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人群将我们冲散,我被冲到出口的另一边,而阿醒被冲到了我的对面。我吓坏了,不是因为骚乱,而是怕阿醒受伤,我蛮横地硬撞开几个人,朝着阿醒那里挤过去,被我撞开的人好像并没有被冲远,又迅速地集结到我的周围。阿醒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努力地往她身边挤。眼看着离她越来越近时,人群却涌到了一个台阶边上。我一脚踩空漏了下去,又被人推着滚到了下面,崴伤了右脚踝。
直到保安把人群都疏散开,我才勉强站起来,四处寻找着阿醒的影子。跟着人群往外走了一会儿,阿醒给我打了电话,我们约在体育场旁边的一个广场见面。我慢慢地移动到广场的草丛边上,远远地看着焦急的阿醒。不想让她担心,也怕影响她第二天的工作,我就在草丛边上朝着她挥手,把她叫了过来。
阿醒走过来时,我勉强站着。她忽然一下子抱住了我,那时候脚忽然就不疼了,好像所有伤口都已经冻住。我们站在路边,人群来来往往地路过我们,我很满足,就好像这一切都是我想要的。
阿醒说想去吃点东西压压惊,我撒谎说感觉有点累了,就提议回去。阿醒好像有点不情愿,但是她还是没有反对,我们打车回了她的宾馆。我也办了入住,阿醒继续和同事一起住,我和她隔了两层。
第二天上午,阿醒忙工作,我抽空去看了下医生。怕被阿醒发现,只能挂急诊,专业的骨科大夫需要提前预约,排号要等上几乎一天的时间。急诊大夫帮我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就送了我一个拐杖。我问大夫能不能不拄这个,最好能帮我固定一下,让我还能走路。
大夫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他说:“小伙子,你伤得不轻,别逞能。”我说能撑一天就好,我晚上就离开天津了,到时候就不用装了。
最后,大夫拗不过我,给我开了一个护具,戴在脚上勉强能走。虽然有点不自然,但是能强撑着。我回了酒店,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后就去了阿醒工作的地方。隔着玻璃,我远远地看着她,中午我帮她买饭,她还在加班。一身职业装的阿醒严肃、认真,刚才还在和同事聊着工作,转身出了门就换上了温柔,亏欠地对我说没想到还得再忙一会儿,本来想着下午陪着我走走,晚上再送我去机场来着。
玻璃门里的人都看向我们,我有点不好意思,也怕影响她工作,就把她推回到严肃的角色里。晚上,我们也没来得及吃上一顿晚饭,但阿醒非要坚持送我去机场。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一次还是阿醒送我,再一次违背了她的愿望,但是阿醒没有像上次那么难过。她好像也知道不久之后我们还会见面,而且还会像这次一样开心。阿醒没有登机牌,她只能送我到安检口。按照惯例,我们依旧拥抱,我揉搓着她的头发,她咬了一下我的脖子。我始终藏得很好。
我排队进到安检的队伍里,人不多,没几个就轮到我了。快要走到安检区时,我转身看着阿醒,她却还没有走。我挥了挥手,示意让她走,她却还在原地不动。我做了几个生气的表情,比画着让她走,她往远处走了几步,又调皮地停下来,挥挥手要我先进去。
我犹豫了几秒转身,然后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阿醒。安检的工作人员指挥着我站在台上,然后弯腰,再用手中安检的仪器扫描我的身体,像是一个掌握生杀的权杖,让我惊恐不已。直到仪器扫描我的右脚时,权杖发出了刺耳的警告。工作人员不再表情淡漠,而是严肃地直起身问我:“先生,请问您这里放了什么?”
