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清晨时候开始下的。
岳阳楼前的草丛里,栀子花树的枝头上,亭亭立着几朵白里带青的花苞。被雨水一洗,泛出晶莹荧亮的光泽来。
雨丝如牛毫一般,飘摇洒落,迷蒙如烟。洞庭湖上,不时有剪刀尾的燕子灵巧的在雨幕中穿梭。天边的云层是一色的灰,清浅疏淡。
远处,有人撑着三十六骨棕红色的油纸伞慢慢走来。那一抹棕红破开了这天与湖之间的灰,仿佛乌云之后的阳光。
来人走得很慢,足上的小牛皮靴子一步一步踩碎积水中的倒影,泛起微弱的涟漪,瞬间荡开不见。
谢衣是来赴约的。偃甲鸟传回信息,有人约他午时在岳阳楼相见。
岳阳楼并不高,然后它前瞰洞庭,背枕金鹗,遥对君山,南望四水,北眈长江,自有一番龙踞虎盘的气势。便如此刻在楼中相待的那人,虽未及面,却也隐约感到那人的威压。
一想到那人,谢衣的气息不由变得紊乱起来。心中只盼着眼前这条路永无尽头,就一直这样走下去。然而再远的路,终有尽头。谢衣到底还是走到了岳阳楼前。
有青衫女子迎了上来,屈身行礼道:“属下参见破军大人。”一面顺手接了谢衣手中雨伞。
谢衣细细打量她,不由一阵惊喜交加:“你?是离珠?”
青衫女子浅浅一笑:“正是属下。数年不见,破军大人可好?”
谢衣心中一阵惭愧。当年他任流月城破军星君时,这离珠便是他的属下,掌管摇光殿中大小事务。他当日叛逃时,余事倒也罢了,所牵悬念者,无非便是摇光殿中大小属员受他所累,被沈夜砺罂责罚处置。
谢衣此刻乍见故人无恙,心中已是难以平静,千言万语终究只成一句:“我还好。你可好?其他人可好?”
离珠笑道:“我们都好。破军大人离城之后,帝君便将摇光殿的人安排到静思宫、七杀殿各处。属下被帝君留在紫微殿侍候。”
谢衣闻言,微微点了一点头。他原以为,按沈夜的性子,摇光殿中人只怕没有性命之忧也要颇受皮肉之苦。却没想到,沈夜竟将他的人安置得如此妥当。
离珠见他怔忡,柔声道:“大人。摇光殿诸人十分想念大人。就连帝君……”
谢衣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低声道:“师尊,他在上面?”
离珠垂手道:“是。帝君相候大人已经多时。帝君说,大人来了,不必通禀,请直接上楼相见。”
谢衣“嗯”了一声,却不上楼。离珠看他脸上神情犹豫,心中不禁担忧起来,她自小便在摇光殿中伺候,后来又侍候沈夜,深知这师徒二人都是一般的牛心左性。她深怕谢衣此时又犯了倔,掉头就走。不动声色往门边挪了一步,防着谢衣要真是转身就走的话,也好拦上一拦,好歹要叫这师徒二人见上一见。
谢衣犹豫半响,终于举步往楼上攀去。离珠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复往门外站定。此时雨势渐大,楼前檐下雨水沿着雨槽滴滴答答敲打着石阶,声音清越动人。一阵微风吹过,凉意直入肌肤。
岳阳楼高只三层,谢衣拾阶而上,终于来到顶楼。
轩窗开处,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对着楼梯口凭窗而立,似乎正在专心观赏湖光山色,对谢衣上楼的脚步声恍若未闻。
谢衣一见那男子背影,只觉得心头一阵激荡,向着那男子便缓缓跪了下去:“不肖弟子谢衣,见过师尊。”
沈夜转过身来。谢衣敏锐的发现,比起五年前,沈夜清瘦了不少,竟有了骨销形立之像,与他记忆中的崖岸高峻不怒自威的沈夜相去甚远。两鬓之中亦夹杂了些星星点点的斑驳白发,想是这些年来城中事务操劳所致。谢衣只觉鼻头一酸,有什么东西便要从双眼之中涌出,连忙低了头掩饰。
下一刻,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身体抬起。耳边响起那熟悉又久违的低沉男声:“起来,地上凉。”
谢衣抬起头来,正好与沈夜四目相对。一时之间,竟舍不得移开目光。
沈夜眼中颇含笑意,问道:“怎么?不认得为师了吗?还是,未曾想到与为师如此相见?”
谢衣脱口而出:“师尊,你瘦了。”
沈夜听了这话,伸手去抚了一抚自己脸颊,笑道:“是吗?为师倒不觉得。在城中之时,也无人说过为师瘦了。”
谢衣道:“若是常常相见的话,胖瘦原本便不那么容易发觉。”
沈夜听了这话,半响不得言语。谢衣也暗暗失悔,他与沈夜从前在流月城中时,师徒二人日夜相从,如今数年不见,究其根本,原是他闯祸私逃而起。此时说这话,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谢衣轻咳一声,嗫嚅道:“师尊,当年……”
他才说得两个字,便被沈夜打断。沈夜牵了他的手,往桌边一坐,笑道:“你我师徒多年未见,闲话稍后再叙。此时已近正午,你可饿了不曾?”
说完,也不待谢衣回话,便将双手一拍,须臾之间,酒水菜肴便流水般送了上来,将一张楠木大圆桌摆了个满满当当。谢衣看时,只见其中多为羊肉所制菜肴,分明便是流月城口味,自己爱吃之物。
沈夜笑道:“你在中原日久,中原菜品固然美味,只是这割肉啖炙的爽快怕是领略不到了。”
谢衣心中大为感动,口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忙捧了面前酒杯一饮而尽。酒水过喉,不禁惊喜交加:“这……这是‘赤霞露’?”
沈夜点头道:“正是。你从小便只爱喝这个。只是旅途所限,也只得这一杯罢了。”
此时离珠正端了一只烤全羊上来,接口道:“帝君为大人这杯赤霞露,可没少费功夫。要想调出好的赤霞露,从采摘果实到榨取便不能超过六个时辰。帝君可是专程用新鲜泥土培了赤霞藤,千里迢迢带到中原来的。”
沈夜含笑摇头道:“些许小事,也值得你说道。莫非是见着了你家大人,心内欢喜?不如让你家大人尝尝你的手艺可有退步了不成。”
离珠躬身应了一声,取了一把银制匕首来,往那烤羊腰部位上割下一块肉来,放到碟子内,奉与谢衣,又如法往羊脸上割下一块肉奉与沈夜。
谢衣入口一尝,只觉满口肉汁,偏又酥化香脆,沾着粗盐孜然,便是天下至美真味。谢衣食欲完全被这一块烤肉勾起,少不了一顿大快朵颐。
沈夜含笑看他吃到七分饱,便将他面前食碟移开,嗔怪道:“我素来教你食七分饱以养身。这番暴食却是无益。”
谢衣吮指笑道:“久未尝到故乡美食,倒是馋着了。”
此时宴席已撤,离珠将茶水奉与这师徒二人,便退到楼下,任他师徒闲话。
谢衣猛然间却想起一桩事来,忙问道:“师尊,流月城与中原相隔万里,你是如何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