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的代价
儿时的纯真总是容忍不了父辈的市侩,尽管身量矮小,却欢喜以俯瞰的方式透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自以为干净,自以为聪明,所以便不满成人世界的腌臜和愚蠢。有些惧怕长大,倒不全是因为贪恋只有孩子才能独享的那种种权利,常常也是由于那些大人本就不是值得我们效仿的榜样啊。与其长成他们那个样子,索性还不如就此停止发育的好。
然而,时光终归是要向前的,毫不理会我们的任性,也根本由不得我们在原地流连。渐渐地,还是要一天比一天长大。渐渐地,发觉自己也在日甚一日地变得俗气,同样开始时常局促于生活的条条框框了。可有点儿奇怪的是,无奈的我们却也并未因此就变得坐卧不安。从未试图去理解大人,自己蓦然间就已经成了大人。而大人都是那么的不忌讳我们曾经鄙视的俗气,原来是因为俗气并非就是平庸的本身啊。俗气竟然也具备着真理的内容,认为那是缘于针对生命的宽容,还有针对泥土的亲近。由此,我们从理想的天国回归到了现实的大地,完成了一次扎实的还原。也许我们还要为此庆幸,我们终于成为真实。真实才蕴涵着我们不曾拥有的力量,才表征着我们自身存在的本质。
回首比照一下,那俗气倒的确不够美丽。但是,我们却有胆量承认,俗气并不远离人性最为朴素的感情。真实必然重于美丽的空洞,正是真实使得美丽成为美丽。矛盾从来就不该在真实与美丽之间现身。曾几何时,我们仅仅是站在一个美丽的起点,结果难以细察那遥远边界的真实。
俗了也就是熟了,人类的成熟便是以丧失纯真作为代价的。摆脱不去纯真,或许便无以达至深刻。即使惆怅于鲜花的凋零,我们也还是会欣慰于果实的收获。成俗给了我们面对现实的勇气,让我们无知的纯真经过理性的锻造之后,再进一步接受生活的淬火。瞬间弥漫的烟雾不是为了模糊我们的视线,而是借此让我们同过去进行痛苦的诀别。
终于学会了同岁月相处,于是心甘情愿被它磨圆锋利的棱角;我们懂得了,棱角只是我们的表象而非我们的内心。河水能将一个个鹅卵石冲刷得如许光滑,但却终究无法渗透到它们的内里。而棱角的失去,则帮助我们找到了更多的位置;更多的位置并没有让我们抛去坚定的立场,随即冥冥而来的宿命感会成就我们终生不变的内心。自觉的适应损害不了我们的个性,能被轻易损害的个性也算不得是真正的个性。信心告诉我们,个性恰恰需要在适应的普泛认识中日臻成熟。
当然,适应也可能会让我们忘记反抗,但它所赋予我们的平静承诺了更多思考的机缘。任何接近完美的行动,皆必须依赖于思想的子宫。思想的自由永远亲近着反抗的冲动,反抗的中止依旧来源于自由的暗示。此时的自由居于山谷之中,它容纳着江川海河;它不是崚嶒的山峰,一味表现着咄咄逼人的高度。山谷的自由所在乎的只是一种深度,山峰坍毁的风险全然与它无关。
哲学家罗素的话语始终在山谷里盘旋:“人的一生应当犹如一条河流:开始时河身很小,夹迫于狭窄的两岸之间,奔腾激越,冲过砾石,飞下悬瀑。渐渐地,河面变得宽阔起来,两岸相距渐行渐远,深广的河水向前流淌得也越发的平缓,最后悄然归入大海,从而毫无痛苦地结束了自己的里程。”
为了深度,人只有放弃对高度的追求。或者,人本来就是无法作为高度而存在的。
六盘山区的小姑娘
对于集体出游我一向觉得寡味,即使不能一个人上路,也宁愿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旅行。但在二〇〇六年的暑期,听说单位要组织一次针对全校青年教师的西北考察活动,我还是不顾自己已不算年轻这个事实,积极报名加入了这个行列。
西北对于我一直就是个充满诱惑力的地域,喜欢那里的荒凉,喜欢荒凉中蕴藉着的辽阔静谧以及无边寂寞的朴素。当然,还有神秘。那是一个可以遍地生长回忆的地方,依然清晰地记得,少时第一次踏上那里的土地,陌生激起我的竟然就是回忆。所以,重返西北,我随时准备着。
我们考察的第一站是宁夏银川,这座被誉为“塞上明珠”的城市让我们当中所有与其初次相遇的人都吃了一惊。它秀美而祥和,有着所有内地城市都缺乏的某种独特气质;置身于这里,你很难把它同想象中的西北荒漠联系在一起。可惜限于时间,我们在此只能作短暂的停留。
第二天,我们便来到了六盘山区,它属于宁夏最为贫困的地区。在这里参观时,我们遇到了几个捡拾矿泉水瓶子的学龄儿童。于是立即有人掏出钱包,想借此机会帮助一下这里的孩子。我发现,这些淳朴的孩子们个个都很有礼貌,对于每一位捐助他们的人,他们都会深情地说一声“谢谢”。为了用行动表达谢意,他们甚至还义务担当起了导游,带领我们在湿滑、陡峭的溪谷中穿行起来。
