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结束混乱的生活。我不再去网吧通宵,不再去酒吧喝酒,甚至不再去找肖磊一起弹吉他——尽管他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约我出来,可我却总能找出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挡回去。我能感觉出肖磊隐隐的失望,但他从不生气,只是偶然笑着提醒我不要再玩神秘,因为他的忍耐也是有限的,被拒绝多了说不定就不再出现了。可是就算消失了又能怎样呢,我的生命中已经消失了那么多人,难道还怕再消失一个么。我想都没想就把这句话丢了过去,结果肖磊非常诚恳地告诉我,他永远不会消失。我知道他想多了,他以为我在套他的话,可我只不过是真的这么想。
寒假的第一天,我关掉手机,离开了干燥寒冷的北京。冬天的小院有一种萧瑟的干净,好像所有的尘埃都被旧年最后一天的大雨冲刷得无影无踪。沈弥坐在书房里,我把钥匙放回到口袋深处,怀着远行归来的心情上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过头,没有犹豫地朝我一笑。在他的笑容里,我明白自己从未走远,他也没有。
我就这么在沈弥家住下了。我每天陪他待在书房里看书。沈弥的藏书很多,随便抽出一本就够我看上半天。我包揽了一日三餐,因为我喜欢满身腻腻的油烟,那会让我觉得自己重新过上了人的生活。距离春节还有三天的时候,沈弥提议:“咱们出去散散心吧。”我喜欢他的表述,不再是“你陪我”,也不再是“我带你”,而是没有任何从属关系的“咱们”。
沈弥把目的地定在西塘,一个位于浙江的古镇。他说自己第一次去西塘,还是高中毕业那年。因为与清华失之交臂,他在那里独自待了整个夏天,日日散步发呆,日子缓慢得近乎停滞。等到动身返程的时候,低落与失意就被留在了那里。我仿佛撩拨开一段雾蒙蒙的回忆,在那段岁月里,有个瘦瘦高高的少年独自走过那些徽派建筑,走过那些流水和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过他的十九岁华年。“转眼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沈弥微笑着叹了口气,“我学生都读了大学,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我们在除夕的清早坐上了开往西塘的大巴。其实我本来打算订机票,方便安置轮椅。可沈弥却没坚持不拿,他说轮椅碍事,况且大巴上能看到更多的风景。我们在除夕下午到达西塘,古镇空空无人,灿烂的夕阳也显得寂寞。身旁是绵长安静的流水,和沿河挂起的红灯笼。沈弥仰着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灯笼,把头转向我:“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找客栈。”我说:“我去找。”沈弥说:“你路都不认识,找什么客栈。”说完就径直往前走。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沈弥问:“怕我走丢了?”我说:“是怕我又找不到您了。”沈弥笑着叹了口气,很自然地拉起我。他掌心有坚硬的茧子,表面摸上去有丝丝粗糙的纹路,大概是粉笔灰长年累月的腐蚀造成的。我动了动手指,用逃出来的食指去触摸那些茧子,心脏微微有些发颤。好像他身体的每一处异样都是一个开关,连接着我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沈弥轻描淡写:“我刚开始用双侧臂拐,所以左手也会有茧子。”也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言。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安慰手段,就只是变相地告诉你“和以前相比,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但却能让我获得此刻的心安。
客栈临河,推开窗户就是河水从眼前而过。房间很静,我躺在雕花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没来由地就想起了父亲。我以为自己释怀了他所做的一切,我以为已经可以做到百分之百的不在乎,可是晚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偷偷地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他的来电提醒和短信。没有,一个也没有。我以为自己不在乎,可是关于那天的记忆依然会跳出来,抓起我嵌进黑暗。隔壁是沈弥的房间,我像一只壁虎一样地紧紧地抵着墙,隐隐有说话声。我猜是家长打来的拜年电话。只是等到毕业,脸一抹,什么都忘了。比如父亲,在我的脑海里,他的恶语相向总会和推杯换盏同时出现。
我强迫自己放下这些。敲门声和沈弥的问话一起响起:“渺渺你醒了没有,差不多该吃晚饭了。”我一骨碌爬起来给他开门。沈弥没有坐床,就只是扶着拐杖站在窗边。他的头发有几根是翘起来的,我朝头顶指了指,他心领神会地抬手拨弄了几下。“您刚刚睡了没有?”沈弥说:“没睡多会儿,做了个梦又醒了。”“什么梦?”沈弥低头一笑:“运动会我报了一千五,是和你一起跑的。”“最后谁赢了?”“这我还真忘了,”沈弥说,“不过梦都是反的,所以应该是我赢。”他没有任何感怀,就只是在讲梦而已,可我的想法却跑出了很远。
