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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金色的皇村

徐鲁

整整两百年前(1815年),圣彼得堡皇村中学的一位杰出校友,未来的“俄罗斯诗歌的太阳”,刚满十六岁的少年诗人普希金,在皇村中学升级考试的考场上,首次当众朗诵了他的抒情长诗《皇村回忆》。那天,俄罗斯德高望重的老诗人杰尔查文也光临了考场。杰尔查文自始至终都被少年诗人声情并茂的朗诵感动着,听得如痴如醉。当他听普希金朗诵完最后一节时,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他颤抖着站起身来,伸出双手要去拥抱这个少年诗人,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还活着!……”诗人茹科夫斯基也在一边欣喜地说道:“这个少年,是上帝给俄国送来的礼物!”

是的,就是这个少年——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不久就要成为俄罗斯诗歌的一颗真正的太阳。而此时,在金色的皇村,他正在冲破四周的云彩,奋力跃出俄罗斯的黑夜和山冈,努力放射出自己天才的光芒。所有的人也都确信,他已经具备了喷薄而出的能量。

两百年后的一个金色的秋天,我来到彼得堡,来到皇村,向我景仰的诗人顶礼。在我的心中,普希金不仅是俄罗斯文学的一部语言华美的“百科全书”,也是一切诗人的最高标准。正是普希金,教会了几代中国诗人如何热爱和如何“抒情”。坐在彼得堡金色的秋日里,坐在皇村的白桦树下某一张落叶翻卷的长椅上,阅读伟大的普希金,也曾是我三十多年来的一个浪漫的美梦。2014年深秋时节,我的这个美梦终于实现了。皇村的大门前,也真的有那样一张供我小憩和阅读的长椅。

阳光煦暖的午后,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坐在皇村门前,坐在离雕塑家罗·巴赫那座普希金坐在铁长椅上沉思的青铜塑像不远处,仿佛也陷入了深深的秋冥之中。苏联画家安德烈·普加乔夫也画过一幅同样题材的油画《秋思的普希金》:普希金三十多岁后重返皇村,身着深蓝色风衣,坐在飘满金色落叶的长椅上,好像正在构思他的诗篇,他的身边放着礼帽和手杖……

我知道,我坐在这里,不仅是在感受普希金的皇村诗意,同时也在享受彼得堡的深秋之美。

我爱大自然凋萎时的五彩缤纷,

树林披上深红和金色的外衣,

树阴里,气息清新,风声沙沙,

轻绡似的浮动的雾气把天空遮蔽,

还有那少见的阳光,初降的寒冽

和远方来的白发隆冬的威胁。

每当秋天来临,我就又神采焕发;

俄罗斯的寒冷对我健康颇有裨益;

对于日常生活的习惯我又感到欢喜:

一次次感到饥饿,一个个睡梦飞逝;

热血在心里那么轻松愉快地跃动,

我又感到幸福、年轻,各种热望涌起,

我又充满了生命力——

我的身体就是如此。

这是诗人对秋天的咏赞。普希金是一位对秋天情有独钟的诗人,他不太喜欢春天,他说过:“解冻的天气令我难耐,血液在游荡,情感和思想也被愁闷遮掩。”他也不爱夏天。他说:“夏天在扼杀精神上的一切才能,把我们折磨;我们像田地,苦于旱情。”而冬天,最终也使他感到厌倦:“雪一下半年不停,人们都快变成了习惯于穴居的熊。”只有金色的秋天,他最喜欢。这也让我想到了今天许多俄罗斯人常说的一句话:不要和俄罗斯的秋天去比美,你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它的!

