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缜道:“你先背过身去。”谷萍儿疑惑道:“做什么?”谷缜道:“脱衣服啊,你喜欢看光屁股男人么?”谷萍儿轻哼道:“谁知道你是否会趁机逃跑?”谷缜道:“我这点儿能耐,又能逃到哪里去?你听见水响,立马转身,料想时间也不长。”
谷萍儿一时也想不出其中的破绽,只得转过身去。谷缜一边瞧她,一边飞快地褪去衣裤,将一只裤脚系住裤带,又用裤带拴住一只衣袖,两者均打活结,如此衣裤相连,便有一丈多长;再将剩下的裤脚放在温泉边,用一块百斤大石压住,又在百斤大石下垫了一块小石,让大石块对着泉水,摇摇欲坠。做好机关,谷缜拽着一只衣袖,悄悄退入泉边树丛,边退边笑:“我要下水了,不许偷看!”谷萍儿哼了一声,说道:“这句话,待会儿原话还给你……”
谷缜小心钻入树丛,屏息伏下,忽将衣袖一拽,活结顿脱,衣袖、裤脚分开,牵动了一丈开外的大石,扑通声响,大石前倾,水花四溅。谷萍儿怕他弄鬼,立时转身,眼见衣裤鞋袜四处散落,微微一笑,心想:“男人们都是这邋遢样子。”
她小心将衣裤收拢叠好,来到温泉边细看,可是蒸气浮于水面,若聚若散,潭下的物事模糊不清,隐见乱石中栲栳大一团黑影,料是谷缜。心想他必然憋不久的,便傍在潭边坐下,拈着鬓发,抚着猫儿,雪白的双颊微微含笑,笼罩在白汽氤氲之中,倩影时隐时现,宛如林中仙子。
谷缜赤条条地蜷在树丛中,心中七上八下。是时山中清寒,冷风微微,吹得他浑身发抖,只恨谷萍儿便在丈外,稍有动静,必为所觉,故而蜷成一团,咬牙苦忍。忽见谷萍儿怀中的波斯猫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绿莹莹的眼珠一转,似朝这方看来,谷缜被它一瞧,如遭针刺,心中更是老大不快:“这畜生瞧见我了吗?”
谷萍儿专注温泉,不料谷缜就在左近。坐了片刻,她瞧瞧日晷,忽觉有些不对,起身挥掌,拂去水汽,定眼细察,只见大小石块,不见一个人影。谷萍儿叫声不好,举目望去,温泉由这深池泻出,冲刷出一条小小河沟,穿过丛丛荆榛蜿蜒远去。
“哎呀,我忘了这个!”谷萍儿一跺脚,奔出两步,忽又想起什么,反身折回,抄起地上衣裤,匆匆展开身法,沿着小河沟奔去。
谷缜料定谷萍儿聪明有余,精细不足,有意设下这个局,让她以为自己水遁。谷萍儿情急之下,势必沿着河沟追赶,这时他大可钻出树丛,好整以暇地穿上衣裤扬长而去。不料谷萍儿心思尽在他的身上,生恐谷缜出水受凉,一时多事,竟把衣裤带走了。
谷缜叫苦不迭,可又不敢久待,双手抱胸,钻入一片树林,山风迎面吹来,谷缜浑身哆嗦,索性发足狂奔,好叫浑身发热。不料奔得太急,踩中一根荆刺,脚掌钻心疼痛,他只得坐倒,伸手拔刺,正想如何找些树叶遮羞,忽听“咭”的一声娇笑,空中下雨似的落下一阵衣裤鞋袜。
谷缜皱了皱眉,慢慢穿好衣裤,抬眼望去,谷萍儿怀抱波斯猫,站在参天大树上,踩着一根细枝,玩耍似的上下起伏,见他望来,笑嘻嘻说道:“好哥哥,这次谁赢了?”谷缜道:“自然是我赢了,你不待我从温泉里出来就擅自离开,分明是见我闭气功夫了得,自知不胜,临阵脱逃。”
谷萍儿飘然落下,伸指刮刮脸颊:“不羞,你连水都没下,却编这些鬼话骗人。”她面皮薄嫩,纤指过去,留下几道红痕。谷缜正好相反,胜在脸皮厚实,微微笑道:“你不认输,我又有什么法子?”
