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要逃避,还是去做出选择吧。因为,所谓自由就是承当。苏菲用生命演绎着选择和自由的真理。在逃离集中营之后,她和内森走到了一起。这个男人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拯救力量,每一个集中营的亲历者,对于拯救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感受。可惜,内森却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他献给苏菲的爱只能是苦涩的,甚至是致命的。于是,苏菲再一次得到了深爱着她的丁哥的拯救。他带她离开了内森。可是,在丁哥那里,苏菲仅是稍稍平复了一下受伤的身心,便又匆忙回到了病情发作的内森那里。这是她的又一次选择,她明白前面等待着她和内森的将是什么。死亡。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别无选择了吗?当然不是,但苏菲只愿选择和内森相拥着死去。用死亡来引领死亡,这就是苏菲所能够拯救内森的有限方式。
被背叛的生活
弗洛伊德曾在《文明及其缺憾》一书中这样写道:“如果没有铁路征服了距离,我的孩子绝不会离开家乡,我也不需要电话以便听到他的声音;如果不能乘船横渡海洋,我的朋友就不会踏上远航的征途,我也不需要一份电报来解除我对他的担忧。”的确,发达的科技手段在不断突越着命运对于我们的限制之时,也不得不同时补偿着由此导致的种种遗憾。电话、电报乃至今天更为先进的网络技术常常承担的正是这样的补偿,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电话依然补偿不了我们所渴盼的一个眼神;即便是视频通话,也照样补偿不了我们期待已久的一次拥抱。这里的声音和眼神皆没有热度,它们永远取代不了我们在拥抱之际所感受到的彼此的呼吸、心跳以及气息。它们跨越着距离,却丝毫抹不去距离存在的痕迹。而更为可悲的是,当我们习惯了这种痕迹的时候,或许我们也就再没有亲近对方的机会了。
虽然我们征服了距离,却也因此失去了拥抱。仿佛,从我们来到亲人身旁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离开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并不令我们感到珍惜,其中似乎并不存在我们所要器重的人生要义。我们一心向往的只是某个更远更大的地方,是许许多多的人们都艳羡着的地方。我们迷恋于新奇而冷落了熟悉,醉心于征服而疏远了身旁。我们毫不理会身后那牵挂着我们的目光,我们体认不到思念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伤痛。未来的成就始终无法显现于我们的满足之中,而只能昭示在我们永无止境的征服进程当中。宁可累死在异乡的路上,也不愿安卧于故乡的床上。我们就是这样用背叛和离弃缔造着个人的荣光,不知不觉,故乡已成心头一块被渐渐遗忘了的伤疤。
但,遗忘产生着遗忘,它并不意味着终止。即使我们已经抵达梦想中的码头,而航行还要继续。于是,人人都争先恐后地配备上了自己的汽车,日常生活的有限范围终于得以超越。这回,一次又一次被我们甩在身后的不再是我们的故乡,它换成了我们的住宅——我们的家。随时随刻,我们都在惦记着发动起马达,驶离自己的住宅,驶离自己的家。巴什拉说过:“家宅庇护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可是,我们逗留在家宅里的那点儿可怜时间还足够我们去生成梦想吗?我们是否又真的拥有梦想?抑或是,我们从来就未曾有过自己的家宅?
那么,这就是我们也可以忍受将汽车当成家宅的理由吗?正因如此,我们竟丢弃了真正的旅行。事实上,旅行是家宅空间的延伸,或者说是我们寻找梦想家宅的过程。不管行走多远,终归,我们是为了回到那守护着我们梦想的家宅,在那里憩息和劳作。这是永久的安宁,我们在此沉默、倾听,梦想也唯在此刻才会向我们矜持地显露出它真实的面相。梦想不在别处,它执著于我们宁静的内心。花园里的耕耘,阳台上的眺望,餐桌旁的交谈,台灯下的阅读,卧室中的鼾声……其实,这是我们永远走不出去的空间,它就是我们整个的世界。我们在这里创造着记忆,家宅最终被我们赋予了生命。果然,就像巴什拉所说的,家宅成为了我们的身体,还有灵魂。从此,家宅和我们的身体融为了一体,再也无法分离。并且,因为懂得了满足,欲望已然无法再令我们将自我迷失。这一刻的我们已无心觊觎远方,我们只知怀念那逝去的时光。
倘若说旅行终究是为了把我们送回自己所挚爱的家宅,那飞转的车轮则恰是对家宅的否定,永远指向着户外,指向着使我们想不起家的地方。莱奥泼德说:“无论在哪儿,都有那种专门技能的驾车旅游者,他的休闲就是耗费汽油,他刚在一个夏天跑遍了所有国家公园,现在则正向着墨西哥城,向着南方挺进。”这些稳坐在车上的旅行者啊,更像是一群群文明的入侵者,用眼睛贪婪地搜刮着陌生的风景。他们的休闲实则是一场代价更高的忙碌,旅途彻底沦为了他们大肆消费的对象。等到被迫踏上回返的里程时,守候着他们的家宅不过就是一个瘪了下去的钱袋。
一往无前的汽车消弭着人们同远方之间的距离,又在制造着人们同家宅和亲人之间的距离,甚至是在制造着他们同自己的距离。这种距离再次体现为遗忘,诚若我的一位朋友所言,如果不借助汽车,她是没法走过马路的;如果她的汽车坏了,她便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是瘫痪了。那么,在遗忘了双腿和行走之后,我们还剩下什么是可以继续遗忘下去的呢?
