我却只需要一个借口,来支撑自己继续像留在沈弥身边时那样活着。只要符合逻辑,哪怕是彻底的捏造也无关紧要。因为,如果连这个都没有了,我一定会回到十六岁以前没心没肺的模样,我怕自己再度泯然众人。
平安夜那天,我和肖磊跑去了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座小镇。午夜的酒吧里,他一支支地抽烟,我一杯杯地喝软饮。他犹豫着对我说,那天他之所以会赶到我所在的城市,除了把交换名额的事情告诉我以外,还有别的打算。沈弥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不该知道却又始终存在的真相。我微笑着听完他想象中的来龙去脉,然后将自己和沈弥五年多来经历的一切全部告诉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这么细致地说起我们。不仅是那些已经被定义为帮助与被帮助、鼓励与被鼓励的高中往事,还有我们共同经历过的劫难与变数,以及几个月之前的离别。我唯独没有讲起对沈弥的感情。我不确定肖磊能明白,我也不指望肖磊会明白,因为连我自己都不能完全弄懂。不过我很庆幸还有一点像样的资本支撑我的坦然。因为守在他身旁的年月里,我从未将这一切夸大其词到覆水难收。
肖磊没有评判我的讲述。他很真诚地告诉我,沈弥是个无可挑剔的好老师,但绝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获得他如此多的惦念。我很满意这个回答。
在那个夜晚结束之后,我做了两件事。第一,我和肖磊谈恋爱了。我们申请了一间双人公寓,每天一起上课下课,一起做饭洗碗,一起拆他母亲寄来的包裹。当我们开着铁皮车穿过美国荒凉的西部的时候,当我闻着他嘴里平淡的薄荷香和他接吻的时候,我都会恍恍惚惚想起沈弥讲过的,和苏茹成倍的快乐。那真是一种奢侈,所以,也注定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
日子忽然顺畅了很多,每到周末我们总会叫上三五好友,吃饭唱歌弹吉他——我把沈弥送的民谣吉他带到了美国,挂在墙上。朋友中懂行的人都在称赞这把吉他质地和音色好,我就笑笑说“这是我一位长辈送的”。第二,我开始给沈弥写信。
我的第一封信写于除夕夜。窗外应景地飘起了纷扬的雪,像八音盒里的小世界。我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展开绿色的方格稿纸,在台灯下一笔一划地描摹和朋友在河岸唱歌聊天的情形。我说美国的生活很好,我和新朋友相处愉快,我还告诉他自己跟肖磊恋爱了,他确实是个很棒的男孩……我将那封信随时带在身上,有空就会拿出来写。前后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用掉了一本稿纸才彻底完成。我把它寄出去,然后开始写第二封。
二月初到四月底,接近九十天,我写了三十六封信,不提前四个月的难过和困顿,只是讲生活里最闪光的部分。沈弥一封都没有回过,不过没关系,是我不让他回的——我在每一封信的末尾都写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和“不用费心回复”——我希望这些信能一笔勾销他所有的愤怒,我希望他能看到我如他所愿的有了自己的生活,尽管来得那么迟缓而艰难,可好在它还是来了。
五月中旬,我和肖磊修满了学分。因为成绩达到了标准,校方为我们提供了继续深造的机会。这正是肖磊来此的初衷。可我不准备继续念下去,实验室的生活让我觉得无比乏味。
回国之前,我们开始张罗着给对方家里的长辈准备礼物。肖磊给我父亲买了一个很贵的烟斗,而送给沈弥的礼物则是自己精装的硕士论文打印稿。
我给肖磊的母亲买了护肤品和围巾,送给沈弥的礼物是我讲课的视频光盘——课程结束的时候,教授让我们每个人讲一堂课留作纪念,很多人边讲边展示精致的PPT,而我有的只是一支白板笔和字体幼稚的板书。我的展示结束之后,教授说了一句话。听完之后我就开心地笑了。“因为我老师就这样。”我回答他。
五月二十五日,我和肖磊回到北京。在机场待了整个通宵之后,我在天亮独自回到我的北方小城。高中依旧是老样子,每年暑假的翻新都改变不了它土气的模样。老师基本不再讲课,一堂课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单独举手询问中倏忽而过,整层楼都安静得出奇。
教室的门在夏天里开成了最大的角度,尽可能地包揽下所有偶然路过的凉风。讲台上坐着一位女老师,她的臂肘撑着讲台,两个拇指顶着下巴,目光炯炯地望着台下。黑板上潦草地写着“是什么-原。理”、“怎么做-方 法 论”,旁边还画了一个市场供求关系图——这是沈弥的文科一班,这本该是他的政治课。
我本能地跑了几步,却又不确定办公室如今的位置。下课了,干涩的叮叮当当被换成了一首欢快的乐曲。一个身影快速移到了我的面前:“你出国回来了师姐?”夏彤正仰着脸朝我笑。一年不见,她依然是肉嘟嘟的模样,头发全部梳去了脑后,露出长了几颗青春痘的饱满的额头。“你怎么知道我出国了?”“沈老师说的呀,去年生日的时候,我问他师姐怎么没出现,他说师姐去美国了,再过九个月才能回来。”她的话让我一瞬间百感交集。“你们为什么会换——”
“沈老师怎么样了师姐?”夏彤几乎和我同时开口。“怎么样了?什么怎么样了?”突然而至的慌乱让我忘记了主语。“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夏彤说,“这个学期开学之后吧,沈老师走路特别犹豫,刚开始我们还没在意,毕竟沈老师平时也是慢慢的嘛,有一天我们发现,他写字会叠在一起,有的又离得好远好远。没过多长时间他就跟我们道歉,说没法带我们到最后了,他还给我们鞠了一躬,当时好多人都哭了呢。”“老师自己……他自己哭了没有?”我不知道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没有哭,沈老师自己没有哭,他还和我们笑,说让我们跟孙老师好好学,知道我们不听话就回来收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