我不敢乱动,想着身后的人,算计着时间:她迈开了多少步,她到底有没有走远。我刻意保持着挺拔的姿势,狠狠地摁着抖动的身体。
安检人员又问了一遍:“先生,您这里放了什么?”她的声音高了几倍,我近乎哀求地看着她,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回头,发现身后的那个身影早已不见,才哆哆嗦嗦地挽起裤腿,疼坐在安检台上。我不停地喘着气,好像一切都已经过去,又好像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塌了下来。
后来,阿醒告诉我,她其实并没有走远,而是悄悄地藏在安检口旁边的立柱后面。直到看见我挽起裤腿,直到她看见护具,她才开始后悔。
她知道,我只差这一点点就可以成功了,所以她绝不能揭穿我。后来,她吓得转身就跑。她怕我发现,发现她并没有走,而是目睹了眼前的这一切。
她边跑边回头,直到我的背影暗淡消失,直到她跑出机场。世界忽然就变成黑白色,没有风,她的头发却一直在抖。天空几朵乌云飘了过来,迅速地变成了一场大雨。安检人员扶着蒙在鼓里的我坐在登机口旁边,我还沾沾自喜地发微信对阿醒说:“下雨飞机不知道会不会晚点,早知道和你多待一会儿了。”
阿醒看了我的微信,安静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大哭着走进了雨中。
遥远
可能在你走以后
黑夜就接管了我
衰落也变得柔和
我已不惧记忆
梦里 你摸着我的心
我就丧失了说谎的能力
你的指尖是罪障 降临 最美的寂寞
它剥出侥幸 懦弱 迟到的坦诚
我虚伪地忙碌
也真实地浅薄
为何你不揭穿
为何 你离开 温柔着沉默
孤独让我珍惜扫帚 松柏
和喊叫的树枝
他们帮我接住了秋冬
接住了腐烂脱落的自我
我睡过无数个庭院
我离开无数个家乡
它们并不属于我
我只有你离开的 那个晚上
那夜 星星碎满苍穹
像是我追逐你时落下的尘灰
你在马车中睁开眼睛
梳散只有我吻过的马尾
我才懂这是离别
是脚步的坚硬
遇上脆弱的深情
我攥紧的心上全是汗
我的皱纹里全是你的眼睛
分手旅行(二)
阿醒问我对异地恋有没有信心,我憋了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她,最后讲道理似的说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的保险。视频那头的阿醒低头向下看,眼皮一点一点地开合,像是用目光在键盘上敲出想说的话一样。我也有一大堆想对她说的话,敲了出来又被我删掉。承诺是真是假,或是虚伪都有可能,片刻的怂恿也并不能被人一直相信。
阿醒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已经快两个月没见面了。从深圳回来后,我就去了专业的骨科医院,领号排队。前面三个哥们儿都是骨折,我看了看自己的伤,忽然觉得不算什么。拍片子、做检查忙活了一天。医生说骨头没有事,但软组织挫伤有点严重,跟腱也伤了,瘀血也很多,整只右脚都是紫的。
向公司请了假,带着石膏和药,我开始了漫长的疗伤。大夫说,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下地。我数着日子,像是等待着出狱的囚犯,卧在家中,胆战心惊地迎接阿醒的每一个电话。
每天在家养伤的我,依旧剃须打扮,换不一样的衣服和阿醒视频,制造自己还在上班工作的假象。阿醒也伪装着上当,陪我演这一出出戏。我和她说每天公司都发生了什么事,我编了许多段子给她听。她依然傻傻地笑着,好像这一切都是真的。阿醒就这样看着我撒谎,她也不戳破。
她每次笑完,都会问我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想我当面给她讲这些有趣的事。我看了看自己的脚,只能换上抱歉的语气说最近有点忙,可能时间要往后推一推。后来,这个理由用得频繁了,阿醒就说“你忙的话,我就去深圳见你”,我吓得连忙阻止她说,工作太忙,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她。
阿醒说在天津的时候,我在玻璃外面看着她工作,那时候她浑身都是力量,为什么她不能像我一样,在世界的另外一边,安静地等着我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用最温柔的语气对她说,再等等,再等些日子就好。
这一句“再等等”我用了无数次,阿醒在视频另一端皱着眉,眼睛紧紧地眯着,好像要说的话全都留在了眼里。
直到我差不多可以单独走路,不再依靠拐杖时,我就告诉阿醒工作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我们随时可以见面了。虽然脚伤还没完全恢复,但是我迫不及待地从谎言中解脱出来,好像多骗她一句,自己就多亏欠她一点。
阿醒说,她还没去过香港和澳门,她想去那里看看。我对香港虽然不是很熟悉,但我在深圳,离得很近,也去过几次,什么都没想就约在那儿了。后来我才知道,阿醒是担心我的脚,她不能戳穿我,也不想我折腾,就选在了不远不近的澳门和香港。
因为太久没上班,我积压了许多工作,阿醒到珠海的时候,我还在处理项目,当天要晚到一会儿。阿醒则早早地从珠海过关去了澳门。晚上,我忙完工作,就急匆匆地去了蛇口码头,过关去澳门见她。前一晚,因为想她我没怎么睡,于是刚一上船,我就昏睡了过去。一路上都在做当初认识她时的梦,杭州,乌镇,天津,曾经的我们在不同的城市分别,回到各自的地方。梦里,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偶尔被摇晃的船身弄醒,好像它要提醒我,应该想点开心的事情。
