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碧忍不住问道:“‘火神影’是什么?”温黛道:“这是一位火部前辈从火焰燃烧中悟出的身法,神奇奥妙,匪夷所思。但凡世间高手,施展身法轻功,必有风声相随,这时修炼‘火神影’的高手,就能凭借这些微的劲风,紧随对手左右,对手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如影随形,有如附骨之蛆。风部神通无风不成,这门身法正是克星,天幸与‘无明神功’一般,‘火神影’极耗内力,百年来虽有练法,却几乎无人练成。”说到这儿,温黛注视空中两道人影,心中愁意更浓:“无明神功,火神影,这女孩子还有什么神通?”
左飞卿身在半空,“无明神功”接连涌来,只叫他应付不暇,炎风拂身而过,半晌功夫,肩背灼伤数处。风君侯外表冲淡,实则极为好胜,纵然落了下风,仍是苦苦支撑。他隐约听到温黛说出“火神影”的来历,心想:“既是随风而动,如果无风,必然技无所施。”想着收起白发,飘落地上,旋身出掌,攻向身后的宁凝。
宁凝神通厉害,打斗经验却少之又少,兼之本性善良,争强斗狠并非所愿,左飞卿停下,她也随之站定,不料左飞卿孤注一掷,倾力出掌。宁凝反应极快,心念未动,双掌已出。“啪”,二人四掌相交,宁凝的“无明神功”转动,将左飞卿双掌黏住,左飞卿但觉炽流入体,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抹艳红。
温黛心叫不好,只见左飞卿肌肤转红,白发无风而动,俊秀的双目似要滴出血来。众人稍有见识者,均看出他大落下风,只怕转眼之间,一代风部奇才,就要被这女子毙于掌下。
宁不空忽地冷笑一声,大声说道:“凝儿,当日灭我火部,害死你娘,风部也有一份。你快将这姓左的杀了,以慰你娘在天之灵。”
众人无不变色,仙碧的脸色苍白如纸,叫了声:“宁姑娘!”望着宁凝,眼里流露一丝乞怜。宁凝应声转眼,正与仙碧的目光相接,心中不由微微一软,她若是全力发出“无明业火”,不出一刻工夫,左飞卿就算不死,也会精血焦枯,武功尽失。她为救老父,方才出手,连败风雷二主,并非她的本意。
宁不空感觉异样,焦躁起来,厉声道:“凝儿,别受他人蛊惑,快杀了姓左的,给你母亲报仇!”
宁凝目光流转,看看父亲,又看了看仙碧,忽地泪涌双目,掌心的真气微微一弱。左飞卿见她凄惶落泪,又觉对手真气变弱,心中不胜讶异,也不再催劲进击,凝神守意,静观其变。忽见宁凝长吸一口气,撤了内力,飘退丈许,幽幽说道:“左部主神通高明,小女子自愧不如。”
她突然认输,众人都是莫名其妙。宁不空却深知女儿性情,闻言脸色铁青。宁凝走到他面前,低声道:“爹爹,女儿……”话未说完,宁不空忽地抬手,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宁凝左颊高肿,口角流血。陆渐又惊又怒,叫道:“宁不空,你再动她一下试试!”姚晴看他一眼,心头怒起,不由得冷哼一声。
宁不空下巴扬起,冷冷道:“狗奴才,我自己教训女儿,关你什么事?”陆渐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宁不空转向宁凝,森然道:“臭丫头,你说,我为什么传你火部绝学?”宁凝伸袖抹去眼泪,低声道:“给妈妈报仇。”
“亏你还记得!”宁不空将竹杖一顿,“那么我让你杀人,你为什么不杀?你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吗?”宁凝低下头,泪水点点滴落。
沙天洹干笑两声,忙打圆场:“宁师弟息怒,贤侄女年纪小,不懂事,说两句就罢了。”宁不空道:“这孩子太不听话,分明赢了,偏要认输,白白折了我火部的威风。”
忽听一声冷哼,左飞卿扬声道:“宁不空,你不要说嘴,令爱没输,输的是我!”众人无不惊讶,只道左飞卿性情孤傲,不料也会磊落认输。宁不空大为得意,点头笑道:“左师弟赢得输得,不愧为大丈夫。”
左飞卿一言不发,萧然转回本阵。宁不空手拈长须,冷笑道:“还有谁不服的?天部之主、地母娘娘,二位意下如何?”他说这话时,心中已有算计,宁凝有恩于陆渐,陆渐一定不会跟她动手;温黛艺业虽高,也不是“无明神功”和“火神影”的对手。宁凝连败风雷二主,若能再将天地二主一举折服,当可威震西城,为火部出一口的恶气。
陆渐一听,果然面露迟疑。温黛沉默一下,举步出列,微微笑道:“宁师妹青出于蓝,叫人钦佩,温黛不才,情愿领教高招。”
宁凝只觉心跳加快,她还没出生,地母温黛就已名动武林,今时今日,要与这西城奇人交手,宁凝如处幻梦,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不及应战,忽听一个清冷娇柔的声音说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一阵,晴儿愿代师父出战。”