谷萍儿道:“那么再行比过?”谷缜道:“再比你也稳输不赢,这样好了,咱们比轻功如何?”谷萍儿笑道:“你又有什么诡计?”谷缜道:“我自有神通,何用诡计?你瞧见远处那棵歪脖子松树了吗?谁先到那树下,谁就算赢。”谷萍儿道:“也罢,就再比一比,你可不许赖了。”
“谁赖了?!”谷缜呸了一声,“我数到三,你我二人同时举步,一,二,三……”谷萍儿将身一纵,逝如烟云,须臾掠出十丈。斜眼望去,只见谷缜才奔两丈,不觉暗笑,飞身又奔数丈,转头再瞧,已不见了他的影子。谷萍儿心下一沉,却不立马追赶,飞身纵上一棵大树,有如黑羽飞鸟,凌空俯视,这一下,方圆数里尽收眼底,只见谷缜蹑手蹑脚,钻入一片灌木丛中。
谷萍儿微微一笑,轻点枝头,飘落到另一棵大树上,再一纵,便到谷缜头顶,有如仙子谪尘,落在他的身前。
谷缜忽受惊吓,不自觉一拳打出。谷萍儿笑道:“好啊,比拳脚么?”一手抱着那猫,一手使出“雪鸿爪”,勾住谷缜来拳,脚下使绊,欲要将他绊到,可是方才出脚,忽又不忍,当即收脚,使出“千浪千叠手”,转到谷缜身后,一眨眼的工夫,在他肩头背上连拍十下。
谷缜浑如不觉,挥拳又打。谷萍儿摇头道:“哥哥,你已输了。”谷缜闻如未闻,仍是拳打脚踢。
谷萍儿心中微微有气,使一招“无定脚”,将他绊了一个筋斗,鼻子撞着一块石头,鲜血长流。谷萍儿见了,心中慌乱,伸手去扶,却被谷缜反手一拳,狠狠打在腰间。虽有内劲护体,谷萍儿心头却如被刀割了一下,正想说话,忽见谷缜爬将起来,咬牙瞪眼,满脸是血,手挥脚舞,如癫如狂。
谷萍儿又害怕,又难过,勉力拆了十几招,每到欲下重手,又觉心酸手软,忽地后跃丈余,叫道:“我不跟你打了……”一手捂住面颊,哇地哭了出来。
谷缜呆了呆,一跤坐倒,瞪着眼呼呼喘气:“臭丫头,叫你跟我打,叫你臭丫头跟我打……”忽觉鼻酸眼热,伸手揉了揉眼,才不至落下泪来。
谷萍儿哭了一会儿,将泪一抹,起身叫道:“好,你定要去洗刷什么冤屈,我也由得你去。”不由分说,挽起谷缜向山中奔去。谷缜怒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却被谷萍儿拿住了“曲池”穴,转眼望去,谷萍儿脸色苍白,泪痕犹在,小嘴紧紧抿着,只顾向前飞奔。
走了一会儿,忽听谷萍儿道:“到了!”谷缜定眼一瞧,前方松石错杂,抱着一座天然石室,石室上书“轩辕洞”四字。原来这里地处黄山光明顶下,相传光明顶是轩辕黄帝得道飞升之所,故而这石室也被冠以大号,认为是黄帝修仙处所。
谷萍儿又道:“汪直大约就在里面。”谷缜将信将疑,瞥她一眼,谷萍儿扭过头去,不与他正眼相对。
谷缜知她心情矛盾,不觉微微叹气。谷萍儿忽地将他一拽,纵近石室门户,可是向内一看,二人均是大吃一惊。但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尸首,居中火堆燃尽,一口大铁锅打翻在地,锅内的羊肉汤洒得到处都是。
谷缜见室内并无活人,入内细察尸首,个个面色青黑,神情扭曲,嘴角沁出丝丝黑血,观其容貌兵刃,却是倭寇无疑。谷缜心想:“这是中毒迹象?谁下的毒手?”又想到程公泽所说的“偷盗砒霜”,这死状确是服食砒霜的征兆,这二者间必有关联。再看群倭容貌,并无汪直在内。
谷缜满腹疑窦,坐在一块大石上沉思,谷萍儿却不做声,抱着波斯猫悄立一旁。不多时,忽见谷缜起身,拾起一口倭刀,出了门,在远处挖了一个方圆丈许的大坑,挖毕已是汗流浃背,谷萍儿怪道:“你做什么?”
