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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宫

慈恩宫中一片寂静,太后正与昭平王左勤下棋。层层叠叠的宫女齐整地静立在慈恩宫前后,脸上全无笑容,凝固安然犹如蜡刻。偌大一个慈恩宫,只听到轻微的落子之声。偶尔,太后懒洋洋一笑,却常常突然停住,后半截笑声像被吃掉。昭平王静如棋盘,不著一言,每放一子都深思熟虑。

郦逊之和龙佑帝走进慈恩宫,宫里多了活人的气息。太后正捏着一枚棋,听到声响抬起头来,她眼角的细微皱纹被艳妆遮住,一脸雍容富贵。郦逊之不便多看,暗暗瞧着左王爷和父王比较。

左勤见了龙佑帝,慌不迭起身行礼,太后朝他挥手道:“你陪我坐好,免了礼吧。”左勤依言坐好,龙佑帝心中不悦,却朝太后说道:“儿臣见过母后。这是淑妃的小弟,郦逊之。”提及郦逊之,龙佑帝一脸严肃,没了私下里的亲热。

郦逊之朝太后稽首而拜。太后注意到龙佑帝的语气,瞥了左勤一眼,又把眼光转向郦逊之,亲切地道:“抬起头让我瞧瞧。”

郦逊之不慌不忙仰起头,从容地望着。龙佑帝此刻目不斜视地看着两人,左勤原本恭敬低头,此时也抬起了,一双眼在三人身上打转。

看清郦逊之后,太后微微变色,手中捏着的那枚棋子竟“当”地落地,一路清脆响着滚到了郦逊之的脚边。龙佑帝大为诧异,不晓得太后为何如此反常,左勤笑嘻嘻地道:“生得好相貌,比淑妃娘娘还要漂亮。”

郦逊之捡起棋子,恭敬递与太后,“太后,您的棋子掉了。”太后歪头继续盯着他,像看什么奇怪的事物。龙佑帝连忙找话说:“母后,你说他像不像淑妃?”

太后用一种尖锐的声音道:“不像,一点都不像……倒让我想起个旁人来。”她很快摇了摇头,定下心问道:“你是几时生的?”

“天泰三年八月十五。”郦逊之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不知是福是祸。

太后迅速低下头,安详地道:“这是个好日子。”

左勤若有所思地插嘴道:“我记得世子是这天生日,那日午后我们一班人还去郦王府喝过酒呢。”他停了一停,看着太后,“康和王真舍得,这么好的孩子放到外地去。世子这十多年都在外漂泊吧?”

“是,多谢王爷关心。逊之命里有灾,要离家千里才可长大,我父王也是迫不得已。”

太后听了两人的话,面色稍霁,“回来住得可好?”

郦逊之心安不少,尚未答话,龙佑帝淡淡替他回道:“世子今后就呆在京城不走了,淑妃也算是一家团聚。”

太后“哦”了一声,对郦逊之道:“留下来就好。皇帝比你小半岁,都已成亲。你父王有没有为你张罗婚事?”郦逊之大吃一惊,太后的话头竟转到他的终身大事上来,令他始料未及。龙佑帝皱起眉头,不晓得太后打什么主意。左勤侧着头,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

龙佑帝笑道:“此事自有康和王为他做主。倒是儿臣想给世子找个差事,还请母后定夺。”

太后神色和缓,泛起雍容华贵的微笑,问郦逊之道:“你这次回来,可想为朝廷出力?”

“逊之愿为太后和皇上效犬马之劳。”

太后满意地点头,缓缓地道:“既如此,本宫送你件礼物。这是先皇亲手所刻的龙凤金牌,天下仅此一块,你好生收好。”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来,持久的笑容微有些僵硬。

郦逊之心中大喜,笑逐言开接过,龙佑帝眼角上扬,忍不住说道:“儿臣替逊之谢过母后。”转身对郦逊之道:“逊之,太后可看得起你呀。”郦逊之急忙谢恩。左勤静默不语,不知沉思什么。

太后道:“世子既肯替朝廷效力,皇帝可有什么想差遣的地方?”

“但凭母后做主。不过,那件失银案大理寺办案不力,至今仍无结果,儿臣想请逊之专查此案,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他的语气不觉热火起来,太后点头笑道:“好。我看,不如就请皇帝封他为当朝廉察,官居一品,可自由出入皇宫,在勤政阁办公。依皇帝的意先专办失银案,再拖下去……哼。”

她顿了顿又道:“世子奉皇上和本宫谕旨办案,一切只管便宜行事。本宫想等这事了了之后,世子就和少阳公主成亲,我们也好亲上加亲。”

廉察一职直接听命于皇帝,纠察官邪,亦可掌断奏狱,职责兼御史大夫与大理寺卿之能,却更为尊荣。廉察专门稽查审问朝廷失职官员,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可称得上手握生死大权。天泰帝时仅设过一名,由皇帝从诸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中挑选,当朝尚未有人有此隆遇。

太后让年纪轻轻的郦逊之任廉察并兼查失银案,除有褒奖之意,言下暗指此案涉及官员忠贞,矛头实际直指嘉南王燕陆离。但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惊住了另外三人,未顾及她语中其它意思,愕然望着她。

太后不顾众人脸上惊异的表情,继续道:“世子回去和康和王商量,就说是本宫之意,要把少阳公主许配给你,你们郎才女貌也算绝配……”她虽说“商量”,语气毫无婉转余地。龙佑帝和左勤齐齐注视着太后的眉梢眼角,猜不透她的用意。

郦逊之想不通为何太后如此青眼有加,心下又喜又愁,正欲把郦、燕两家有婚约之事和盘托出,龙佑帝忍不住插嘴道:“母后,皇妹之事容后再说,逊之此次回来,有很多事要做。”

太后白了儿子一眼,“皇上,这等婚姻大事,由本宫做主如何?”

