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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反正,伊内斯不会这样。”她说。她大概隐约感到对方说的是反话,因而脸上已经没有表情。

“这很复杂,您知道,”皮埃尔严肃地接着说,“我理解您讨厌遵守命令,然而我们也不能只顾眼前痛快。”

“为什么不能?”格扎维埃尔问道,“为什么总是要在自己身后拖一大堆累赘?”

“您看,”皮埃尔说,“时间并不是由一大堆互不相干的小块组成的,而人们可以持续地把自己封闭在每一小块内生活。当您自以为仅仅为了眼前而生活时,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在为未来做准备。”

“我不懂。”格扎维埃尔说,口气不甚友好。

“我试着给您解释。”皮埃尔说。当他对某人感兴趣时,他能连续几个小时像天使一样真心诚意、不厌其烦地进行讨论。这是显示他慷慨、宽容的方式之一。弗朗索瓦丝几乎永远不去费心表述自己的思想。

“假设您决定去听音乐会,”皮埃尔说,“刚出家门,您想到要步行或坐地铁去,觉得难以忍受,于是为表示您是自由的,不受您已做决定的约束,您留在了家里。这很好,但是十分钟后,当您在扶手椅上又感到烦闷时,您那时就一点儿不自由了,您只得自食其果了。”

格扎维埃尔冷笑了一声。

“音乐会,这是您的一种糟糕的想象力罢了!人们会在固定时刻想听音乐!这简直荒谬绝伦。”她几乎是恶狠狠地补充道:“弗朗索瓦丝是不是告诉您我今天应该去听音乐?”

“不,但我知道您一般从不决定走出家门。在巴黎像一个被监禁的人那样生活是很遗憾的。”

“我不会在今天晚上改变主意。”格扎维埃尔轻蔑地说。

皮埃尔的脸色阴沉下来。

“就这样,您将错过无数宝贵的机会。”他说。

“总是担心错过什么东西!没有什么可让我这样利欲熏心!如果错过了,就错过好了,仅此而已!”

“您的生活真的就是放弃种种利益的一连串英勇行为吗?”皮埃尔挖苦地笑着说。

“您想说我是个懦夫吗?我才不在乎呢!您要知道这点就好了。”格扎维埃尔用悦耳的嗓音说,上嘴唇微微翘起。

谁都不作声了。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两人都板起了脸。

“最好还是回家睡觉。”弗朗索瓦丝想。

最令人不快的是,连她都不再能容忍格扎维埃尔的坏脾气,不能像在看排练时那样加以忽视了。不知为什么格扎维埃尔突然开始令人刮目相看起来。

“你们看到了我们对面那个女郎吗?”弗朗索瓦丝问道,“你们听听她讲的话,她在向她的同伴讲述她个人特有的内心隐秘,已经有好半天了。”

这是一位肿眼泡的年轻妇女,她那具有吸引力的目光注视着她的邻座。

“我向来不屈服于调情的习惯,”她说,“我忍受不了别人摸我,这是病态的。”

在另一个僻静角落里,有一位年轻妇女,戴着饰有绿、蓝色羽毛的帽子,犹豫不决地看着一只男人的胖手落在她的手上。

“这里总有很多一对一对的男女。”皮埃尔说。

又是一阵沉默。格扎维埃尔把她的胳臂抬到嘴唇边,轻轻地吹拂皮肤上的纤细汗毛。本该找些话说,但尚未开口就知道一切听起来都是虚伪的。

“今晚以前我是不是从来没和您谈起过热尔贝?”弗朗索瓦丝问格扎维埃尔。

“谈过一点点儿,”格扎维埃尔说,“您对我说他很有意思。”