谷缜道:“不可叫倭奴污了我轩辕仙迹。”将倭人尸首一一拽出,丢入坑中掩埋,又问,“萍儿,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谷萍儿道:“我听来的。”谷缜道:“听谁说的?”谷萍儿摇头道:“这个,我可不能说,但他们送命,却与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谷缜哼了一声,瞪着她满脸怒容。谷萍儿见他神情,心中一酸,几欲吐露实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谷缜正觉迷惑,忽听一个女子说道:“理应在这附近。”另一女子接口道:“夫人断定么?”二人齐齐变色,不及闪避,两名女子穿林而出。一旦照面,来人也是大惊,原来一个是施妙妙,另一个却是美貌妇人,素衣裹体,妍丽妖娆,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媚态。
谷萍儿靠近谷缜,牵着他的衣袖笑道:“妙妙姐,妈,你们怎么来啦?”施妙妙瞪视二人,脸色发白,素衣美妇却是半嗔半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调皮小鬼,不说一声就到处乱跑,害我和神通担心!”
美妇不是别人,正是谷缜的继母白湘瑶。谷萍儿咯咯笑道:“妈,我都长大啦,你还担心什么?再说,有缜哥哥陪着我,日夜呵护,天底下哪儿去不得?”谷缜见她故作亲昵,心中大为光火,又见施妙妙瞪来,越发心中气苦:“这傻鱼儿屡屡做出绝情的事,说出绝情的话,我又何必一厢情愿,给她好脸色看?”想到这里,神色淡淡的,既不分辩,也不多瞧施妙妙一眼。
白湘瑶望着谷缜,微露疑惑,忽听谷萍儿说道:“妈,你怎么和妙妙姐在一起?”白湘瑶道:“本和神通一同来的,未想途中遇上一事,他先去办理,又恐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测,就让妙妙陪我来找你。”
“神通?神通!”谷缜哼了一声,“白湘瑶,你怎么找来的?”白湘瑶笑道:“我们母女之间,私底下自有一些隐秘记号互通消息,萍儿沿路留了标记,我顺着找来也不对么?”
谷缜纵然不信,可涉及母女之私,倒也不便多问。谷萍儿说道:“妈,爹爹遇上了什么事?”白湘瑶道:“风君侯伤了你赢公公,神通找他晦气去了。”谷萍儿叹道:“许久没见爹爹出手,这次却没眼福!”