永远需要说“不”
“文革”时代的终结已二十年有余,然而,我们对于它在学理上的探究,在我看来却是远远不够的。从根本上说,我们缺少的是一种构建“文革学”的学术意识。我以为,就负面意义着眼,“文革”提供给我们乃至人类的苦难资源,在价值上并不比“二战”有什么逊色。但是,我们从这笔资源中所开掘到的财富同人类由“二战”经验中获得的悲伤益处相比,竟是那么的悬殊。当然,我并不会为此而感到困惑和惊奇,因为,“二战”有整个世界在关注,“文革”却仅与中国有关。我只是对此深深地感到不安,担心“文革”研究危机感的缺失会导致对这笔宝贵资源的巨大浪费。我们实在奢侈不起。承当起“文革学”的构建,应该是每一位学人没有理由回避的责任。对于“文革”施以综合性研究,即从发生学、比较学等方法论以及政治、历史、文学等意识形态全方位勘探、挖掘“文革”资源,不光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整个世界的利益。构建“文革学”需要一种民族/世界的双重意识。从这一意义上说来,“文革”又不仅与中国有关。
但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对那种情绪性反应的趋从,此种状况在文学领域里甚为流行。由于对“文革”时代文学的厌恶,致使我们几乎丧失了研究它的兴趣。没有谁会认为它还有什么价值,因而在书写文学史时,常常将其无情略去,至多也就是个敷衍了事。这样,“文革”时代文学作为一笔资源也就失去了可能。事实上,我们不只是对于“文革”时代文学的研究存在严重欠缺,即使是对“文革”时代的文学书写也是远为不够的。这种书写绝不能只凭“伤痕”和“反思”两种叙事便自以为大功告成。对于“文革”时代的书写应当是常写常新。
至于从比较学的意义上来考察“文革”资源,我们做得显然是更有缺欠。其实,我们尤其需要将苏联的斯大林及其前后时期与中国“文革”时代进行一次对比。在今天回首来一次相互鉴别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感到汗颜和心虚。我们所剩下的基本只是一片垃圾和废墟,人家却不仅挽留住了白银时代那光芒四射的余晖,并奏响了青铜时代的宏伟序曲。而斯大林及其前后时期对文化资源的摧残要远远胜过我们的“文革”时代,他们采取的不仅仅是精神上的迫害,更有肉体上的毁灭。跟那些困顿在古拉格群岛上的人们相比,我们的文化精英要幸运多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造成如此巨大的反差?