龙佑帝本不想再说,见郦逊之满是求救之意,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少阳未必乐意,母后何必过早决定,若他们有缘自会投机……”

“皇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身为帝王,这般语无伦次!此事你不要插手,我要听康和王的回复。”她浮起微笑,扬起手摇了摇,作了决定。

话已至此,郦逊之那句有婚约之言反倒不好出口,只得暂且咽下。龙佑帝无奈地向郦逊之摇了摇头。

“你们且在本宫这里用膳,慈恩宫中有全京城最好的歌舞。”太后吩咐了几句,数十名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不多时,尚膳监备齐了御膳酒水,络绎不绝端进宫中。

龙佑帝本想带郦逊之应付完太后,就去天宫见师父谢红剑,如此一来,不得不对郦逊之使了个眼色,两人在一边坐下,各怀心思地观赏歌舞。左勤趁隙招呼郦逊之,请他有空来昭平王府,郦逊之连忙称谢,作揖不迭。

午膳后,左勤告退。太后露出疲倦之态,龙佑帝与郦逊之恭送太后回寝宫歇息。临走,太后吩咐皇帝:“世子初来京城,你须让人照看着。”龙佑帝忙道:“儿臣正想带逊之和天宫主见面。”

太后从鼻腔重重地哼出一个音来,“用你舅父手下的人,不是更好?外人总不放心,又是些女子,能有什么用!”龙佑帝笑了不语,太后见一时说不通,便也罢了。

送走太后,龙佑帝带着郦逊之从边门走了出去。到慈恩宫外,龙佑帝吐出一口气,想了想不禁笑道:“真奇怪,母后竟会赐你一块金牌,还亲自封你为廉察,好得很!这比我的圣旨管用。”

郦逊之忽视皇帝语气中的嘲讽之意,陪笑道:“太后心思莫测,变化多端,让人摸不着头脑,起初我差点被她吓着。”

“不知她会把你看成谁?又扯出少阳这丫头来,连我也措手不及。少阳的脾气就是像太后。”龙佑帝含笑望着郦逊之,“你说实话,对少阳可有好感?”

“逊之不敢妄自评论。”

“但说无妨。”

“她的心思转得极快,逊之几乎应付不过来……此外,逊之倒没其它印象了。”

龙佑帝哈哈笑道:“我这妹子不美吗?”

“当然很美。”郦逊之心下想,少阳公主和皇上一个模样,怎能说她不美?“只是,臣早有婚约。”

“啊?”龙佑帝一惊,随即镇定地问,“哪家的女子有如此福气?”

“就是失踪的燕飞竹郡主。”

“是她……”龙佑帝沉吟,“你们郦、燕两家居然联姻,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他脸上毫无喜悦之情,郦逊之忙道:“此事未必合郡主心意,再说皇上如今正值用人之际,逊之不愿被这些儿女私情烦神。无论如何,等找出郡主下落,逊之会给皇上一个交代。”

郦逊之有解除婚约之念,却不宜说出,否则即成为娶公主而舍弃燕家郡主。他对那个任性的公主殊无好感,此时燕飞竹反是他的挡箭牌,得以逃脱太后的一厢情愿。对他而言,被指配的婚姻就是一种束缚,他有心于仕途大展手脚,最不想面对情感的纷扰。

龙佑帝闻言点头,清澈的眸子里浮着笑,“两家都是好女子,逊之你左右逢源,莫要羡煞旁人。不过你说得对,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也不想你陷进情关中走不出。”他望向前方宫殿的重重飞檐,突然低声,“你对天宫知道多少?”

“听说过一些,只知是皇上的亲随。”

“她们全系女子,天宫主谢红剑是嘉南王的师妹,也是教我和少阳学功夫的师父。她手下三位宫主,分管灵霄宫、兜率宫、广寒宫三宫,还有两位来自波斯的护法,功夫也很高强。其他手下我见的不多,都各有来历。话虽如此,她们毕竟是女子……”

“皇上放心。逊之自有分寸。不知皇上想要逊之做什么?”

“如今各地灾情日重,又有匪人闹事,案子要早早了结才好。这件案子与嘉南王有关,谢红剑可能会插手……”

“逊之明白,请皇上宽心。不过既去查案,我想去大理寺问案,不知方不方便?”

“你已是钦差,自然诸事皆宜。何况,母后不是给了你‘尚方宝剑’,你怕谁?那块金牌,稍有身份的人都知是母后信物,她传了你,此事一日内就会传遍全城,到时大小官员只怕要来拉着你的裤脚巴结你呢。”说罢,龙佑帝自言自语,“难道真是母后给驸马的礼物?”