“他的青少年时代很奇特。”弗朗索瓦丝说,“他出生于一个赤贫的工人家庭,当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疯了,父亲失业,小男孩靠卖报挣几个零钱。有一天,一个同伴把他带到一个摄影棚,想找个群众角色当当,结果两人都被录用了。那时他可能十岁,但人们注意到他很帅。先给他演小角色,后来演大一些的角色。他开始赚大票子了,他的父亲便肆意挥霍。”弗朗索瓦丝兴味索然地看着一块摆在邻近餐桌上的白色大蛋糕,上面布满水果块和奶油花,只要看一眼就足以让人恶心。谁也没有在听她讲故事。“人们开始关注他。佩克拉尔几乎收养了他,他还住在他家。有一个时期,他竟然有六个养父,他们拉他一起去咖啡馆和夜总会,女人们抚摸他的头发。皮埃尔也是他的养父,他劝他工作和读书。”她笑了笑,但笑容无人答理;皮埃尔蜷缩着在抽烟,格扎维埃尔勉强摆出有礼貌的样子。弗朗索瓦丝觉得自己很可笑,但她仍固执地侃侃而谈。“人们给这男孩子灌输一种很奇怪的教育,他精通超现实主义,却从未念过一句拉辛的诗句,令人感动的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空白,他到图书馆啃地理书和数学书,是个出色的自学成才的小伙子,但他含而不露。后来他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刻,他长大了,人们不再能像对待一个博学的小机灵鬼那样逗他,同时他又失去了电影制片厂的差事,他的养父们一个个都不管他了。佩克拉尔想起来时给他点吃的穿的,但仅此而已。就在这时,皮埃尔关照了他,劝他从事戏剧。现在事情开头开得很好。他还缺少专长,但他有才干,在舞台艺术方面有才华。他将来会干一番事业。”

“他多大了?”格扎维埃尔问道。

“看上去十六岁,但已经二十岁了。”

皮埃尔轻声笑了笑。

“无论如何,你善于充实谈话内容。”他说。

“我很高兴您讲这个故事给我听。”格扎维埃尔兴致勃勃地说,“想到这个小男孩和所有这些重要人物真是太有趣了,这些人高傲地恩赐给他一些东西,他们自以为有本领、好心肠,是保护人。”

“您认为我乐意充当这种角色,是这样吗?”皮埃尔半真半假地说。

“您?为什么?您和别人一样。”格扎维埃尔天真地说,她以加倍的柔情注视着弗朗索瓦丝:“我总是很乐意听您叙述事情。”

她对弗朗索瓦丝转敌视为友好。戴绿、蓝羽毛帽的女人用低沉的声音在说话:

“……我刚从那里经过,作为小城市还是很美好的。”她刚才拿定主意把自己那条裸露的胳臂搁置在桌子上,现在虽放在那里,却已被她遗忘,变得无知无觉:那只男人的手紧紧抓住的是一部分不再属于任何人的肉体。

“当人们摸睫毛的时候,那种感觉很奇怪,”格扎维埃尔说,“碰上了,好像又没碰上,像隔着一段距离碰上似的。”

她在自言自语,没有人答理她。

“你们看见这些绿色和金黄色的彩绘玻璃窗了吗?多漂亮啊。”弗朗索瓦丝说。

“在吕贝萨克的餐厅里,”格扎维埃尔说,“也有彩绘玻璃窗,但是不像这里的那么苍白,而是漂亮的深颜色。透过黄色玻璃观看公园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暴风雨的景色;透过绿色和蓝色玻璃看的时候,简直可以说到了天堂,有玉石做成的树和锦缎一样的草坪;当公园变成红色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置身在地球深处。”

皮埃尔明显地尽力显出诚意。

“您最喜欢的是什么?”他问道。

“当然是黄色。”格扎维埃尔说,目光凝视着远方,似乎停在那里了。“真太可怕了,随着人变老,记性就差了。”

“您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回忆起来?”皮埃尔问道。

“哪里的话,我从来什么都不忘。”格扎维埃尔轻蔑地说,“对,我记起了这些漂亮的颜色,过去,它们曾使我陶醉,现在……”她醒悟似的笑了笑,“它们给我带来愉快。”

“是这样的!当人们老了,总是这样的。”皮埃尔友好地说,“但是人们会找到其他的东西,现在您懂得了书本、绘画、戏剧,在您的童年时代,您对这些是毫无兴趣的。”

“但是,恰好我的脑袋并不在乎懂得这些。”格扎维埃尔猛然粗暴地说,并冷笑一声。“我不是知识分子,我不是。”

“您为什么这样让人讨厌?”皮埃尔生硬地说。

格扎维埃尔圆睁双目。

“我不讨厌。”

“您很清楚您令人讨厌,您抓住一切能够怨恨我的机会,我还在琢磨这是为什么。”