到澳门以后,我的手机就没了信号。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出了新港澳码头,我就朝着事先说好的酒店跑去。我怕阿醒等得太久我们会错开,我又怕她一直等,原地无望的守候容易削减兴致。码头向酒店方向有两条路,一个是天桥,一个是稍微绕点远的人行道。我赶时间匆匆地上了天桥,因为着急,开始一瘸一拐地小跑起来。路过桥中央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后面喊我的名字。
我一回头,阿醒就站在天桥边。我努力站稳,平衡着向她走过去。我问等多久了,阿醒说没多久。她一直盯着我的右脚看,我说鞋子有点不合适。阿醒淡淡地笑,好像含着委屈,让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阿醒没有继续说,只是走过来抱着我,我也抱着她。我们两个就在天桥的边上久久地站着,车辆不停地打闪,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后来,我们拥抱着彼此下桥。事后,我问她为什么知道我一定从桥上走,她说不知道,就觉得我一定会从这儿走,一定会。我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但阿醒没告诉我的是,她早就在我还没上桥之前就看见我了,但她没有叫住我,而是在一旁悄悄地跟着我,看着我一瘸一拐地从码头走出来,又歪歪扭扭地跑上桥。她就在一旁跟着我,想哭又不敢哭,直到她强忍住情绪,在后面不得不叫住我。
在一起旅行的那几天,我们依旧过得很开心。我带着阿醒在码头吃早茶。点菜时,我蹩脚的粤语一下就出卖了我的身份,她捂着嘴笑,看我出丑。坐船去香港的路上,我们又看电视节目笑到胃痛。在铜锣湾百货的楼上吃泰餐时,我们一起干掉一大份火车炒饭,又在几个街道之间找那家很有名的酸奶店。坐在双层巴士的上面游街,从中环一路到尖沙咀。我们又坐了几趟天星渡轮,在维多利亚港口看灯光表演,最后一起过关回到深圳。
阿醒走时,我想送她一些礼物,我带着她去了我经常摆摊的创意集市。在那儿为她淘到了一个进口的木质口琴,我拿起口琴吹了一段,记不起来当时吹的是什么曲子,只记得吹吸之间,口琴的音质很好。阿醒惊喜地望着我,于是我们耐心地和老板讨价还价。
“六百块钱,少一分都不卖。”我把口袋里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摊在老板面前说:“我女朋友要回青岛了,我想送她个礼物,我身上算上港币也只有五百块多一点。你卖给我吧,这是我现在所有的钱。”
言语中的难过,又带着一些炫耀式的勇敢,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语气,好像在向整个集市的人宣布,我要名正言顺地花光所有的钱,替阿醒买到这个口琴。
老板说:“那你吹一首曲子吧。如果吹得好,周围人都能注意到这儿,我就便宜点卖给你。”
后来,我吹了一首《至少还有你》,周围的人不断地涌向我们。我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吹着,好像在向这个城市诉说,我远离家乡,也一事无成,本该惶惶不可终日,但是因为有了身边的这个人,我终于不那么恐慌。
吹完后,我睁开眼睛,所有人都在鼓掌,只有阿醒转身过去,努力擦掉自己的泪水。
后来,这个口琴伴随着阿醒一起上了回青岛的飞机。这一次是我送她,我走得依旧很慢,也走得很轻,踩不出任何声音,阿醒在后面贴着我。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有人要跟你一起去流浪,所以要谨慎地走好每一步,因为选择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可能关乎两个人的幸福。
到了安检口,我们依旧紧紧地拥抱。然后,眼看着阿醒转身走进安检通道以后,我还在原地站了很久。往回走时,机场的商家摆了个巨大的音箱在展台中间,放着About Today(《关于今天》)。好像一瞬间,身边的事物全都调成了静音,只听得见那些袅袅入耳的歌词。我紧紧地攥着手机,拨了她的号又挂断。过了很长时间,身体还在抖,我就站在那儿一遍遍地听这首歌。
听那个深沉的男声唱:“今天,你就要远去,我能说什么。你已经走远,而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我能说什么。”
这次分开以后,我们好像比以前更需要对方,整天整夜地聊天,不顾一切地聊天,什么都聊。从现在聊到了过去,又从过去聊回现在,唯独没有聊到未来。好像大家都刻意地逃避着这个话题,好像总是在一个架空的逃避中,抓紧每分每秒去恋爱。
她说末日之前,我能不能一直攥着她的手,即使谎言过去,也不分开。
有时,我会很想阿醒:我总在想:我吃饭时,她是不是也在吃饭;我下班时,她是不是也刚走出办公楼;我感冒了,她会不会也跟着头痛……有时,我会因为拥有她而平静下来,特别勇敢。有时,也会因为她而焦虑,特别害怕失去,摸不到却真实存在的爱情,总是沉浸在患得患失中。
到了国庆假时,阿醒那边依旧是工作的旺季,我们心照不宣地各自安排着事情。她在销售一线,指挥着下属如何面对国庆的打折抢购。我从深圳飞了六个小时回到长春,参加了一个发小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