我想,关键就在于我们的那个时代实在是太缺少说“不”的人了。文化精英们接受了改造,而一度温良敦厚的大众们则自我陶醉在“大义灭亲”的悲壮情绪之中,自觉而积极地出卖着好友亲朋。民间的力量被毁于一旦,精英同大众之间从此失去了信任;前者完全沦落为任由后者摆布的影子。这是最需要有人,特别是文化精英站出来说“不”的时刻,但他们却令人失望地失语了。这才是一个民族最耻辱、最揪心的悲剧。
相反,苏联的文化精英,始终在高呼着“不”。当枪口正在瞄准古米廖夫、布哈林的胸膛时,当别尔嘉耶夫、索尔仁尼琴被强行押解出境时,“不”的声音从未在他们的喉咙里停止过颤动。即使嘴巴被封住,他们也不能够容忍沉默,依然以“地下写作”(索尔仁尼琴称其为“这是我们祖国作家的造化,是纯俄国的、俄罗斯和苏维埃的造化!”)的方式坚守着自己的良心。正像索氏所言:“地下作家既不能想象书刊检查官,也不能想象编辑大人,他的面前除了材料没有他物,除了真理,再没有什么在他头上回荡。”甚至如高尔基这样深受“宠幸”的所谓革命现实主义作家,也没有因为个人的既得利益而忘乎所以,他那“不合时宜的思想”捍卫了其作为一个伟大人道主义者的高贵尊严。值得一提的还有普拉东诺夫,在爱和正义的驱使之下,他写出《切文古尔镇》这样一部反乌托邦小说。尽管该作二十余年后方得以面世,但普拉东诺夫却凭此证明了自己说“不”的能力。
同苏联文化精英相比,我们的文化精英是让人尴尬的;同苏联普通大众相比,我们的普通大众又何尝不让人感到尴尬?早在十二月党人向西伯利亚跋涉的队伍中,我们就已经目睹到在那些叛逆英雄的身旁,始终伴随的是他们弱不禁风却义无反顾的娇妻或情人。它已成为一道最绚烂的风景抚慰着苏联文化精英们的记忆。每当严酷的现实来临,他们的大众总是跟随着自己的精英紧紧站在一起。灾难降落到左琴科头上,他和妻子被停止了食品供应与工作权利,这时,只要左琴科的妻子声明放弃丈夫的姓氏,她便可以重新获得工作。然而,她断然拒绝了,在她看来,这是对自己的侮辱,她宁肯选择饥饿。再回头看看我们这里,“划清界限”的利落和决绝竟然来得那么的轻佻且浅薄。就在精英们急需大众伸出手来的关键一刻,大众却将他们的精英无情抛弃了。此刻,我们的文化精英和普通大众仅在一个方面达成了共识,那便是面对权力时不能说“不”。
梦魇之后,苏联的精英和大众沐浴着晨曦,共同感受到了胜利的骄傲与自豪;我们的精英及大众们当然收获不到这些,但他们也并没有收获到耻辱和不安,反倒是深深的委屈与愤怒的指责,这些已经全通过“伤痕文学”一股脑儿地宣泄了出来。一开始,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清白的,反都把自己当成了无辜的受害者。实际上,所有经历“文革”而活下来的人,在觉得委屈的同时,更应该忏悔。
或许是出于掩饰内心愧疚的原因吧,我们一度开始寻找和怀念“文革”中的英雄。这样,张志新们便被捧上了英雄的祭坛。而事实上,张志新们只不过是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里那个说皇帝什么也没穿的孩子,她们只是如实道出了她们所亲眼见到的而已。在《皇帝的新衣》中,那个孩子并没有作为一个英雄被他周围的成人们簇拥崇拜,因为就在他一语道破真情之时,所有的成人都立刻站到了他那一边。但在张志新们发出同样的声音时,回应她们的却是孤独和冷漠。对张志新们的追认性祭祷,证明的不仅是英雄的悲哀,更是英雄崇拜者的悲哀。
即使我们今天好不容易又搜寻出一个顾准,那又能够说明什么呢?我们可以借此否定那个文化的荒漠时代吗?我们可以因此而抹煞昨天我们没有说“不”的事实吗?对顾准们的搜寻不应该建立在遮掩历史耻辱的动机上,以至于令顾准们成为我们的遮羞布。我们绝没有这样做的权利。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正视和反思这样一个史无前例的现象:“文革”时期几乎所有文化精英的思想及人格都瘫痪了。由于无力维持这份知识分子最起码的资本,说“不”的能力也就根本无从谈起。而在任何时候,“不”的声音都是不可消失的。“不”是对差异的保留,它使多元成为可能。从认识论层面来看,人类的认知正是由差异开始,在多元的比较中彼此观照鉴别。可以说,没有差异就没有认知。差异像一面镜子,让主体从中发现自我,看到自己的位置,而“不”恰是实现这种差异的最有效方式。
哪怕“不”的声音是我们所不愿意听到的,我们也无需感到恐慌,因为它可使我们在一种危机的对抗比照中,设法更加坚定我们的既有立场。“新文化”运动中,林纾们逆时代浪潮颇为响亮地喊出了“不”的声音,从而维护了这一运动中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构成保守/开放、反动/落后两股势力之间的张力关系,迫使“新文化”运动先锋们的举止不致过于仓促和草率。实际上,“新文化”运动先锋们正是经由与林纾们的唇枪舌剑,逐步地完善着自己的理论构架。在这一意义上说来,林纾们也算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