“那么您怎么看?”格扎维埃尔问道。

她的脸颊因愤怒而微微发红,这是一张表情细腻、变化莫测的诱人脸蛋,似乎不像是由皮肉组成,而是由狂喜、怨恨和忧郁所组成,并神奇般地易于被人们的目光所感受。然而,尽管这般透明虚幻,鼻和嘴的线条仍明显地充满肉感。

“您以为我想批评您的生活方式,”皮埃尔说,“这不对,我同您辩论,就像我同弗朗索瓦丝、同我自己辩论一样,正是因为您的观点引起了我的兴趣。”

“很自然,您一下子做出了最不怀好意的解释。”格扎维埃尔说,“我不是一个爱发脾气的小姑娘,如果您认为我懦弱、任性,而我尚未意识到,您完全可以对我说。”

“相反,您对事物采取那样敏感的态度,我认为这是真正值得羡慕的,”皮埃尔说,“您特别坚持这样做,我对此表示理解。”

如果他想重新开始获得格扎维埃尔的好感,那事情还远没有完。

“是的,”格扎维埃尔脸色阴沉地说,两眼中闪过一道光,“我害怕您这样想我,可这不是事实,我不像孩子那样爱生气。”

“然而您看,”皮埃尔以和解的口气说,“您中断了谈话,从那以后,您采取了完全不友好的态度。”

“我没有意识到。”

“您尽量回忆一下,您肯定意识到了。”

格扎维埃尔犹豫了一下。

“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那是为什么?”

格扎维埃尔突然冲动起来。

“不,这是愚蠢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干什么要翻老账,现在都结束了。”

皮埃尔洋洋得意地坐在格扎维埃尔对面,他宁肯搞个通宵也决不善罢甘休。在弗朗索瓦丝看来,如此顽固有时未免冒失,但皮埃尔不怕;他仅在小事上顾忌舆论。他究竟想从格扎维埃尔那里得到什么?在旅馆的楼梯上殷勤地打个照面?奇遇、爱情还是友谊?

“如果我们以后永远不再见面,这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皮埃尔说,“但这将很遗憾,您不认为我们可能会有很令人愉快的关系?”他的声音中略带羞怯和温存。皮埃尔擅长熟练地运用他的脸部表情和音调的微妙变化,这有些令人难辨真伪。

格扎维埃尔用怀疑的、然而几近温柔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是的,我相信。”她说。

“那么,让我们交换一下看法,”皮埃尔说,“您指责我什么?”他的微笑中已隐含谅解的意思。

格扎维埃尔扯着自己一绺头发,边说边注视着手指缓慢而规律的动作。

“我当时突然想到您努力对我表示好感是为了弗朗索瓦丝,这使我很不高兴。”她把那绺金黄色头发往后一甩,“我从来没有要求任何人亲近我。”

“您为什么这么想?”皮埃尔问道,他咬着烟斗。

“我不知道。”格扎维埃尔说。

“您是不是认为我对您亲近得太快了?这就使得您对我发火,也生自己的气?是不是?于是您闷闷不乐,声称我的友好只是一种虚情假意。”

格扎维埃尔缄默不语。

“是这样吗?”皮埃尔快乐地问道。

“有点儿这样。”格扎维埃尔说,并露出满意和羞愧的微笑。她又用手指抓住一些头发,一边梳理一边傻傻地斜视着。她想得那么多吗?显而易见,弗朗索瓦丝因太不敏感而把格扎维埃尔看得简单了。她甚至不无苦恼地自问,最近几个星期她怎么会把她看作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呢?皮埃尔没有随意地把她复杂化吗?总之,他俩对她的看法有差距,尽管分歧很微小,弗朗索瓦丝还是很伤心。

“如果我不想见见您,当时直接回旅馆是再简单不过了。”皮埃尔说。

“您想见我可能是出于好奇,”格扎维埃尔说,“这很自然,弗朗索瓦丝和您,你俩完全志同道合。”

内心深处全部怨恨都流露在这一小句漫不经心的话语中。

“您以为我们事先串通好来教训您的?”皮埃尔说,“可这毫无关系。”

“你们的样子像两个训斥小孩儿的大人物。”格扎维埃尔说,看来她几乎不再赌气,至少不那么肆无忌惮了。

“可我什么也没有说啊。”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装出狡黠的样子。皮埃尔注视着她,并严肃地笑着说:

“您以后会看到我们更经常在一起,那时您将会体会到,用不着担心把我们看作两个独立存在的人。我不能阻止弗朗索瓦丝同您建立友谊,同样,她也不能强迫我对您表示友好,如果我自己没有这种感受的话。”他转向弗朗索瓦丝,“不是这样吗?”