我想从扎哈罗沃森林边的那棵老椴树开始,去追寻普希金的诗歌踪迹。

在少年普希金进入皇村中学之前,他的诗歌种子是在那个名叫扎哈罗沃的村庄里播下的。扎哈罗沃周围有着美丽和恬静的乡村风光,平坦的田野,金色的白桦林,大团大团的云彩,幽静的灌木丛,闪亮的河水,还有四周长满杉树和椴树的、像镜子似的明亮的水塘……扎哈罗沃是普希金一家人夏日避暑的乡村领地,而少年诗人有关扎哈罗沃的记忆,又是和他的奶娘阿琳娜·罗季奥诺夫娜紧紧连在一起的。

这是一位善良和慈祥的俄罗斯农妇,她知道许多俄罗斯民间传说,满肚子的谚语和俗话,很会讲故事,还会唱许多民歌和摇篮曲。普希金从童年起就深深地爱着这位奶娘,老奶娘也成了他童年和成年以后最忠诚的、最可亲的心灵的友伴。普希金后来有许多抒情诗是献给这位奶娘的。人们说,献给奶娘的那一系列诗篇,是诗人所有抒情诗中最美丽、最动人的一部分。

“圣像前的黏土灯下,她的老脸皱皱巴巴,头上是曾祖母时代的旧帽子,下面凹陷的嘴巴里只剩下两颗黄牙。”这是奶娘为小普希金唱过的催眠曲。在扎哈罗沃村许多个宁静的夏夜里,少年普希金哪里也不愿意去,只愿意待在奶娘的黑咕隆咚的小屋里,听她翕动着瘪陷的嘴巴,讲着那些永远新奇和有趣的民间故事。什么巫婆和古堡啦,妖精和游侠骑士啦,留着雪白胡子的魔术师,忧郁的王子,漂亮和骄傲的公主,还有四周布满骷髅的旧城……都会出现在奶娘的故事里。这些稀奇古怪的传说,仿佛是黑夜里的灯火,照耀着少年普希金充满幻想的心灵。他从这些古老的传说中认识了俄国民间生活的形形色色,也从这些美丽的谣曲里感知到了俄罗斯语言的神秘与美妙。他的奶娘也像所有乡村农妇一样,按照自己在乡村教育子女的方法来教育着普希金和他的姐弟,孩子们也乐于接受她的教育。她留在普希金童年的心灵里的形象,永远是美好可亲的。普希金后来回忆自己童年印象时,他记得最早的人物便是阿琳娜奶娘。善良的奶娘使他也早早地认识到了俄罗斯女性的温情、宽厚和智慧。

普希金一家人避暑的木屋,坐落在一片白桦林中。木屋后面有一株孤零零的老椴树,老得就像童话里的“树王”。少年普希金常常一个人坐在老椴树下看书或者幻想。有时候,他也拉着奶娘或外祖母坐在一块林中空地上,听她们给他讲故事。他的外婆也会讲很多民间故事。在扎哈罗沃,普希金也第一次认识到了俄罗斯乡村农人们勤劳与乐观的天性。

他看到,每当夕阳西下,田野上空飘散着绯红的晚霞,静谧的树林也仿佛穿上了绯色的衣裳,在远处的夕光里,就像待嫁的新娘;农民们从田野归来,一路上都回荡着他们的歌声。马在打着响鼻,狗在远处的道路边或田埂上追逐着,发出欢快悦耳的吠声。妇女们鲜艳的披肩和衣衫在晚霞里闪着动人的光芒。马车夫经过这些女人的身边时,会开一些粗鲁的玩笑,惹得这些女人一阵笑骂,他们的声音会越过树林,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还看到,水塘里倒映着红杉树和醋柳树的姿影,鸽子在不远处咕咕地温柔地叫着,云雀则在树林的上空高声歌唱,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还有松脂的芬芳。那株夕阳下的老椴树,就像一位失去了领地的老君主,正在那里低头叹息,如果侧耳细听,还仿佛可以听见它深深的呼吸。

是的,在扎哈罗沃,少年普希金最初的诗心,被这静谧、温柔的大自然与和谐、丰饶的乡村景色安抚着。农人的歌谣,古老的童话故事,妇女们的笑声,大辫子的乡村少女,节日里农民们围成一圈,尽情地跳舞和歌唱。这一切,都使少年普希金的头脑里渐渐有了这样的感觉:这就是俄罗斯;这就是俄罗斯的大自然,这就是祖国——祖国的人民,祖国的语言,祖国的生活……

啊,皇村中学,皇村中学!

