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弥的嘴唇干涸得发白,上面裂着细小的口子。男人的声音依旧不断:“反复地亲吻我。再吻我一次。吻我。反复地亲吻我……”
就像一种感召。“沈弥。”我轻声喊他。沈弥没有反应。我接着喊:“沈弥,沈弥。”依然没有回应。我俯身在沈弥的唇边。他平稳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我却忽然假想起了他突然醒来后我无地自容的场面。
我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借着疼痛迅速站起来,去卧室里抱来一床凉被盖在沈弥的身上。沈弥的睫毛动了动,“老师。”我赶忙换回了称呼。
沈弥慢慢地睁开眼睛:“酒醒了?”他的眼神里还带着初醒的茫然,声音也沙哑。我用力地点头,他笑了一下:“我说你,你就是……”他清了清嗓子,“不懂事。”“确实不懂事。”沈弥慢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半夜好几点了,你一个小姑娘在酒吧里喝成那样,以后能让我省点儿心不能?”
他话没说完,我就捂着脸哭起来。“不能都怪你,也不能都怪你。”沈弥抱住我的肩膀,“老师不对,老师跟你道歉。”他叹着气拍打我,他的掌心是温热的,像他的泪一样温热。“我昨天去参加我爸的婚礼了,”他的怀抱让我无限踏实。我分不清这其中有没有情欲,但我知道有很深的顾念。“其实他未必真想让我去,从头到尾就用新号码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没接起来,他也就没再打。要不是因为我回拨过去,可能现在还什么也不知道……他肯定怕我给他砸场子,可我真没这么想……所有人都不记得他们是师生了,也不记得我妈妈,大家都很高兴……我也假装不记得,而且我还敬酒了……因为您以前总怪我不跟爸爸联系,所以我当时就想,要是老师知道我来了,肯定很为我骄傲……”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沈弥却打断了我的话:“不说这些了。以后不要给自己找罪受,打着我的旗号找罪受就更不行。他又没打算让你去,你何必坐着干熬?”他的掌心按住我的肩头,像是要把力量送给我。“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已经不止一次了,被他抛下之后,我就会遇到一场劫难,之后他一定会出手相救,再责备我只字不提。
“我是回来的当天晚上接着电话的。”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我不想再让他难堪了,哪怕在场的只有我们两个。沈弥叹了口气,低声喊了句我的名字便陷入沉默。我仰起脸:“到底怎么回事,您干吗不去体检呢。”沈弥看着天花板:“有的项目必须摘假肢,我不想。”“就因为这个?”我尖叫着反抱住他,“太好了,我还以为您病了不告诉我,怕体检的时候查出来呢,太好了!”沈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平时得看多少韩国电视剧。”“看倒没看多少,主要是被有些人吓着了。”沈弥不吭声,我说:“老师您能不能改改脾气,您不理我的时候真的很吓人。”
沈弥没有吭声,只是羞赧地挠了挠头发。这个计划外的小动作让我心中一软。沈弥始终很懂得如何做一个老师。他的脑子里有个标准的老师模样,他的一言一行都无限接近于它。这种标准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磁场,让大部分学生都在他的计划之内按部就班。我是翻墙出来的那一个。出来了,我才发现沈弥没有应对难堪的能力。就像那艘世界著名的客轮,因为设计师相信不会沉没,所以没有预备足够的救援措施。
“而且说认真的,很多事您得学着习惯,总不可能一辈子不体检对吧。”这句话是我犹豫了再三才说的。我从来不知道沈弥的避讳,因为我总也忘不了他告诉我运动会拿第一;但这个道理我本该明白:沈弥和沈老师或许从来就不是一回事。他是沈老师的时候,他可以无视所有的摇摇欲坠,因为讲台就足以支撑他的生命。可是作为沈弥,他活得如履薄冰。因为老天给沈弥的选择余地不算太大,而他又总会拼尽一切地保全脸面。“好,知道了。”沈弥朝我一笑。我彻底松了口气,大脑终于变得活泛起来。“这是广播剧吗?您在听广播剧?”“不,是电影。”
“你对男孩说,睁开你的眼睛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亮光
……
“假如这是世界的最后一夜,你们的爱,在落日余晖中凋谢;在月光中死去,没能再活过来;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中,三次被公鸡的报晓拒之门外。……
“我在这间屋里,盛满了许多人的回音,他们曾在这儿消磨时光。声音从干缩的蓝色油画颜料中释放。阳光照进来,淹没了这间空屋子,我称它为我的房间。我的房间。我的房间迎来过许多个夏天,其中包含了笑声和泪水。
“当视网膜被破坏时,你眼睛体验到的白色闪光是常有的。被损坏的视网膜开始脱落,丢下数不清的黑色悬浮物,像一群黑色的琼鸟在黎明中盘旋……”
蓝色的屏幕上没有影像,杂乱无章的声响持续不断,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老师我看不下去了。”我小声嘀咕。“不用看,听就够了。”沈弥慢悠悠地说。“可是真的好琐碎,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电影,导演在想什么?”“他想把自己的世界拍下来让别人知道。”“反正我是没兴趣,”我关掉了DVD,“您去睡会儿,我做好早饭就叫您。”沈弥伸了个懒腰:“都几点了还早饭?”我疑惑着拉开窗帘,在窗边死守许久的夕阳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空旷的客厅,相当慷慨地照明了周围的一切,于是我看到了沈弥通红的眼睛、沾满了新泥的轮椅和裤管,以及凌晨三点四十五的来电记录。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您没穿假肢就出门了?”沈弥低着头折裤管,淡淡道:“来不及了,就没顾上。”我慢慢地蹲在沈弥面前,他撩开我的额发:“别喝酒了,要是我以后不能接你了,你自己怎么回来?”我摇摇头:“不喝了,再也不喝了。”“也别折腾,别——”“不折腾,我以后都听您的,我对他死心了,我再也不乱想了。”沈弥点点头:“适合你的人有很多,不多久就会遇上新的。”不会遇上了,再也不会再遇上了。可是如果一生都能像这样走一步算一步也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我关掉手机,心无旁骛地陪着沈弥。七月下旬的某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早起,开车来沈弥家准备早饭。敲门声传来,我关火去客厅开门,“你怎么来了?”这完全不是他该出现的地方。“你手机不开,我就去招生办查了你寄高考录取通知书的地方。”“什么不能等到开学再说?我还有事。”“那样就来不及了,”肖磊取出一个信封,“我买了三天之后回北京的机票,你这几天赶紧收拾,回去还有很多要忙的。”
我错愕着,不知道他为什么买机票,而我又为什么要走。客厅里传来沈弥的声音:“渺渺,谁来了?”我看着肖磊,他的脸色突然就变了。我知道他想问的话有很多很多,但他只是来到客厅,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沈老师”。
“我最近身体不太好,渺渺有空会来看我。”沈弥的神色坦然得让我失望又心安,“小伙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渺渺手机关机,我去招生办查了录取通知书的发放地址,”肖磊注视着沈弥,“渺渺应该跟你提过,我们七月初参加了一个交换生考试。我俩都上了,马上就得回去办手续,我来就是为了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