“当然。”她热情地回答,感情似乎并不虚假,但她有些伤心。他俩组成一个整体,这多好,但皮埃尔要求有自己的独立性。自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两个人,她深知如此。

“你俩是那样志趣相投,”格扎维埃尔说,“别人都没法知道两个人当中是谁在说话,别人在回答谁的问题。”

“想到我个人可能对您怀有一种好感,您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皮埃尔问道。

格扎维埃尔迟疑地看了看他。

“您没有理由这样做,我没什么有趣的事可谈论的,而您,您是……您对任何事都有丰富的见解。”

“您想说我是那样老练,”皮埃尔说,“那可就是您的判断怀有敌意了:您把我当成了一个重要人物。”

“您怎么这样想!”格扎维埃尔说。

皮埃尔的嗓音低沉而庄重,有点演员道白的味道。

“如果我把您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可爱的小人物,我会对您更加客气。正是因为我非常尊重您,我才希望我们之间不是客客气气的关系,而是其他东西。”

“您错了。”格扎维埃尔没有信心地说。

“我是以个人的名义希望得到您的友谊。您愿意和我订一个个人友谊公约吗?”

“我很愿意。”格扎维埃尔说,两只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像恋人一样会心而妩媚地微微一笑。弗朗索瓦丝看了看这张矜持含蓄、满怀希望的陌生脸蛋,她想象中又见到了另一张靠在她肩上的稚气未消、毫无戒备的脸,那是在一个朦胧的清晨,可她无法记起这张脸的样子,它已变得模糊,也许永远消失了。刹时,内疚和悔恨涌上心头,她感到她本可以深深地爱它的。

“一言为定。”皮埃尔说着把摊平的手放在桌上,他的手又干巴又纤细,令人可笑。格扎维埃尔没有伸出手。

“我不喜欢这个动作,”她有些冷淡地说,“我觉得这像天真的小伙子。”

皮埃尔抽回手。当他生气时,他的上嘴唇向前噘起,使他具有一副高傲而略带学究气的神态。出现了一阵沉默。

“您来看彩排吗?”皮埃尔问道。

“当然,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装扮那些故人幽灵。”格扎维埃尔热情地说。

大厅已经空空落落,只剩下柜台边几个醉醺醺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男人满脸通红,女人头发蓬乱,在互相搂抱着亲吻。

“我想应该回去了。”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不安地转向她。

“真的,你明天要早起,本该早点儿走。你不累吗?”

“不像想象的那么累。”弗朗索瓦丝说。

“我们坐出租车吧。”

“又坐出租车?”弗朗索瓦丝问道。

“只好这样,因为你必须睡觉了。”

他们走出酒吧,皮埃尔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在弗朗索瓦丝和格扎维埃尔前面的折叠座椅上坐下。

“您好像也困了。”他亲切地说。

“是的,我困了,”格扎维埃尔说,“我要弄点茶喝。”

“喝茶?”弗朗索瓦丝说,“最好还是睡觉,已经三点了。”

“我讨厌在犯困的时候睡觉。”格扎维埃尔说,似乎在为自己辩解。

“您宁愿等别人叫醒您?”皮埃尔打趣地说。

“当我感到有自然需要时,我厌恶这种做法。”格扎维埃尔神气十足地说。他们下了出租车,登上楼梯。

“晚安。”格扎维埃尔说,没有伸手告别便推开了房门。皮埃尔和弗朗索瓦丝还需再登上一层。皮埃尔每晚都在弗朗索瓦丝房里睡觉,他的化装室此时是杂乱无章的。

“当她拒绝碰你的手时,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已经在床沿上坐下。

“我当时想她还有保留,这让我恼火,”他说,“但经过思考,我认为这不如说是出于一种好的想法:她不愿意人家把她认真对待的公约当做儿戏。”

“实际上这倒像是她干的事。”弗朗索瓦丝说,她嘴里有一股说不清的难以消失的怪味儿。

“多么高傲的小魔鬼,”皮埃尔说,“一开始她对我颇有好感,但一当我冒昧露出一丝批评的口气,她就恨起我来了。”

“你那么出色地向她做了解释,”弗朗索瓦丝说,“是出于礼貌吗?”