“皇上莫要取笑,逊之怎敢高攀?”郦逊之心底苦笑,“无论如何,诸事以皇上吩咐为先,失银案是头等紧要事,至于儿女私情,逊之实无半点心思。”

龙佑帝的眼睛亮了亮,欣喜地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他似乎只想到江山社稷,至于少阳公主的终身大事,在这面前只能放一放了。

转眼天宫已近,龙佑帝指着前面一座宫殿的匾额,吸了口气道:“到了,这就是天宫。”郦逊之闻言放目看去,但见崇楼杰宇,气势不凡,辉煌中透出一股柔美之气,那“天宫”两字,豪放里带娇媚之姿整座宫殿玉栋晶墙,翠瓦碧梁,琼栏瑶阶,比大内其它建筑更为夺目。

人间富贵至此。

一女子在宫内斜倚栏杆,她四周环绕若干伶俐的小猫,只只温柔驯良,撒娇惹厌之态令人忍俊不禁。这女子亦是慵困已极,浑身软而无力,风吹就起。

一雪衣少女缓缓自宫门而来,在她面前停住,静立说道:“皇上和郦世子正往这儿来。”

她回过头,凤眼明秀,绰约风流,懒懒地轻启朱唇道:“知道了。”向宫门处瞥了一眼,身形一动,竟疾若飘风,未待那雪衣少女看清,已静静站在宫门边上。远处,龙佑帝和郦逊之携手而来,十分亲密。那女子微微地斜着头看着,露出思索之意。

龙佑帝远远地看到她,朗声笑道:“天宫主,朕带了个人来见你。”他进了天宫的大门后,行为举止放达许多,显出他在此处的自在。天宫主谢红剑遥遥地朝两人欠了欠身,嘴角挽出一道云霞似的微笑,整个人腾空而起,飘飘地往两人处而来,姿态如飞。

她的动作缓慢而又舒畅,优雅而又细致,郦逊之在目睹的那一刻震惊地想,好轻功!

在两人的面前轻轻落下,她不慌不忙,径自向龙佑帝行了一礼。

“见过皇上。”玉音如啼,明净动人。郦逊之认真地打量着她,却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龄,只觉得她实在是丽光四射,让人不敢逼视。

“天宫主,这是淑妃之弟、康和王府世子郦逊之。逊之,这是朕的师父,天宫主谢红剑。”

郦逊之忙向她行礼。谢红剑软软地说了声“皇上客气”,声音又糯又甜,向郦逊之稍欠了欠身。她莲步轻移,走在前边带路,郦逊之看着她柔若无骨的神态,不由皱起了眉头。龙佑帝拉了拉他的袖子,摇摇头。

谢红剑从未在江湖上露面,但她与天宫之名早已传遍江湖。郦逊之没想到她看上去不过是个享尽荣华的贵妇,不禁轻叹一声。他念头未尽,谢红剑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道光芒。郦逊之直视着她,一瞬间他好像也看到她的心底,心中一动,打消了起初的轻视。

谢红剑领两人来到天宫显翠亭,亭中有一张石桌,三个石凳。郦逊之心中赞服,皇上称她“师父”,就得以师礼待之。可她不想与皇上如此生分,三人不分尊卑地坐,更显亲切。龙佑帝笑道:“到底是天宫主了解朕。”

郦逊之心中微有暖意,毕竟皇帝在他面前尚以“我”自称,可见视他非同一般。

“不敢。不过,妾身正有一件事要和皇上商量。”

龙佑帝稍感意外,“哦?朕也有事想说。天宫主先讲。”

谢红剑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皇上请看。”

龙佑帝接过,丝帕上歪歪斜斜写着许多字,笔法幼稚笨拙。大意说嘉南王监守自盗,贪污官银为己所用,致使国库空虚,无法救济各地受灾之民。为逼嘉南王交出官银,特地绑走郡主,望天宫代嘉南王出五十万两银子赎回燕郡主,绑架者会以此散发给各地百姓作为救灾之用云云。

龙佑帝双目圆睁,把丝帕扔在桌上,“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他静下来,又道,“天宫主放心,朕决计不会怀疑嘉南王。这投信之人,来意可疑。”

谢红剑悠悠然地道:“皇上说得没错,嘉南王一心为国,若连皇上也不见信,未免让人心寒。他们绑走郡主,居心叵测,其心可诛,皇上要为嘉南王做主。”郦逊之在一旁看到这行字,蹙眉想道:“难道燕郡主只是被人绑架走,而与朝中斗争不相干?”

谢红剑瞥了一眼他的反应,又道:“这方丝帕是午时在天宫门口捡到,看来意在示威,根本没说在何处交换,叫嚣几句罢了。只是,竟然有人可以在宫中来去自如……”她眉目流转,淡然地加了一句,“就请皇上准天宫去办此案,为皇上分忧。”

“你们去办这件事,朕不是不放心。不过天宫一直是朕的护卫……”

“皇上,天宫岂止是您的护卫?”谢红剑盯着龙佑帝。

一时静默。

郦逊之被她的话引出诸多联想。龙佑帝岔开话道:“天宫主,世子初回京城,还需你抽空多教他。希望天宫所有的人,都能把世子当作自己人。”

“这个简单。只要世子戴上了我天宫的信物,就不用担心。”谢红剑伸出纤手,轻轻啪了两声,一名雪衣女子走了过来。“去取一道天宫灵符。”那少女领命而去。不多时,一道雪白发亮的叶状羊脂玉灵符戴在了郦逊之的胸口。

郦逊之猛然抬眼,这道灵符正与金无虑从红衣身上偷到的一模一样。

谢红剑眼波流转间又朝向龙佑帝,不经意地提起先前的话题。

“皇上可否准我天宫去查明留帕之事?此事与失银案息息相关,若皇上准许,妾身想把失银案也查清楚。倒不是贪功,不过天宫人多势众,加上深知江湖门道,定比那些朝廷官员有用。今日早朝,听说陕西府上了折子,求朝廷拨银救灾,只要皇上准天宫出马,那些救济的银两即刻便可寻回。”

龙佑帝仍在沉吟,谢红剑缓缓地道:“皇上,从今儿起,您身边会有十位宫女随侍,她们的功夫均属一流,定能保皇上安全,擅闯皇宫的宵小必定伤不了皇上分毫。妾身会派几路人马分头查明最近发生的事故,相信可为皇上解忧。”她说得虽慢,其中的分量却不容忽视。

龙佑帝慌了手脚,多十个宫女在旁,既多了护卫也多了监视,忙道:“不是朕不想,只不过太后刚封逊之为廉察,让他去办此事,不敢烦劳天宫主。”

谢红剑奇怪地看了郦逊之一眼,“是吗?我听说世子自幼习武,武功想必很不错?”