“要是您不用拐杖会怎样?”沈弥淡淡道:“没试过,但应该走不了多远。”我说:“过会儿出去的时候,您不要带拐杖,我扶着您,咱们沿着河慢慢地走。”沈弥笑了,他把拐杖抵住窗台。我伸手扶住他的右臂,他试探着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我问:“没有拐杖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沈弥说:“是好,很久没这样了。”我说:“只要以后有我在,您就不用拿拐杖。”沈弥笑:“那不是把你拖累死了。”我说:“怎么会,反正也不着急,就慢慢走呗。”沈弥拍拍我:“走吧,咱俩出去转转。”
街面上的大多数店铺都关了门。开着的只有零星几家,各种各样包装简陋的零食摆在小摊上。我兴高采烈地选了一堆,然后安静地看着沈弥掏钱结账。我们坐在不远处沿河的长廊上,我买了小小的一团糖稀,两根木棍来来回回地搅,却怎么也搅不成白色。我顺手就想丢进河里,沈弥却将它接过来搅动。
我扯了薄薄的一片芡实糕递到他唇边,沈弥说:“我不能吃甜的。”我说:“一小片不要紧。”沈弥这才把芡实糕咽下去。糖稀在他手里变成了白色,他把它举到远处看了看,递给我。我捧着一个劲儿地傻笑,沈弥说:“你笑什么。”我说:“这是我老师送我的第一个礼物,得拿回家里头供起来。”说完我就沉默了下去,我忽然明白,在苏茹刚刚过世的时候,沈弥为什么会以为她依然还在——将心中根深蒂固的惯性除掉,原来真的不太容易。
原本快乐的气氛一下子消失了,就像是天边的太阳,可以照亮整个白昼,坠入黑暗却也只需一瞬。我朝着沈弥靠了靠,沈弥明白了我的意思:“钥匙都给你了,老师家就是你家。”我点点头:“那您以后都管着我。”沈弥说:“管,管,生活费学费老师都管。”我紧紧地抱着沈弥,我当然不会麻烦他负担我的生活,可他的话却让我觉得安全,让我在一无所有之后,依旧不是一无所有。
“回来之后还没跟爸爸联系吧,打个电话报声平安。”沈弥突然说。我一愣,本能地答道:“我手机坏了,号码也背不过。”沈弥不会有父亲的电话,我料定了这点。可他摸出手机递过来,通话记录写着“渺渺爸爸”,时间是不久之前。“刚才是他来的电话?”我一下子警觉起来。沈弥淡淡道:“是我打给他的。”“所以他知道我来了您家,也知道咱们在西塘?”沈弥点头:“我还告诉他,你过会儿给他去电话。”
我没有反应,沈弥把手机往我眼前递了递,“拜个年,两分钟,好孩子。”我站起来:“我都说了我不想打不想打给他!您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也不想,”沈弥轻叹一声,“可你爸爸在电话里哭了,说他对不起你。”“太好笑了,抱着别的女人哭完了,现在又在这儿跟您哭。对不起我?对不起为什么要我主动去电话?”沈弥没有接话:“打个电话,拜个年,听话。”“要打您打,反正我不打。”“渺渺,”沈弥耐着性子,“那是你爸爸。”“爸爸怎么了?爸爸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起身就往旅馆的方向走。“停下,”沈弥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没带拐杖追不上你,你给我停下。”我连忙回头,他正扶着长廊的柱子试着站起来,刚刚离开座位就又前功尽弃地坐了下去。
我心中一惊,折回去坐在沈弥身旁。沈弥看了我一眼:“刚刚还说让我管,一句说不好就转身走人。”我没有说话,沈弥又说:“我们渺渺长大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他以前那样说您,您怎么不记恨他?”“没什么可记恨的。”沈弥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可是我记恨,我妈妈去世没多久他就跟别的女人抱在一起,说不定在这之前他俩就已经混到一起了,说不定我妈妈去世还和他们有关系——”
“话不能乱说,”沈弥拿起腌笋青豆往我手心里倒,“你妈妈五七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他说你不接电话,让我帮着找,他这是担心得连面子都不顾及了。”我把青豆一股脑地塞进嘴,然后拨通了那个号码。不是被说动了,是我不想让沈弥继续替父亲说好话。我知道他是发自内心的,可就是因为他不觉得委屈,才会让我愈发不好过。
“喂,沈老师。”父亲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与衰老想念全无半点关系。我真想把电话撂下,但我还是故作平静地说道:“是我。”在我以为破口大骂要再度上演的时候,他却说:“寒假去沈老师家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你没放假。”或许是生活里出现了新寄托,他异常温和。可他的温和却让我愤怒。“我本来打算回去的,可我手机坏了联系不到你。我怕不打招呼就回去,看到不该看到的给你们添麻烦,所以干脆还是算了。”
电话那端立刻一片沉默,父亲粗重的呼吸仿佛也透过电话传来,搅乱了西塘冬日下午的宁静。“这个春节我和沈老师在西塘过,你们俩也好好过吧,代我跟那位阿姨拜个年。”说完我按掉电话直接关机,让这一局旗开得胜。沈弥转脸瞪着我:“你不想让你爸爸过年了?”我说:“他跟那个女人混在一起的时候,想过我怎么过这个年了吗?”沈弥叹气皱眉,我把手抚上他的眉心,自内而外一下下地捋开。“不要总是皱眉头好不好,以后年龄大了要拧成一个结的,超难看。”沈弥抬起眼睛:“你再这么气我,我能活到什么时候还真得另说。”我说:“不要乱讲,有我这么听话的学生,您必然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