“嘿!今晚她脑袋里有很多想法。”皮埃尔说。他若有所思,没继续往下说。而在他的脑袋里,又究竟想着什么呢?她查看着他的脸,这张脸,她太熟悉了,因此不能说明什么,只有伸过手去触摸一下,但是即使接触到也无助于认清他的面目,对他不可能产生任何想法。甚至没有名字可称呼他。弗朗索瓦丝只是在和别人交谈时才称呼他皮埃尔或拉布鲁斯,面对他或独自一人时,她从不称呼他。他是她的知己,如同她了解自己一样,但同时他也是不可知的,他是一位陌生人,可至少她本来可以对他有所认识的。

“总之,你究竟想要她怎么样?”她问道。

“说实话,我也在想,”皮埃尔说,“她不是康塞蒂,不能期望和她有一段奇遇。假如想同她发生令人愉快的事情,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而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愿望。”

“为什么没有愿望?”弗朗索瓦丝问道,刚才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这种不安思绪很荒诞,因为他俩无话不谈,互相间无任何隐私可言。

“这很复杂,”皮埃尔说,“首先这很累人。再说,在她身上有某些幼稚的东西,让我有些反感,她还乳臭未干。我只是希望她不要恨我,大家可以时不时地聊聊天。”

“这个目的,我想已经达到。”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犹豫地看了看她。

“我建议她和我建立个人关系,没让你不愉快吗?”

“当然没有。”弗朗索瓦丝说,“为什么问这个?”

“我不知道,我感到你有点不自在。你很喜欢她,你也许会希望在她的生活中只有你一个人。”

“你很清楚,不如说她太缠我了。”弗朗索瓦丝说。

“对于我,我很清楚你从不嫉妒。”皮埃尔微笑着说,“但如果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情绪,还是应该告诉我。在这方面,我留给人的印象像只昆虫:我是个征服狂。可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当然,我会说的。”弗朗索瓦丝说。她沉吟不决。今晚的不安也许应该被称作嫉妒。她不愿意皮埃尔看重格扎维埃尔,格扎维埃尔对皮埃尔的微笑令她忐忑不安。这种闷闷不乐是一时的,而且还搀有疲劳过度的成分。如果她将此告诉皮埃尔,这将会变成一种令人担忧的、根深蒂固的现实,而不是瞬息即逝的情绪变化了,从此他将不得不给以充分重视,而她本人却并不在意。这是不存在的事,她毫不嫉妒。

“你甚至可以爱上她,如果你愿意。”她说。

“不存在这个问题。”皮埃尔说,并耸了耸肩,“我甚至不能确信她是否不像刚才那样恨我了。”

他钻入被子,弗朗索瓦丝在他身边躺下,并亲吻了他。

“好好睡吧。”她温柔地说。

“好好睡吧。”皮埃尔说,他也吻了吻她。

弗朗索瓦丝转身对着墙。格扎维埃尔在他们楼下的房间喝着茶,她已经点了一支烟,她自由地选择就寝的时刻,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远离一切与她无干的存在物。她的感情,她的思想犹如天马行空,任意驰骋,此时此刻,她肯定为享受到这种自由而欣喜万分,她这样做是为谴责弗朗索瓦丝。一想到弗朗索瓦丝正精疲力竭地躺在皮埃尔身边,她怀着傲慢和蔑视的感情洋洋自得。弗朗索瓦丝静卧不动,但她再也不能痛快地合上眼,忘却格扎维埃尔。整个晚上格扎维埃尔的形象不断高大起来,萦回、充斥于她的脑海,像北极酒吧的那块巨大的蛋糕那样沉重。对她的要求、嫉恨、蔑视,他们不能再熟视无睹;既然皮埃尔想要给予重视。这个刚刚显露的珍贵而难缠的格扎维埃尔,弗朗索瓦丝正竭尽全力把她从思想中赶跑,因为她心中怀有的几乎是敌意。但已无计可施,无法挽回。格扎维埃尔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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