施妙妙见谷缜正眼也不瞧自己,眼前一阵昏黑,忽地晃了晃身,扶住身旁树木,眼泪也几乎儿落下来,唯有不住提醒自己:“别哭,你若哭了,只会惹他笑话……”一边想着,眼眶已是模糊了。
谷缜故作姿态,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施妙妙身上,见她神情恍惚,身子摇晃,心头先软了七分,欲要上前,不想腰间一麻,竟被谷萍儿制住了“气户”穴,谷缜大怒,侧目一瞧,却见谷萍儿神色凄楚,目光落向别处。
白湘瑶瞧得分明,眼珠一转,温言道:“妙妙,你不舒服么?”施妙妙见问,收拾心情,摇头道:“我很好啊。”白湘瑶笑道:“没事就好,是了,你是东岛四尊之一,地位胜过我和萍儿,这里的事还是你来做主。”
施妙妙道:“夫人言重了,妙妙年纪小,见识又浅,位列四尊已是勉强。凡事还是夫人决断为好。”白湘瑶叹道:“妙妙,你不是为难我么?我和这小子一直不对,我若捉他,别人会疑心我怀有私念,萍儿又不懂事,如何处置缜儿,我还真没法子……”
谷缜大怒,心想好个贼婆娘,拐弯抹角地逼妙妙抓我。他冷笑一声,大声说:“白湘瑶,你不要鬼话连篇,落到你母女手里算我倒霉。施姑娘,你也不要客气,要打要杀,谷某人一根眉毛都不会皱的。”施妙妙听得芳心一痛,心想:“他竟叫我施姑娘?”
谷萍儿心中一急,叫道:“这可不成,缜哥哥说什么也是重犯,须得爹爹亲自审理,妙妙姐,你说是不是?”
施妙妙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萍儿说得是,无论他犯下何种罪孽,也须由岛王做主。”白湘瑶轻轻摇头,神色一黯。施妙妙忍不住问:“夫人怎么了?”白湘瑶苦笑道:“我只是为神通难过,他只有这个儿子,虽然不肖,但若由他亲手处置,真是情何以堪?”
施妙妙尚未接口,谷萍儿已笑道:“妈,你这样说,就该替哥哥多说几句好话,叫爹爹不要重重罚他。”白湘瑶猛然抬头,盯着女儿,目中闪过一道锐芒,但只一瞬,又淡淡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干预岛务?神通自有决断。”谷萍儿道:“既然爹爹自有决断,那么见了爹爹再说不迟。”
母女俩含笑对视,白湘瑶忽地软语道:“萍儿,几天不见,你的嘴巴越发伶俐了。”谷萍儿笑道:“是呀,我好歹也是您的女儿,若没几分口才,妈岂不是白生我了?”白湘瑶一呆,举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谷萍儿也笑,母女二人遥遥相对,恰似竞媚斗妍,谷缜不觉暗骂:“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狐狸精生了狐狸精。”
白湘瑶笑了一会儿,桃颊蕴红,美眸流光,连连摆手道:“哎呀呀,不与你这丫头胡缠了,咱们歇一阵,再去找你爹爹。”拣块大石冉冉坐下,其他三人也各怀心事,坐了下来。
谷萍儿又问:“爹爹去哪儿了?”白湘瑶道:“我也不知,左飞卿轻功绝伦,人又滑头,或许向西,或许向南,神通一时未必抓得到他。神通说了,我们寻不着他,就先回东岛。”
娘儿俩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不住,谷缜与施妙妙却均是目光飘忽,偶尔四目相对,也是一触即分。谷缜冷静下来,有心解释,但见施妙妙神色冷漠,心也随之冷了大半,唯有暗叹:“傻鱼儿心里恨死我了。也怪我太过藐睨世俗,举止不常,惹来许多非议。施浩然这老头儿又过于端方,将女儿调教得如同道学先生。唉,莫不是月下老儿喝醉了酒,系错了红绳?要不然,我怎么会喜欢这只傻鱼?”
他胸中爱恨交织,忍不住狠狠瞪了施妙妙一眼,施妙妙瞧见,大为恼怒,心想:“这个不要脸的坏东西,还敢瞪我?哼,我就不能瞪你吗?”想着也瞪了回去,两人目光相逼,僵持了一阵工夫。谷缜不知为何,面对施妙妙,怒气总是无法持久,怒气一去,爱意涌起,挤眉弄眼,连做几个滑稽怪相。施妙妙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白湘瑶母女双双侧目。施妙妙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谷萍儿却料到其中故事,暗自作恼,轻轻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