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你就走了。
从此天上,人间。遥遥相望。
十五年前,你说:“孩子,山楂树花开了吗?”
开了,妈妈,你就走好吧,我会用淡雅的花瓣铺撒在你天堂的路上……
一
那年四月,山楂花星星点点开满了老宅后的山坡,我必须背着你吃力地爬上这个青草坡。这时已经彩霞漫天飞了,你却难得地微笑起来,虽然你还在剧烈地喘息和咳嗽,但是你还是执拗地要求我摘一朵花儿来。
你用瘦弱的手安静而从容地戴在发间。然后望着前方一棵老榆树,榆树下父亲的坟茔郁郁葱葱,有几只晚归的燕子在石碑上蹦蹦跳跳,欢快地亲吻着彼此。
你的眼神很少有的光芒,这时很璀璨。在夕阳下的炊烟老房后,在平静而安详的父亲坟前,在山楂树花开的山坡上,我搀扶着你。
你依旧那么美丽、那么慈祥!
二
父亲和你就是相识在这个青草坡上,那也是四月芳菲的一个清晨,山坡下的田野里到处盛开着大朵大朵的油菜花,金黄金黄的。可是你偏偏喜欢淡雅如菊的山楂花。
你和父亲撒着娇说,我要一朵最美丽、最鲜红的山楂花、你要是找到了,我就嫁给你。于是,父亲笨拙地寻找了整个四月,直到山楂果结出烁烁红色,才恍然明白一些。
你和父亲是在冬天里结合的。农村人结婚要么年底,要么年初,这样办席的菜肴可以和过年的一起备齐,家中亲友也相对集中在一起。
洞房里,你还继续刁难父亲,你说:“我要的红色山楂花呢?”父亲憨厚地笑着,从背后拿出一串晶莹的冰糖葫芦,然后搂着你说:“你不就是最鲜艳、最美丽的那朵红山楂花吗?”
这个故事,你至少在我面前说了上千次。我每次背着你爬上屋后的青草坡,你就会边咳嗽边说着,一点儿也不觉得疲倦。
三
时光是把锋利的剪刀,把我对你和故乡老屋的记忆精细地剪辑成一段一段可以重复播放的黑白电影。
对于父亲,我始终记不起他的模样。只是陆续从你口中和一张遗像上去追寻父爱。父亲是在一场汛事来的时候,现场第一个跳进泄洪闸口堵漏洞时被洪水冲走的。一直到一个星期后,你才在青草坡下的河滩上寻觅到父亲的躯体。那一刻,你的眼睛里流出的不是泪水,是血水。
也从那时候起,你和青草坡有了个黄昏的约定。你总是牵着我幼小的手,慢慢走进夕阳,走到老榆树下,然后点燃冥纸。很小的我不明白你到底在唠叨什么,起身不顾你的呼唤去捉停歇在山楂树上的蜻蜓。
冥纸的火焰逐渐点亮山村的黑夜。那些被晚风吹飘起来的黑色灰烬,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它们翩舞着,像阴阳两世的精灵,瞬间也就随风而去了。
四
你已经咳得不成样子了,眼睛深陷下两个窝。我给你摘的那朵山楂花别在你的发间,很鲜艳、很动人。
你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父亲的墓碑诉说着。这次,我很认真地聆听了,你说:孩子爸,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啊?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该去找寻你了,我还要你摘一朵最美丽、最鲜艳的红色山楂花……
我的眼泪顷刻就滴在你的颈项和额头,我说:“妈妈,别说这些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们都是凡人,无奈而无助地苟活在这个貌似繁华的尘世。我们都会生老病死、都会相聚离别。
就像这满山坡的山楂花,它们就算开得默默无闻、开得淡雅别致,也终究要荼在青草丛中。
你和我说这些的时候,你就安详地走了。你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一只手搂着父亲的墓碑……
五
我从来不喜欢去刻意营造什么刻骨的忧伤或者生死的离别。我只是想在属于自己的余生里记下一些,我至今抹杀不了的剪影。
而恰恰是这些剪影酝酿着我红尘里一首又一首寂寞的歌。这些歌声飘过故乡的青草坡,飘过阴晴圆缺的时空,飘过老榆树下你和父亲的合墓。
那些秋去春来的候鸟呵,你们每年归来的时候,请带回一些父母的嘱托;那些漂泊在我头顶上的白云呵,请你显现一下父母现在的身形;那些散落在山坡上的山楂树呵,你们可否开出一朵最美丽、最鲜艳的红色山楂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