宁凝芳心一颤,转眼望去,姚晴俏生生地步出人群,白衣素裹,吴带当风,肌肤嫩白,吹弹得破;双颊不染胭脂,天然一抹艳红,眉眼灵动秀气,目光却很清冷。宁凝与她四目相对,不禁神意恍惚,忘了身在何处。
温黛皱眉道:“晴儿……”姚晴不待她把话说完,抢着说:“师父放心,弟子必然不负所望。”
宁凝还在迟疑,宁不空的脸色却阴沉下来。姚晴突然出战,将他的如意算盘尽皆打乱,不但损不了温黛的威名,而且姚晴一旦危急,势必惹出陆渐。宁凝的武功精进不少,可是比起金刚传人,仍无多少胜算。
如他所料,陆渐盯着二女,心乱如麻:“阿晴遇险,我不能不救,可是宁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能跟她动手?”他越想越是难过,眼巴巴盯着宁凝,只盼她出口回绝。
宁凝呆了呆,忽地转眼望来,这一眼意味深长,似乎看透了陆渐的心思,她忽一咬牙,迈步上前。陆渐见此情形,有如万丈高峰一脚踏空,身心俱是一沉。
海风吹来,袅袅不尽,两名少女遥遥相对,一如秋日雏菊,一似怒放牡丹,一个清丽皎洁,不染点尘,一个明艳照人,揽尽天下秀色。清艳相照,淡浓不一,相形之下,清者越清,艳者越艳,惊心动魄,颠倒众生。
宁凝双袖一挥,“无明业火”无声涌出。陆渐心房为之一紧,心中矛盾到了极点。忽又听“嗖嗖”连声,地上蹿出无数荆棘,张牙舞爪,向宁凝迎面飞出。
这一战不止拱卫师门,更掺杂了许多别样心思,二女人比花娇,出手却是又凶又狠。宁凝双掌所至,热浪腾空,炎风飞扬。姚晴身形所过,蛇牙鬼刺丛丛涌起,天女花迎风怒放,漫天飘零,片片如雪,粗大的根须破土而出,与藤蔓荆棘上下呼应。人群中有人低叫:“菩提根么?”另有人接道:“化生六变,她已会了五变,下一任地母非她莫属。”温黛站在一边,瞧着弟子,也是默默点头。
姚晴得了温黛指点,这些日子精进神速,无奈“无明神功”威力太强,掌风所过,藤来藤断,荆棘尽焚,菩提根虽强,竟无生根之处,反而变成火源,助长宁凝的火势。姚晴技无所施,只有竭力拖延,不出十招,便已气息转促,雪白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木能生火,区区化生又算什么?遇上我火部绝学,真是自取灭亡!”
“宁师弟此言差矣!”温黛冷不丁接道,“木能生火,火亦能生土,地部绝学岂止化生?”
姚晴恍然大悟,旋身使出“坤元”,泥土起伏如浪,地上青砖冲天而起,火焰遇上泥土,转眼化为乌有。姚晴一招得手,“坤元”、“化生”交错互用,“坤元”挪移沙土,沙土化生藤蔓,藤蔓燃烧,又变灰土,泥土不怕烈火,但能生长树木,如此生生不息,势成一个循环。宁凝原本大占上风,不料姚晴悟通五行相生之道,一举夺回劣势,跟她斗得旗鼓相当。
宁不空听得焦躁起来,竹杖一顿,厉声道:“凝丫头,她用‘坤元’、用‘化生’,你的‘火神影’呢?‘瞳中剑’呢?”
宁凝稍一迟疑,身法转急,一晃身,到了姚晴身后,眼里玄光一转,姚晴小腿灼痛,“哎哟”一声,身形踉跄,向前跌出。宁凝手起掌落,向她后背刷地劈落。
手掌没到,炎风先至,姚晴浑身酷热,抵挡已是不及,这时间,忽觉一股磅礴之力涌来,热风消散,遍体清凉。姚晴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到了,心中微微一甜:“这傻子,终归还是向着我的。”
陆渐如何动身,在场众人无一看清,但觉眼前一花,“无明业火”已被“大金刚神力”冲散。宁凝怔了一下,一股酸气冲上心头,手掌圈转,又向姚晴拍去。陆渐抬起右掌,将她掌势挑开,说道:“宁姑娘,别打了……”宁凝一咬牙,大声道:“要我别打还不容易,你一拳打死我就是了。”心里却想:“若是死在你手里,定能叫你记一辈子,你不能陪我一世,记我一世也行。”想着又发两掌,掌势没到,眼泪先已流了下来。
陆渐无法可想,一边与宁凝拆解,一边心想:“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能与宁姑娘动手?”忽觉地下土动,一丛恶鬼刺缠向宁凝双足。陆渐头大如斗,右掌抵挡宁凝掌势,左掌拂出,恶鬼刺化为粉末,四散飞扬。
姚晴怒道:“臭陆渐,你到底帮谁?”陆渐硬起头皮道:“我谁都不帮。”姚晴道:“好,你滚开一些,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陆渐摇头道:“你们不打,我谁都不帮,你们要打……”姚晴道:“你又怎样?”宁凝一双妙目也凝注在陆渐脸上。陆渐的脸上热辣辣的,口中支吾道:“你们要打,我两个都帮!”
