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见她哭得伤心,吃惊问道:“阿晴,怎么啦……”听他一问,姚晴心内的悲苦更添几分。她的生母为胭脂虎所害,自幼长伴仇敌,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爱乐无不敛入心里。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当面对陆渐,她便不能克制心情,这件事令她又迷惑,又生气,故作冷淡,不叫陆渐看出自己的心思。几曾何时,她也想运转慧剑,斩断情丝,可是任她聪慧十倍,这真情实性,又如何能够斩得断呢?
那一天,真如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家园、亲人统统不见,眼前只有碧云黄土,和那个西洋女子漠然的脸庞。西行路上,仙碧对她十分冷淡,她对仙碧也满怀仇恨,漫漫长途,两人没有一句对答。她水毒缠身,辗转床榻,也不曾呻吟一声,只因为仙碧就在一旁,她心里只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夷女笑话。
路途又远又长,经过大河高山,沼泽沙漠,终于到了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讨厌,地母却很好,解了她的水毒不说,还让她做了地部的弟子。原本这样一来,她心中的仇恨也少了许多,可是经历种种惨变,她的性子越发孤僻,从来不笑,也不说话。同门的女孩子恨她美貌出众,纷纷排挤欺压,对她呼来唤去。她砍柴、烧水、煮饭、洗衣,竟如一个至卑至贱的奴婢,做着无日无休的苦力。
昆仑山一望无际,山风出奇的冷,星子也亮得出奇。偶尔有闲,她独坐山巅,听着狂风呼啸,望着满天星斗,感受无边寂寥。有时她想起从前,发现自从母亲死后,自己就生活在深浓的黑暗中,自大的父亲、狠毒的仇人、见风转舵的奴婢,全让她喘不过一口气来。她也曾将白绫挂上了横梁,可是上吊的一刻,想起母亲的死状,又断去了轻生的念头。
日子一直过得很苦,直到那一天,陆渐出现在海边,拍手叫好。他的纯朴善良,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的贫穷土气,却又让她很是不屑。她做梦也没想会喜欢他,更不许自己动这念头。可是昆仑山上,望着倏忽的星光,就如感受到命运的无常。姚晴忽然发觉,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只有那个憨直的少年才是她唯一的光芒。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会大笑,才会唧唧咯咯说个不停。每次瞧他剑法精进,她就十分开心,比自己精进还开心;只需他不思进取,她便生气,比自己练不好还要生气;只不过,让这个又穷又土的少年胜过自己,那又是万万不能的。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几乎是在对陆渐的思念中度过的,除了想他,姚晴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父母的死,报过的仇,还是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陆渐,她才不觉心死。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陆渐,几乎叫出声来。再后来,陆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城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药物,更不避嫌疑,为他用心敷治。也在那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他,只有陪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心中才会没有苦恼,才不会觉得孤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陆渐又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发了疯,左飞卿没了法子,只好将她关了起来。
在禅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可这时陆渐却来了。听到他的叫声,她几乎哭了起来。若是仙碧没来,又若是他不护着那个贱人,她一定会扑入他的怀里,向他诉说衷情。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与沈秀亲近,就是为了让他心疼,叫他认错,让他哀求自己。
宫城别后,趁着两军交战,她逃出城外,走在茫茫旷野,背着祖师画像,天大地大,本可以任意所之,可到了后来,她的心中只剩迷茫。她骑着偷来的马,绕着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再见陆渐,她才明白,她是在等他出城。那一刻,就如鬼神驱使,她又来到他的面前,脸上冷漠如故,心中却是慌乱极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便撒了一个谎。其实啊,风君侯搜去的只是“孽因子”,舍利子么,还好好的在她身上呢……
过了好久,姚晴的心才平静下来,眼泪仍是流个不停。她不由心想:“或许,三年的眼泪,三年才会流尽吧!”过了一会儿,又想,“要是这样在他怀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双颊发烫,偷眼望去,陆渐的脸在黑暗中棱角分明,四下沉寂无声,窗纸明亮起来。几声鸟啼清脆悦耳,啼过之后,更添幽寂,以至于能听到陆渐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陆渐忽地叹了口气,姚晴应声直起身来。陆渐忽道:“阿晴,这些年你受了许多苦吧?”
