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湿得几乎能够掐出水来,还混着城外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一只火鸡十分夸张地左摇右摆着扭进了后院之中,左边翅膀上托着的那一屉包子却是十分的稳当。它扭到石桌前,将包子放下,又看了看树下大眼瞪小眼的一男一女,摇了摇头,又风情万种地扭出去。
月亮门外一群大大小小的精怪探出头来好奇地往里面张望着,火鸡到了门前,不耐烦地挥着翅膀将他们赶跑,骂骂咧咧地道:“去去去去,干活去干活去!你药配好了吗你你你!当心我告诉主子去!”
“主子”二字刚一出来,这些看热闹的精怪顿时四散开来,有的钻入草丛之中,有的越过墙头,有的转身而走,总之就是在片刻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火鸡似乎甚是满意,一张未幻出人形的脸上也显出了几分得意之色,回头瞥了一眼,也风情万种地扭着往别处去了。
有轻风掠过,带得树枝颤了颤,叶尖的雨滴便落下来,直直地往下滴去。
树下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姑娘被雨滴到了额头,忍不住“哎呦”叫了一声,终于失去了耐性,胡乱地扯过袖子往脑袋上一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自暴自弃地道:“我放弃了!我完全想不起来!”
她对面的人原本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听到她这么说话,顿时双眸一黯,一股失望的情绪毫不掩饰地在面上展现了出来。
女子的面上一僵,顿时又不忍心起来,连忙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哎呀朱槿!你不要失望,我虽然脑袋受了伤想不起来一些事情,但并不会因此同你生分的,你依旧是我最得力的部下!”
这名女子便是夏妩,而她对面的男子,据说是从前速来喜欢独来独往的九婴拥有的唯一的伙伴,千年老树妖,朱槿。
两日之前,她在云梦泽的边缘被朱槿一树枝穿了个透心凉,当场就疼得昏了过去,转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眼前挤着两个脑袋。
其中一个就是那个救了她又把她穿了个透心凉的人,还有一个是个她完全没有见过的女子,相貌普通,但是眼睛格外的大,并且潋滟着不一样的风采,精光四射。
那女子见她醒来,顿时眼前一亮,大声地嚷嚷道:“醒了?真快!”
然后,在夏妩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豁然起身,继续嚷嚷道:“哪里有这么快的?我要去查查医书!”
说着,便转身一瘸一拐地向外头走去。
夏妩摸不清楚状况,只觉得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办法思考,只能愣愣地由着视线随着那个女子的脚步走了一阵,看到一扇雕花的木门又停了下来,半晌后又转了回来,看着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同她对视了一阵子,眸色之中一片复杂,半晌之后,忽然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面色惨白地道:“属下该死!”
夏妩后来才知道,此人名为朱槿,随着九婴出生入死多年,虽顶着下属之名,实际上却是九婴的生死之交。也正是因此,他对九婴的一些习惯十分清楚,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她是个冒牌货,所以那当心而过的一击,他刺得毫无迟疑。
但是当夏妩晕过去之后,他才发现眼前这个人一没有带人皮面具二没有用易容术,确确实实是九婴本人。
朱槿行事向来谨慎,他熟知九婴伤愈极快的体质,于是就守在她的身边,等了几个时辰之后,果然见到她的伤口不治自愈了,这才相信她就是九婴。
而那名行事风风火火的女子名叫白虞,是居住在花城中的一只已经修成了人形的九尾狐妖。她平日里修习医道,当日恰好去到云梦泽边缘采些草药,路遇受了这般重伤的夏妩,毛遂自荐地想替她疗伤,却被朱槿拦了下来,鬼使神差地陪着他在一旁守了几个时辰,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胸口上的伤口自行愈合。
白虞痴于医道,先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体质的人,于是缠着朱槿,邀他们到花城她开的医馆中小住几日。
九婴因为私上仙界而遭到仙魔两界的追杀,他们本就没有什么容身之所,朱槿便自作主张带着夏妩到了花城。
然后便是那日,夏妩刚一醒来,朱槿便虔诚地跪倒了她的窗前请罪,一是责罚他自作主张带她来到花城,二是责罚他居然敢出手伤她。
夏妩当然没有责罚朱槿。她根本没有什么立场责罚朱槿,因为,她根本不是什么九婴啊!