二女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可是陆渐横身其间,任由二女使出手段,陆渐左来左挡,右来右迎,轻轻松松一一化解。宁不空忍不住叫道:“狗奴才,火部地部比试,跟你天部有什么相干?”
陆渐道:“火部地部比斗跟我不相干,宁姑娘和阿晴比斗却与我相干,你要不服,我们两个比划比划。”他一出手就破了“无明神功”,宁不空再多十个胆子,也不敢向他挑战,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
二女攻势如潮,仿佛无休无止,陆渐背腹受敌,手脚还能应付,心里却很为难。心想用武力制服二女不难,但难保将来不受埋怨,姚晴对自己的误会本就恨多,不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若对宁凝动手,更是忘恩负义。一时间,陆渐除了苦苦支撑,再也别无他法。
这时间,忽听几声炮响,众人转眼望去,海天之际涌出六艘大船,船头高昂,吃水甚深,三片白帆耸列如云。
“那是红毛战舰!”陆渐借故跳出斗场,死命大声叫嚷。两个少女本是打给他看,陆渐一旦退出,两人反而不知所措。
“这些船从哪儿来的?”众人议论纷纷,温黛凝目观望,忽道:“那是荷兰战舰!”仙太奴道:“何以见得?”温黛说道:“我幼年之时,从英格兰渡海来中国,在海上见过荷兰人的战船。你看,那帆上不是挂了旗么?橙、白、蓝三色间杂,正是荷兰人的奥伦治亲王旗。说起来,奥伦治王室跟我还有一点儿亲缘,他们的旗帜,我打小就认识。”
温黛出身于西国王室,幼年遭逢战乱,孤苦无依,被其师带来中土。她生长异域,对西方之物见识渊博,她说是荷兰战舰,那就一定不错。
虞照怪道:“荷兰人的船来这里干吗?”温黛说道:“西方土地贫瘠,人民大多航海经商为业,荷兰人以‘海上马车夫’自居,长年往来东西之间,其中一条商路直通广州。近年来,听说他们在东南海边占了几个荒岛,建立堡垒,作为补给之用,若在此间出没,似也说得过去。”
“我看是来者不善!”宁不空冷哼一声,“此去向西,都是大明海域,海禁森严,无处通商,他们来做什么?”
正议论,荷兰战船乘风驶近,仙太奴忽道:“不对!”温黛知他目力过人,忙问:“怎么?”仙太奴皱眉道:“既是荷兰战船,怎么会有华人?”
众人心头一凛,突然间,炮声雷动,六艘战舰火炮齐发,轰击岛周船只,转眼之间,连带“千春长绿”,西城一行的座船纷纷沉没。船上留守的弟子或死或伤,活着的均在海水里挣扎,战舰上一排鸟铳响过,溺水者又死伤不少,逃到岛上的人不过三成。
岛上众人又惊又怒,其中火部船只最多,倭人大多留在船上,经过这一番变故,十成去了九成,死伤最为惨重,气得宁不空破口大骂,竹杖连连顿地,发出笃笃闷响。
忽听号角划空,荷兰旗陡然落下,刷刷刷升起了一面新旗,雪白的旗面上,绣了一只金色的鼍龙。
金鼍龙是东岛标记,众人恍然大悟,东岛人并未逃走,而是放弃本岛,乘红毛战舰退到海上,直到西城各部登岸,方才掉头杀回。那主脑十分狡猾,知道温黛来历,先是打着荷兰旗号迷惑地母,直待靠近,方才火炮齐射,击沉西城船只。这么一来,红毛战舰环岛巡航,就能将西城高手困死在岛上。
众人赶到海边,只见红毛舰各站一方,将东岛团团围住。温黛一皱眉头,潜运内力,将声音远远送出:“方今东岛,谁在主事?”
船上沉寂时许,一个粗大嗓门传来:“狄岛王令我知会尔等,尔等不自量力,来我东岛挑衅,真是自取败亡。岛上无米无粮,尔等若要活命,立马自废武功,绑住手脚,听任狄岛王发落!”
温黛冷笑道:“狄希无胆小辈,也敢自命东岛之王?若是岛王,为何不亲自答我?”
“番婆子,你张狂什么?”粗嗓门大笑两声,“小小西城,狄岛王还不屑理会,只我鬼王岛赫连夜,就叫你们有来无回。”
“食婴人魔?!”温黛脸色一变。
陆渐奇道:“谁是食婴人魔?”莫乙接口道:“就是这个赫连夜,此人是东海鬼王岛的岛主,听说他嗜食婴儿心肝,故而得了‘食婴人魔’的绰号!”
陆渐怒道:“世间竟有如此妖孽?”温黛皱眉道:“奇怪,听说鬼王岛为谷神通所破,赫连夜也死在他手里,难道说传言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