“胡说。”姚晴道,“哪儿有什么苦?”陆渐叹道:“若没有苦,你哭什么?”姚晴心头着恼,冷冷道:“我哭不哭与你有什么相干?”说罢咬了咬嘴唇,“陆渐,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许叫第三个人知道,尤其不许告诉臭狐狸,他若笑话了,我就拿你是问。”
陆渐深知姚晴骄傲自负,凡事都要胜人一头,但在哭与不哭上也要争个高下,却是叫人啼笑皆非。
忽听姚晴又说:“方才你说,你在宁不空的祖师画像上发现了字迹?”陆渐道:“是啊。”姚晴道:“那些字你可还记得?”陆渐道:“记得。”
姚晴起身出门,不久又推门回来,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盏油灯,又从背上取下一个青绸包袱。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树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开时除了三幅祖师画像,还有一把玉尺,莹白通透,光彻一室。
姚晴燃起油灯,水浸火烤,不多时,地部画像显出淡淡字迹:“持共和若拥下于白”,雷部画像则是:“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部画像是:“周白响质吟昔之根”。
姚晴望着三幅画像,忧喜参半,喜的是字迹显露,忧的是猜不透字中的含义。她想了想,取出玉尺,随手一展,玉尺竟尔摊开,变成一张薄薄的书页。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册玉简。
姚晴又取一根钢针,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红的血珠。陆渐惊道:“你做什么?”一把握住她手,露出心痛神气。姚晴见他担忧,心中欢喜,嘴里却说:“傻小子,别捣乱。”挣开他手,说道,“你将宁不空那四幅画像上的秘语说给我听。”
陆渐如实说了,姚晴将字一一问明,用针蘸了鲜血,写在玉简上面。说也奇怪,血迹染上玉简,须臾消逝,玉简又回复了莹润本色。
“这是为何?”陆渐大奇。姚晴道:“这是《太岁经》,上面书有历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鲜血,不能书写,一旦书写,字迹就会消失。”
陆渐道:“怎么观看呢?”姚晴白他一眼,说道:“婆婆妈妈,你的话可真多!”陆渐讪讪苦笑,姚晴却说:“好啦,告诉你也不妨,这玉尺以‘化生’之术催发,便能看到血字了。”
她见陆渐不信,左手握简,默运玄功,玉简浮现出血红字迹,文辞简约,笔迹各异,显然不是一人书写,末尾处写有“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八个蚊足小字。
姚晴道:“自古练成‘化生’的人极少,练成者多是地母,故而也唯有地母才能看到这经上的文字。”陆渐啧啧称奇,想到姚晴练成了地母才会的神通,心中大为佩服。
姚晴写完秘语,又将地、风、雷三部画像秘语反复吟诵,牢记在心。记诵已毕,她取来火盆,将灯油淋在风、地、雷三部的画像上,丢在盆中点燃,一转眼,三幅画像火光腾腾,化为灰烬。
陆渐吃惊叫道:“你烧它干吗……”姚晴捂住他嘴,怨怪道:“你胡叫什么?宁不空没告诉你吗?西城八部的祖师画像藏有极大的秘密。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据我猜度,这些字中,必然藏有西城祖师的绝世武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说到这儿,姚晴乌黑细眉微微舒展,注视陆渐,若嗔若笑,“烧了这三幅画像,除了我,再也无人能够集全八图隐语,那么当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练成其中的武功……自然了,我练成了也会教你。有了那武功,或许就能克制‘黑天劫’。”
陆渐想了想,摇头说:“阿晴,我的‘黑天劫’先不说,这祖师画像历代相传,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丢了,只怕会有麻烦。”
姚晴白他一眼,愤然道:“你还为那贱人着想?哼,她有麻烦也是活该。”转头生了一会儿气,偷偷瞧去,见陆渐闷闷不乐,一时更觉气恼,怒道,“蠢材,你只为别人着想,难道就不想解开‘黑天劫’,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么?”
陆渐一怔,冲口而出:“我能做什么大事?忙时操舟、闲里喝茶罢了。”姚晴瞪着他,只觉此人奇蠢如牛,暗恨良久,冷冷道:“那样活着,又有什么趣味?”两人话不投机,一时相对沉默。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姚晴不觉起身,将窗户掀开一线,偷偷望去,谷缜在庭院里逗弄房东家的小男孩儿。忽而摸摸他胖乎乎的脑袋,忽而拧拧他粉嘟嘟的小脸,忽而将他裤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地转身就跑。小孩奋力追赶,挣得满头是汗。谷缜见状,忽又转身,将他抱起,高高抛起,又低低接住,惹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欢喜。
姚晴见这情形,心底至柔至软之处似被触了一下,无端惹起许多儿时记忆。
陆渐也走过来,瞧了一会儿,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缜是冤枉的么?”姚晴冷冷道:“这个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别?”陆渐摇头道:“这分别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为他洗雪;他若是十恶不赦,我……”说到这里,嗓子微微一堵,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姚晴瞧他一眼,淡淡说道:“依我看,这罪名里确有一桩疑处叫人不解。”陆渐忙道:“什么疑处?”
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楼的时候,我恰好也在那儿,那些个名妓成天与他厮混,好得蜜里调油。臭狐狸嘴里嘻嘻哈哈,说了许多疯话,可是一连几日,也不曾当真碰过那些女人一根指头。萃云楼里龙蛇混杂,入内的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伪君子,我呆了几个月,臭狐狸这样的却是第一个见到。他对风尘女子尚且守礼,又怎么会坑害自己的妹子呢?”
陆渐大喜,拍手道:“是啊,谷缜原本不坏,你又何苦跟他怄气?”姚晴白他一眼,恨恨说道:“你就知道帮他,却不肯听我的话……”陆渐大窘,正想辩解,忽听房外传来一缕乐声,似笛非笛,宛转生情,二人一瞧,谷缜对门坐着,将小孩放在膝间,吹奏一片树叶,吹罢一曲,又笑着教那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