郦逊之道:“不敢当,天宫主过奖。”

“世子的武功再好,独木难支,也需我们这些绿叶扶持。”谢红剑眼波轻飘,带出一个轻盈的微笑,“既是太后想让世子去办这案子,妾身当然没有异议,只求能辅助世子,一尽绵薄之力。不知皇上肯不肯呢?”

龙佑帝等的就是这句话,见她说得动听,大喜道:“就这么办。望你们同心断金,早日破案。逊之,快谢过天宫主。”

谢红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极快移开目光,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郦逊之的眼睛。谢红剑注意到郦逊之在看她,浅浅地朝他一笑,温婉地道:“我可愚笨得很,以后做错了什么,世子莫要见怪。”

郦逊之淡淡地道:“天宫主兰心慧质,逊之怎敢多言。”

“逊之,有天宫主襄助,此事想必不久就可了结。最要紧的一是找出官银,二是找到郡主,三是揪出幕后之人。年前可来得及结案?”龙佑帝显得踌躇满志。

皇帝兴致很高,似乎要去办案的人是他自己。谢红剑道:“倘若对方很厉害,又有极大来头,只怕合世子和天宫之力,也难在十几天内回复圣命。”龙佑帝自嘲道:“怕是灾民等不及。国库里的银子,这些年早被败得差不多了,没银子救急过年,百姓岂不对朕失望?”

谢红剑道:“银两的事可再想法子,真到救急的时候,我就不相信雍穆王和其他朝廷大臣出不了这个银子。”

龙佑帝笑道:“天宫主的算盘打得可好。真走到这一步,天宫主这份朕先免了。”

“这倒不必,这两年我们为皇上做事,尚有家底。”说着,她向龙佑帝深深万福以示谢意。她所领的天宫,暗地里专为龙佑帝除心腹大患、探听他人机密。龙佑帝眉间的不快一掠而过,谢红剑察言观色,知道他不愿在郦逊之面前表露太多,不经意提起另一个话题,“皇上,盈紫就要出关了。”

龙佑帝的不豫之色一扫而光,登即变了个人,兴奋得犹如捡到宝贝的孩子,急切问道:“是么?她终于出关了。什么时候?”

“该是今夜。”

龙佑帝大喜过望,刚想说什么,却听到紧急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来人像有急事,竟连带撞倒好些宫女,惊叫声不绝于耳。他正欲发火,意外地听见一声轻叱入耳,“郦逊之你给我出来!”

亭中三人向来人望去,只见那人一身劲装,手持利剑,正是少阳公主。她听说太后将她许给郦逊之,怒气冲冲便往天宫而来。本想叫郦逊之“滚”出来,怎奈看到皇上和谢红剑,气势稍减,口中客气了些。

郦逊之不卑不亢走出亭子,道:“敢问公主有何事?”龙佑帝站起身,也不知这个妹子要做什么。等郦逊之走到面前,少阳公主一剑“刷”地指向他的咽喉。他不闪不避,冷冷地瞧她玩花样,却听她恨恨地道:“我……我才不要嫁给你!”

龙佑帝和谢红剑闻言,俱是眉头一皱,连连摇头。

郦逊之一惊,差点想纵声大笑,碍于皇上的面子才忍住,礼貌地道:“公主只怕有点误会。”少阳公主也觉口快,见郦逊之这样说,讪讪接道:“是吗?母后亲口对我说的,难道还有假?郦逊之我告诉你,别人看得起你,我可不见得。不管母后怎么安排,我不答应,她一样会依了我。”

郦逊之见她一脸骄横,早失了耐心,笑道:“好极,臣本就没这意思,公主既然是一般想法,再好没有。我会向父王禀明此事,让他回绝太后好意。”

少阳公主勾起怒气,大声道:“你神气什么?是我看不上你,你干吗摆出一副傲气的样子?我可没把你放在眼里。”她说着说着,脸却红了起来。

“臣怎敢在公主面前傲气?公主既知臣心意,即可向太后讲明。逊之本就不是趋炎附势的人,这驸马的宝座让别人去坐便是。”他说到末了,也有赌气之意。

少阳公主接口道:“谁做驸马,这是我的事,你凭什么管?”郦逊之深觉与她争论,实是无理取闹,撇过头去不再理会。

少阳公主自觉讲多错多,心下也奇怪,不知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谢红剑走过来,伸出食指,轻轻挡开她抵着郦逊之咽喉的剑,澹然地道:“你闹够了没有?”少阳公主平时只忌惮谢红剑一人,乖乖地收了剑,声音也低了,“师父,我……不是故意,我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收回剑,心里竟舒服了些,看了郦逊之一眼。