事实上,哪怕是有了立场,夏妩也根本无暇去顾忌这些。相较之下,她更烦恼的是怎么样才能在朱槿面前含糊过去——
先前在云梦泽的边缘,朱槿救下她时,那身手夏妩是见识过的。
还有他一剑刺入她心脏时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气与冷意……夏妩实在不敢想象,若是朱槿知道了她并不是九婴,而是强占了九婴身体的夏妩,将会怎么处置她。
但是可以想见的是,不论朱槿怎么处置她,她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想到此处,夏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于是当机立断地向朱槿表示,她在同苏凤卿交手之后,身受重伤,其中脑子伤得尤其严重,刚转醒时,甚至没想起来自己是谁。
然后,便是如今这副样子。朱槿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他主子失忆的事实,多次不死心地逼着她努力地回想从前的事,并且每一次都一脸虔诚且期待地看着她,等着她想起些什么来。
很可惜,夏妩真的不知道九婴从前发生过什么,她只记得自己五岁的时候曾有一次因为生病尿过床。
夏妩觉得,她的那句“最得力的部下”说的十分的恳切,总能够让朱槿稍稍展露些笑颜,谁知道他听了这话,反而一愣,当下脸色便苍白了几分,呆了半晌,才更加颓丧又恨铁不成钢地道:“主子,你最该记住的不是我,而应当是你未成的一统三界的大业啊!”
“好的好的,你说的很对,我都会记……”夏妩从善如流地回答道,话说了一半才猛然反应过来朱槿方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当下便截住了话头,一脸的愕然,“你说什么?我……一统三界?”
夏妩从来没有想过,她寄居的这个身体的主人,竟然是个有着这么远大的志向的人。可是就凭她那个战五渣的水平,别说一统三界,就算只是一统妖界都是在找死好吗?
这不成!绝对不成!
夏妩当场就下意识地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朱槿一见,脸色更加的煞白,嘴巴一瘪,几乎就要流下泪来,绝望而又委屈地道:“你果然忘记了!你连这种大事都忘记了!!”
他陡然拔尖了声音,怆然地喊道:“主子啊!你……”
夏妩心头一颤,赶忙劝道:“不不,我没……我刚刚只是在想,这个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朱槿闻言立刻止了哭,一双眼中还有几分湿润,却满怀着希望地看着她。夏妩只好硬着头皮胡诌:“当日我同苏凤卿交手,结果是两败俱伤,说明他这个人着实不好对付。如今我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咱们手上又没有什么人,实在不能莽撞行事,这三界之主的位置,不能硬抢,而是只能智取……”
朱槿专心地听着,点头如捣蒜。
夏妩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心中一动,继续道:“我隐约记得,我当日冒险杀上昶祭宫,主要是为了……”她刻意顿了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来,“是为了什么来着?”
朱槿毫不犹豫地答道:“是为了抢到天和灯。”
“对的,天和灯!”夏妩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失手了,还差点折了性命。”
一听到这话,朱槿的面上显出几分愤怒来,咬牙切齿地道:“都怪苏凤卿!”
夏妩却是不动声色,只是在心里想,果然是天和灯——其实或许,九婴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天和灯,而是藏在天和灯灯芯里的,往生录。
她怕朱槿起疑心,不敢问太多,又看他一脸悲愤恨不得立刻杀上仙界找苏凤卿报仇的样子,赶紧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不过也不必失落,我九婴要得到的东西,还从来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朱槿闻言,终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豁然起身道:“我再去问白虞要些方子,主子你一定会尽早想起来的!”
说着,他一脸激昂地跑了出去。
夏妩看着他的背影在月亮门后转了个弯,终于消失不见,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石桌上的一个包子塞到口中吃起来。
但事实上,这仅仅是夏妩悲惨生活的一个开端而已。
朱槿虽然对夏妩的心怀大志感到十分的欣慰,但他更加希望她能够早日恢复记忆和灵力。于是,他每日都会从白虞那里求来些奇奇怪怪的药方,熬药看着夏妩喝下去,再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夏妩当然是什么都不会想起来的,于是朱槿轻叹一声,一双眼中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朱槿身量极高,相貌也生得极好,棱角分明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阳刚之气,却偏偏要这么眼泪汪汪地看着夏妩,直让她觉得心中瘆得慌。
除此之外,让夏妩头疼的还有一个白虞。
白虞是医痴,醉心于医道,且造诣极高,一般的人疑难杂症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但是她从医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像九婴这样不治自愈的体质,因此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夏妩在花城的小医馆里住下的第二天,白虞就“嘿嘿嘿”地笑着来找她了。
她的右腿似乎有些问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并不妨碍她脚下生风。她窜入夏妩的房中,亲切地喊了声“九婴姑娘”,但眼中透出的精光使她看起来如同一只看到猎物的狼。
夏妩被她这样的眼光看得一阵毛骨悚然,但听到那一声“九婴姑娘”,还是不由得警惕起来:“你……”
暂时还未想好怎么开口,只说了个“你”,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顿了顿,却见白虞似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她心中的顾忌,瞥了瞥嘴,毫不在意地道:“我不管仙魔两界是不是在抓你,这里是花城,他们可管不着我!”
白虞诚恳地看着她,说得义正言辞:“当日我见你晕倒在云梦泽外的林子里,你身边的公子又束手无策,而我身为医者,怀着一颗父母心,这才把你们带到这里的!”
话是这么说着,白虞睁大了眼,一双眼珠子却是提溜乱转着,丝毫没有掩饰一下自己的小心思的打算。
夏妩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开口道:“白姑娘,你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