其中,一个年仅八岁的回族女孩给我留下了特别难忘的印象。她拎着一大塑料袋矿泉水瓶,在我们前面不停地晃动着瘦小灵活的身躯。每到一危险处,她都会停下来,伸出她那只小手搀扶我们过去。我当然无需她的搀扶,但为了接受她的好意,一次我还是有意握住了她的这只小手。哦,那是怎样的一只小手啊,它已经过早地粗糙了。然而,也许就是这样的粗糙让她变得强大而有力了,让她自然拥有了主动帮助和保护他人的习惯。我紧紧握着这只小手,很认真地对她说了声“谢谢”,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上顿时绽出腼腆的笑容。
在和小姑娘的交谈中,我得知一个矿泉水瓶可以卖六分钱;她和小伙伴们利用假期到这里来,可以挣些买文具的钱。不过,每天从家里步行到这里,他们需要走上两个多小时的山路。话题随即转到我所关心的学习问题,上二年级的小姑娘告诉我,自己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始终是名列前茅的。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已经不单单是感动了,我激动地想到: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孩子啊,繁华的都市里为什么就很难产生这样的孩子呢?他们是清贫的,也是富有的。清贫对于他们并未构成一种灾难,这实在是令人欣慰啊。
下山时,我提议让小姑娘唱首歌给我们听,没想到她一点儿也不忸怩地就唱了起来。那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流行歌曲,男欢女爱的缠绵情思由她稚嫩的嗓子眼里唱出,让我们既觉得好笑又感到些许的尴尬,但我们还是为她鼓起了掌。小姑娘立刻变得兴奋起来,接着又为我们唱了一首。
分手时,我提出同她合影留念,小姑娘爽快地答应了,不过神情依旧腼腆和严肃。
回到北京后,我将相片冲洗出来,按照她所提供的地址随信挂号寄给了她。在信中我告诉她,等我那此时刚满半岁的女儿长大了,我一定会给她讲述六盘山区那个八岁回族小姑娘的故事。我还告诉她,能为她或她的同学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会让我十分高兴的。可是,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未能收到她的回音,不知那封信是否真的到了她的手里?
威海的冬天
威海的夏天自然是不必多说的,骤然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涌来的车流和人潮,足以印证这个小城于这一季节的魅力了。它的清凉,还有它的干爽,让许多远比它更为知名的滨海城市都顿时没有了话说。但似乎,人们仅仅喜欢威海的夏天;抑或说,他们所了解的仅仅就是威海的夏天。秋季还不曾照面,一度热闹非凡的威海便开始趋于沉静;不等冬季真正来临,它就已有了寂寥的冷意。
许多人转而惦记起了三亚的海域,将那里当成了冬日的天堂。但对于我这样一个执著于季节变换的人来说,看不到雪花的冬天实在是有些遗憾的。所以,这个季节,我还是情愿选择在威海的海畔安顿下来。不是没有担心过这里冬季的海风可能恼人,是山海相伴的诱惑让我暂时有勇气可以忽略不计这个可能的威胁。对了,还要算上北京冬季那可怕的尘霾。为了洁净和顺畅的呼吸,我是宁可去承担海风任何程度的凛厉的。
然而,当我真的在一个有风的日子来到海边时,我发现,海风倒并不是那么刺骨,而这时的海水翻卷着层层白浪,却是夏季没有过的热烈和喧嚣。随后的日子,我又欣慰地发现,海风其实并非常客,只是偶尔光顾一下而已。更多的时候,天气或阴或晴,但总是十分的温和。尽管日照不及北京那么强烈,可日光却是北京没有的纯净。纯净的还有夜晚的月光和星光,仿佛海水涤荡过的缘故。这夜空令我忧伤,我想起了童年的星星和月亮。
仰卧于床榻,望着宛若悬挂在窗棂的那轮明月,忽然就迷失了季节的分别。起身推窗,一丝冷意,才使我恍然,这明月原来不在我曾经眷恋过的夏季。敞开窗帘,为明月留着;谁知一觉醒来,竟又是漫天飞雪,换了世界。刚刚历经季节的迷失,此刻仿佛又在见证着季节的“穿越”。讶异的我欲言又止,生怕惊动那兀自起舞的雪花,尤其是那同在一旁默默观赏着雪景的月亮。好一个从未领略过的雪月之夜啊。究竟是雪恋月,还是月恋雪?或者,这恰是两情相悦的奇迹?我等待着童话的发生,等待着白雪公主或是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出现在我的窗前。