他抬眼望天,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谢红剑看着她,这个傻孩子怕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脸色和蔼了几分。“此事既是太后的主意,找世子也没用。我和皇上与世子还有事,你先回去。”

龙佑帝兴致甚好,巴不得少阳公主早些回去,也说道:“少阳,你的事朕会和母后说。若真不愿意,谁也不会逼你。要再胡闹,朕懒得和你罗嗦,只好请天宫主点你的穴,让你安静会儿。”

少阳公主委屈地道:“我不过是想弄清楚……”她看了郦逊之一眼,他木着脸,眼里全无她这个人,遂顿足道:“我听你们的,那,我回去了。”

她傲气全无,垂着眉眼,欲走还留之际,见郦逊之依然望天,怒气里加了寒意,狠下心大声对龙佑帝道:“皇兄,你一定要为我做主。”走得比来时更急。

她把怨气发泄在飞奔的步伐上,边跑边觉心中难过。她被说不清的心绪牵引,只想见郦逊之一面,却不知该说什么。正好太后的事让她有了个由头,可她竟说了一番根本不该说的话,此时的悔意简直恨不得咬下舌头赔罪。

但转念一想,虽然她的话说得不动听,可郦逊之太不给她这个公主面子,一点不懂得讨好逢迎,分明是看不起她。早知结局是这样,少阳公主想,就该在他身上砍上一剑。

她忍不住可怜起自己,为什么偏对这个人恋恋不忘?

龙佑帝等少阳公主走后,见郦逊之脸板得如同朽木,不禁一笑,“逊之,少阳胡闹,你别放在心上。”郦逊之点头,这才放松僵了的脸,“逊之明白。”

龙佑帝道:“天色已晚,她这么一闹,你也乏了。且先回去,一切事你便宜处置,有事寻天宫主便是。”郦逊之知龙佑帝急着去找他的“盈紫妹妹”,恭敬地行礼,准备告辞。

正在此时,一丝风声打破了平静,郦逊之突感强大的压力倾来,迅疾挡在龙佑帝面前,喝道:“去!”袖底推出一道气流。风中裹着一个暗色的身影,溜溜转了几圈,如鬼魅般停在不远处。

黄昏中,夕阳里,一人红衣飘飘,傲然地望着亭中的三人。

他的眼倦如渴睡的晚风,冷似冬夜的呼啸。郦逊之和谢红剑全身戒备,一动不动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龙佑帝武功寻常,也像模像样地拉开架势,即便他永没有机会出手。

帝王,美人,高手,那人都不放在眼中。他用独有冷漠而不屑的眼神看着他们,嘴角似笑非笑,仿佛这世上无人值得他多流连一刻。那孤傲中找不到寂寞,找不到杀气,却另有一种凌厉。

郦逊之看着他红艳胜火的披风与衣衫,心跳陡然加快。似乎不需要说出姓名,红衣走到哪里,都有一身气派让人知晓他的身份。那一种红,如血,如生命中最绝望与最热情。望着这个年纪轻轻名满天下的人,郦逊之心头先涌出的情感,竟不是如何去对付他。

谢红剑秀眉稍蹙即展,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手,显翠亭周围登即出现数十位劲装打扮的宫女,腰配长剑。她走近红衣,朱唇轻启,悠然笑道:“阁下想必是红衣,不知有何贵干,擅闯我天宫?”

红衣盯着她,扫了一圈四周的宫女,并不回答,脸上讥讽之意更甚。龙佑帝悄声问郦逊之:“红衣是谁?”郦逊之愣了愣,道:“皇上别担心,他不过是个杀手。”右手腕一摇,掌心落进三颗菩提慧珠。

龙佑帝的眼很酸,撇开头向郦逊之,又问:“什么杀手,这般嚣张?”红衣通身的气魄让他生出一丝羡慕,不禁再度打量红衣,可眼睛仍觉刺痛,忙避了开去。

郦逊之没来得及回答,谢红剑手下宫女耐不住红衣的气焰,提剑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对天宫主和皇上不敬,还不快立地求饶,束手就擒?”另有数名宫女齐声叫喊,要红衣赶快投降。

红衣笑意浓浓,眼光在龙佑帝、谢红剑、郦逊之身上打转,双袖一挥,只听“哎呀”、“哎哟”数声叫唤,先前出声的宫女纷纷倒地。众人吃了一惊,谢红剑掠前两步站到他面前,厉声道:“你竟敢在天宫杀人?”

“她们不配死。”红衣淡然地道。他低沉的语音像隔在极远处,却有种穿透力,似乎可以飞越漠漠时空,直入人的心底。

几名倒地的宫女发出呻吟声,谢红剑放了心,冷笑道:“阁下伤了我的人,休想轻松离开。”红衣凝视她的眼,淡淡地道:“我今天不杀人,只来看看。”他迅速扫了一眼龙佑帝,慢慢地对谢红剑道:“没人付银子让我杀你,让开。”轻描淡写说完,静静地站在原地盯着龙佑帝,周遭一切与他再无关系。

他的目光犹如带刺的绳索,捆住了龙佑帝的信心和勇气,少年皇帝慌不迭退后几步,完全躲在郦逊之身后。郦逊之手中的菩提慧珠握得更紧,这是天宫的地盘,他不想抢先出手,何况还会担个倚多为胜、以多欺少的名头。只待红衣走出天宫,他就可跟踪追击,寻出燕飞竹的下落。

谢红剑忍无可忍,这时园内走进几个女子来,一见她们,谢红剑终放下心,回头对龙佑帝说道:“皇上,贼子无礼,可否容妾身将他擒获?”龙佑帝看到进来的那几人,喜道:“好,好!赶快动手,不必留活口!”

郦逊之心想,红衣岂是说杀就能杀的?

这时红衣拔地而起,悠然地在空中道:“何必急着赶我走?”身如初升之日,在半天上散出大片云霞,姿态飘逸已极,直如仙人回府。龙佑帝伸出头来瞧着,咋舌不已。郦逊之静观其变,见皇上不知不觉中走了出来,便将一臂挡在皇上身前,“皇上小心。”

谢红剑剑指一弹,一颗“碧光火雷”溜溜窜向红衣。这暗器在“暗器百家”上未曾出现,却是天宫不传之秘,受风即熔,遇物则爆。红衣身在半空,轻旋披风,带出一阵气流,将暗器撞了出去,人却如有神助,横空退后数尺,一翻身落在远处。

碧光火雷“砰”得一声当空炸开,幽蓝的火光洒出朵朵烟花,仿佛有生命,直直地奔向红衣。红衣冷哼一句:“还不错。”双掌一推,将谢红剑用掌力送过来的烟花一一逼回。

谢红剑见他内力惊人,当了众多宫女的面不愿落败,手腕一翻,周身旋即涌起一道道气流。烟花离她尚有一丈之地,便被她的真气阻住,蓝芒忽地大涨,变成碗口大的火球,围绕着谢红剑溜溜旋转。

龙佑帝看得过瘾,知道谢红剑用上了天宫独门的“日月缥缈”神功,可控制一个方圆数丈的气场,任何人在这气场范围内都会受制于排山倒海的压力。

碧光火雷受风即熔,真气催逼使得烟花更盛,转眼间谢红剑四周火光冲天,偏偏皆被她的真气控制,使她看来犹如火中涅槃重生的凤凰。

红衣并不畏惧,单掌劈来,阴寒的掌力穿越重重气流,如灵蛇“嗖”地击向谢红剑。谢红剑玉手一指,一道真气兜转而上,挡住红衣的袭击。两人遂在原地较起内力。红衣的内力滑若无骨,飘如急云,未曾因对方是女子而怜香惜玉。谢红剑的内力如波似浪,围出厚实的屏障,红衣阴冷的掌力竟沾衣四散,无法近身。

宫女禁不住两人的真气,纷纷掩面而避。龙佑帝在郦逊之身后,也觉呼吸困难,眼前似烈火焚场,靠近不得。另一边,刚进来的数女中有一人道:“你们怎地不动,让这人逃出宫去,可有得笑话说了。”

“玉妹子就是心急,大姐既然出手,他还逃得了吗?”

被称作“玉妹子”的女子不服地道:“我看此人功夫不在我们之下,大姐大意不得。”

果然,谢红剑虽然从容不迫,可一时无法克制住红衣的攻势,众女不觉看得格外仔细。红衣飘然出手,一道道掌力将整个庭院打得七零八落,谢红剑守多攻少,竟奈何不了他什么。

玉妹子道:“此人定是红衣,他来天宫做什么?竟敢到天宫找茬儿,想是不知道我们的厉害。难得有此机缘,我要助大姐一臂之力,会一会他。”

她身边一女子蓝眼金发,不似中土之人,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歪着头道:“嘻嘻,我猜他知道玉姐武功惊人,特来讨教。倒不是想找麻烦,是想找个婆娘。”

玉妹子伸手便打:“梅儿!你个小妮子最讨人嫌,就知道耍贫嘴!”梅儿四处躲避,两人笑成一团,并不把红衣放在眼里。

另外三女年纪在两人之上,老成许多。其中一人看了谢红剑的神色,拉住打闹的两人道:“好了,你们别闹,我看大姐不想杀他,可要擒他也非一招半式就成,万一伤了皇上就罪过。宫中不比江湖,不用守江湖规矩,擅闯大内就是死罪。你们去帮忙,惊动了宫里的护卫,又要有热闹看。”

玉妹子道:“咦,蓉姐口气变得好快,不想做老好人了?”身子荡向红衣。梅儿叫苦道:“要我去打架,出了事可得你们担着。”双足一跺,一个跟头翻了出去。那蓉姐见她们出去,放下了心,回头朝另两个一直未说话的人笑道:“都打成这样,你们的定力真好。”

其中一人一身白衣,身材最高,脸如玉像,眼窝深陷,突然开口道:“真是红衣,我们拦不住他,合力杀他更是后患无穷,想是皇上之意。可是,大姐何必多此一举?皇上是小孩子不懂事,我们放他走如何?”另一人也道:“幽吟说得不错,既是红衣来了,想留他比杀他更难。好端端鱼死网破,何苦呢?”

蓉姐默默点头,再看场中,红衣连斗三人舒展自如,不露败迹。梅儿和玉妹子都使剑,梅儿剑走八方,调皮灵动,如游蛇觅食,玉妹子则剑气森然,涔涔寒意,若冰山压顶。饶是如此,陪伴在谢红剑身旁左右开弓,仍动不了红衣分毫。

红衣的身形无处不在,飘忽来去间掌力收缩自如,仿佛织女手中银梭游走三人身际。谢红剑与梅、玉两女三人明明把他围在牢笼,脱困不得,他偏偏游刃有余。争斗中梅儿和玉妹子险些被红衣伤到,掌风过后,心下却不得不佩服。

龙佑帝看得目眩神移,指着红衣叹道:“这人的功夫当真又厉害又漂亮,怎会有这样的人物?”