终于体会到了威海冬日天气的顽皮,不只是月夜,即便是阳光普照的白昼,雪花也无惧于什么;说来就来了,但,说去也就去了,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只留下一地的淋漓。以为是雨,正以为着,说不定雨就真的来了。冬天的威海不仅有雪,偶尔亦会有雨,或是雨雪携手而来。冬季的北方本该十分干燥的,就像北京,加湿器也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但依偎于北部的海,却既让这个城市免去了夏季的湿热,又使其收获了冬季的温润。威海的海坐落得真可谓是有情有义啊。即使是雪和雨皆无了踪影,那还会有雾,而这可与北京挥之不去的霾全然无关。这是真正的雾,自海上升腾而起,如纱似缦,一路裹挟着湿漉漉的秘密。这一刻,向来恬静的威海又蓦地生出了好几分魅惑和娇羞。
一直认为,冬天的风应自西北而来,可真要感知一下风向,才发觉,威海的风也是顽皮极了,有时明明就是从属于夏季的东南方向吹来。站在不同的位置,沐浴到的风向常常是不一样的,这或许是同那多变的山势有关吧。海畔的风虽算不上刺骨,却终归是冷的,但这也没有关系,威海还有遍地的温泉;在风里走上一阵子,然后再去泡一泡温泉,威海的冬天便能让你饱尝融化的滋味了。从此,你和这座城市再也无法分离。
理想的变迁
个人的理想同其所生活的时代往往是难以剥离的,也正因如此,所谓个人的理想很难说就是真正属于个人的。也许,只有到了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我们的理想方有可能最大限度地贴近于个人的诉求。否则的话,那无数的理想注定还是无法挣脱掉它们与时间之间的绑架关系。
记得,自己人生最初理想的萌发当在懵懂之际,那已是一个清晰而又伟大的理想。杨子荣、李向阳、雨来、张嘎,等等,这些来自小人书和银幕、为新中国创建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们,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崇拜偶像。最羡慕那些穿军装的人,曾经得到的一顶黄军帽让我兴奋了好久好久。
最喜欢的玩具就是刀和枪,把手处还要系上一块大大的红绸布,那是革命和正义的象征。和邻家伙伴们聚到一起,玩得也总是战争的游戏,打打杀杀,爱煞了暴力的果决和硝烟的味道。嘴里模拟着枪声,看到扮作敌人的小伙伴假装倒地,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个时刻啊。还有,分分秒秒都在准备和寻找着光荣牺牲的机会,董存瑞、邱少云那样的机会当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但毕竟还有欧阳海、罗盛教这样在和平年代并不罕见的机会啊。只是,这样的机会迟迟不来,实在叫人不免有些沮丧。
然而有一天,打仗的游戏突然进行不下去了。扮作地下党的我因暴露了身份,开始面临敌军的严刑拷打。为让效果更逼真,不仅在头上缠了一道蘸过红墨水的纱布,还要求他们用自家长凳仿照电影炮制出一个马马虎虎的老虎凳来,然后将五花大绑的我推了上去。但刚一动刑,我便疼得大呼小叫起来,甚至连眼泪也背叛了我。那真没出息的眼泪呀,不仅令我羞愧难当,还让我一直悲壮着的英雄主义理想于瞬间灰飞烟灭。
天呐,原来我竟然根本就不具备一个英雄必须拥有的基本素质啊。我一向关心的只是不怕死的问题,而没料到,就连不怕疼这一关自己都还没能够克服哩。想起《钢铁战士》《渔岛怒潮》等电影里那些英雄们惨遭敌人种种酷刑时,好一副无所畏惧、镇定自若、刀枪不入的神情,我曾经全部的信心皆荡然无存了。真恨自己的身体不是钢铁、不是岩石啊;如果禁不住刀山火海,想必就只能成为叛徒了,那还奢谈什么英雄呢?于是,进而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道德品行,开始瞧不起自己这渺小的精神境界了。于是,有了一个又一个噩梦,叛变投敌的我一次又一次将自己在午夜吓醒,虚汗满身。
身体疼痛的焦虑再也挥之不去,英雄崇拜的激情也消沉了许多。不止一次地和小伙伴们探讨过这个问题,分析究竟哪一种酷刑最为可怕和痛苦?终于,我们找到了一个解决良方。那就是在上衣的第二颗纽扣里装好剧毒药物,一旦被捕,立即低头将它咬破自杀,既免去了皮肉之苦,同时也能保全一个英雄的名节。这一招,我们是从一本间谍故事的书上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