的确,红衣的武功不仅招招狠毒,也招招美艳,似乎狠到极处也就美至极点,艳到无尽也就毒至绝处。伤人于他,竟是件风花雪月的事。他出手全不顾及对方是否女子,有些招式阴毒无礼,为一般正人君子不齿,他却犹如吟诗作画般自然,姿势亦若佛拈花而笑,曼妙异常。

这样的武功,这样的人物,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郦逊之没有回答皇上的话,他仔细望着四人各自的招式,暗暗揣摩。往往红衣一招同时攻向两人,他便想,换作我能不能避开?能否如红衣避谢红剑时那么轻易?再见院中,红衣打得兴起,仰头长啸,如龙吟九天,周身荡出的掌力震得一班宫女花容惨淡,向后又退数步。

郦逊之脸色一变,见他身形移向小亭,暗中戒备。红衣荡漾,趁隙射出一物,直指亭内的龙佑帝,喝道:“既然你们高兴,我就留点印记。”暗器如觅食之鹰,于昏暗中猛扑过来,快得不容眨眼。

郦逊之来不及多想,手中的三颗菩提慧珠一齐劲射而出,如同一根强劲的马索,奔向发狂的骏马。猎马人原无十分的把握,但出手异常坚定。夕阳如血,骏马如飞,天地如牢。马索准确套住了狂舞的马头,骏马不服气地挣扎,搅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最终,骏马摆脱不了周身的束缚,抗争化作了屈服,不安而狂燥地颤抖了几下,低下了尊贵的头颅。

暗器“啪”地掉在地上,无奈地望了主人一眼。

红衣单眉一扬,盯着地上看了看,眯起了眼。他的目光轻慢地抚过郦逊之的脸,似在说,原来你还有这招。郦逊之朝他微微笑了笑,是的,你不能小看我。

玉妹子见他分神,一剑透刺。红衣险险避过,口中呼啸一声,翻身一掌。三女攻势密不透风,织就一张天网,欲遮住那巨翅翱翔的猛禽。怎奈罗网虽广,天地间留下了些许空隙,让双翼可以自由展翅。郦逊之此刻更觉红衣姿势美妙之至,于小小空间里随心腾挪,随意游荡,那三人如被他所牵的木偶,显出被动。

龙佑帝心中好奇,害怕之心减了,问道:“起先天宫主一人斗他打成平手,现下三人和斗,却还是不分胜负。这是为何?”

“皇上一定知道,棋逢对手时,一般而言是双方各有胜负,但如其中一方多了两个帮手,结局会怎么样?”

“当然人多主意多,容易赢。”

“照常理说,集众人之长,容易赛过对方。可这不比斗气力,往往各人意见不一,相互间反有牵制,这一来一去,被对方抓住一点空子,等于自缚手脚,未见得能赢。”

“说得有理。”龙佑帝点头,忽然笑起来,“不过,动手不比下棋,下棋时你一步,我亦一步,交手则没这般和气,天宫主她们若抢得先机,不就能胜他?”

“皇上说的是。只是此人较为难缠,露不得一星半点破绽,否则人越多,对他越有利。”郦逊之道破此中究竟。谢红剑与红衣相较,武功伯仲之间,那两女也非弱者,只是三人平素从不联手,各自身负绝学,却门派有别,一时无法配合无间。红衣是何等人物,如不占先机,就再难找到胜他的机会。

龙佑帝心驰神往,目光里多了钦佩,“竟不怕人多,当真厉害得紧。你说,会是谁让他来对付朕?”他感到恐惧,可内心深处同时有着自豪,毕竟,只有最厉害的杀手才配做他的对手。

这当儿谁也没留意到宫墙边冒出一个人影,伏在阴影中,和渐黑的天色混在一处。见红衣斗得毫不吃力,那人突然朗声笑道:“你玩了半天,该走了!”红衣瞥他一眼,移动身形往院子门口退去。

这一声叫惊动了宫内其他人。郦逊之抬头一看,墙头那人扎了小辫,天真烂漫的样子,正是小童。郦逊之两指一弹,一颗“菩提慧珠”射了出去。

菩提慧珠无声息地靠近。直至面前,小童才突然发觉似的“哎呀”一声叫,身形蹦高数尺,如彩蝶翻身几下一转,落到红衣身边。谢红剑三人顿时疾退,与两人拉开距离,暂时停了手。

小童有意无意看郦逊之一眼,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招呼红衣道:“看也看过了,她们又不留你用膳,呆着干什么?难道是诸位姐姐长得太美,你不愿走?”

红衣闻言,对了谢红剑懒洋洋地道:“我这就走了,各位不必远送。”他说走就走,脚下移动迅疾,穿花绕树几步间已近院口,正向蓉姐三人而去。谢红剑见远处有自己人,便没追赶,蓉姐迟疑了一下,以身挡住红衣。

红衣刚想动手,那个唤作“幽吟”的女子,一把拉过蓉姐,轻声道:“让他走!”

这一瞬间,红衣滑过三人,如阵风掠出院去。

小童见红衣并不等他,像是有些着恼,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你想丢下我呀!等等……”发足奔去。玉妹子心下不平,将手中的宝剑狠狠掷去。他身子一移,轻易便避开,大声道:“你的暗器不如人,别现世了。”

“有本事别走!”玉妹子大怒,立即纵身追赶。

小童也不回,身子比风更快,一溜烟遁出老远,边说边笑道:“你跟着我干吗?想做童养媳?你还不配!”他溜至院口,那三人依旧没有阻拦,反倒拦住了玉妹子。

玉妹子冲口便道:“你们竟放他们走!大家辛辛苦苦,你们……”回头看谢红剑,谢红剑知道三人用意,转头对着梅儿轻言几句,梅儿点头,朝院外奔去。

谢红剑走回亭中,向龙佑帝欠了欠身,“皇上受惊,天宫失职,竟让人混进宫来。”龙佑帝见她们放走红衣,疑虑重重,却仍笑道:“有劳天宫主和诸位,他们走了就好。”天宫诸女此时一起过来参拜龙佑帝。

谢红剑细察龙佑帝的神态,曼声道:“皇上怕是不知这二人的底细。”说到此处停住,对身边的宫女道:“都下去吧。”待院子里只有龙佑帝、郦逊之和玉妹子等人,她方缓缓道来,“这两人是当今最有名的杀手,一名红衣,一名小童,武功不在我之下,在武林中出了名的狠毒。请动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已让梅护法跟着他们,看明他们的落脚处,再细细查他们的底细不迟。”

“朕怎会责怪诸位?天宫主说得有理,这样做稳妥些。不过,朕以后的安全就要劳烦诸位。”龙佑帝叹了口气,想起那两个瘟神不由后怕,“眼下多事之秋,尚须多加小心。”诸女答应。

玉妹子俯身观察红衣和郦逊之两人的暗器,吃惊地道:“这是飞雪珍珠和菩提慧珠?”另外三女听到这话不觉走近。谢红剑道:“原来世子的师承如此不简单。”郦逊之微侧了侧身:“不敢当。”走过去收起菩提慧珠。

玉妹子伸手想拿飞雪珍珠,此物是一串上佳的珍珠,色泽极白,圆润可爱。郦逊之忙道:“小心!”玉妹子缩回手,站起身问:“我刚刚觉得它古怪,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名堂,究竟有什么不对?”

“飞雪珍珠原叫飞血珍珠,血光的血,很不吉利。”

“我知道它在暗器百家上排名第七,是断魂之物。”

“断魂极擅机关之学,他所制的暗器不仅因他的名气才能排在前位,也有不少机关在内。”

“这珍珠内有机关?”龙佑帝听得有趣,站在两人面前问。

“是。昔日我曾听一位前辈讲过,天下暗器以吕家和断魂所制最是花样无穷,防不胜防。寻常暗器离了人手,便无甚威胁可怕,或有人会上毒药,也算不得非常本事。但这两家所制,经常暗含机关,十分巧妙。若有人不知就里糊涂捡了,或是随便拨弄,仍要受伤。这飞雪珍珠,我听说过一些奥妙,请借发簪一用。”

玉妹子拔下一支发簪,郦逊之挑起暗器,众人很快看到暗器触地一面露出无数小刺,细微不可辨。无论上面有没有毒,密如毛发的细刺入体内,终是头疼。

“这细刺一旦入体,就会顺着血脉四处漫游,直入五脏六腑。”

玉妹子喘了口气,一手按胸道:“差点上了他的当。”朝郦逊之拱手多谢。

谢红剑想起他们互不相识,忙道:“我忘了向世子引见,这是广寒宫宫主玉嫦娥,这是康和王世子郦逊之。”两人互行一礼。谢红剑又指着蓉姐道:“这是兜率宫宫主上官蓉。”指着那白衣女子道:“这是天宫护法,穆幽吟。刚刚跟出去的是护法梅静烟。她们俩来自西域。”最后指着一女道:“这是灵霄宫宫主雪灵依。”郦逊之一一见过,三人连忙还礼。

龙佑帝道:“今天真巧,几位当家都在。郦世子新任本朝廉察,经验尚浅,要请各位多多襄助。不过今日一闹,天色不早,反正来日方长,几位先回去用晚膳罢。逊之,你也回去,有事再进宫见朕。”几女听到郦逊之任了廉察,不由互视一眼。

相互客套一番后,郦逊之告辞皇上和天宫诸女,正欲离开,却听到谢红剑的声音轻微地传来:“世子如要查案,不妨去兜率宫找君啸之妻弯月。”他回头一看,谢红剑若无其事地望着龙佑帝,根本没看他一眼。他明白她用蚁语传音,心下感激,点点头。

待园中其他人散尽,只剩龙佑帝和谢红剑两人,龙佑帝拉着谢红剑的袖子,笑道:“天宫主,眼下朕该去见盈紫妹妹了,你别拦着。”

“皇上,妾身有事想请教。”

“你想问郦逊之的事?朕对他委以重任,天宫主是否不放心?”他含笑着自问自答,“虽用人不疑,但郦逊之的江湖背景复杂,请天宫主派人注意他的行踪,朕想再考量此人。”

“是,谨慎为上,皇上已有自己的治国之道。”

“哦?天宫主也夸奖朕了。朕深信不疑只有天宫,你们才是朕唯一的亲信,朕可不能没有你们。”

谢红剑浮起一个微笑,恬然地道:“多谢皇上抬举。”

龙佑帝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东张西望道:“盈紫妹妹出了关吗?是否可去接她了呢?”

“请皇上跟我来。”

郦逊之出了园子,辨明方向往兜率宫而去。红衣、小童的去处既有天宫之人跟踪彻查,他就先从别处入手查究罢。

他的心思虽回到了失银案中,眼底一抹亮丽的红色,却始终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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