穿越汗漫的时空,踏进位于皇村花园街2号的这座有着奶黄色外墙的四层小楼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是激动的,禁不住在心里默念着数声这个名字。我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跳加剧的声音。我甚至有点不敢相信,我已经踏进了自己从少年时代起就无限景仰和向往的诗歌王者普希金的皇村。

这座精致的楼房,由一条跨街廊道与华贵的叶卡捷琳娜宫殿厢房相连接。进入一楼,一位优雅的老年女性莲娜,给每一位拜访者送上了一双干净的鞋套,以免把外面的尘土带进纤尘不染的楼道里。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座楼房里的楼梯、走廊、教室、礼堂、活动室和每一间宿舍……都并不那么宽敞。毕竟,这是一个只招收五十人以内的皇家贵族精英学校。

1811年9月22日,亚历山大一世御笔批准了皇村中学首届学生名单。报名者共三十八人,考试后正式录取三十人。少年普希金榜上有名。二十天后,一位学监把这个十二岁的少年领到了这座楼房四楼的一间窄小的房间门口。这是他的宿舍,门扉的木牌上写着“14号,亚历山大·普希金”。那天,他往左边的邻门一看,上面写着“13号,伊凡·普欣”。不用说,这是他的同学了。在以后的岁月里,伊凡·普欣不仅成了普希金最要好的同学和密友,而且还成为了一名坚强的“十二月党人”。普希金在《致普欣》这首诗里写下了“我的第一个知交,我的珍贵的朋友”这样的诗句。

四楼的每间宿舍的确很窄小,曾被普希金戏称为“禅室”。墙壁是淡绿色的,与房门相对的是一个小小的木窗户。一张小床比今天常见的单人床还要窄一些。还有一个矮矮的原木三屉柜,一张小小的斜面写字桌。写字桌边挂着主人开学典礼时穿的那套礼服——这也许就是皇村中学的“校服”,写字桌上还插着一支白色的鹅毛笔,还有一本摊开的法文书……好像诗人刚刚离开不久,它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诗人归来。

教室、课间休息和活动室以及礼堂在三楼。在小小的教室里,优雅的莲娜女士微笑着让我猜一猜,普希金当年的座位在哪里?

我记得,某一部普希金传记中写到过一个细节:皇村中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凡是哪门课程成绩比较好的学生,有坐到前两排的“优先权”。普希金那时只迷恋于诗歌和文学,对一些课程例如数学,往往心不在焉。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就发生在卡尔佐夫先生的数学课上。那天上数学课,身体肥胖的卡尔佐夫把普希金叫到黑板前,演算一道代数题。普希金踌躇了好半天,才用粉笔写出了几个谬之千里的数字。卡尔佐夫最后问道:“请问结果到底是什么呢?X等于几?”普希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等于零。”“等于零?好嘛!普希金,我明白了,在你们家,在我们班上,一切都是等于零。”这位数学老师无奈地说道,“我看,你还是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写你的诗去吧!”如此看来,普希金应该只能屈居后几排座位了吧?

果然,我猜得不错,普希金的座位就在后面倒数第二排。莲娜女士告诉我说:“坐在后面,普希金正好可以自由和快乐地构思他的诗篇,老师们也不会干预他。因为在这里,教育是异常开明的,培养学生的自由主义精神,充分发展他们各自的兴趣与爱好,是所有教师们的共识。”

教室之外还有音乐室、美术室、物理实验室、击剑活动室等。在美术室里,我看到了普希金和他的同学们当年的手稿、手抄的诗集、信手涂鸦的漫画和铅笔画等。虽然每一页纸张都已经发黄,但是从这些字迹和漫画里,不难想象那些自由的思想、崇高的理想、诗歌的才情……是怎样在这里生成、奔突、碰撞和激荡。

三楼的一个宽敞的大厅,是皇村中学用来举行重大活动和师生聚会的场所,如开学典礼、毕业典礼等。大厅中间的一张长桌上,摆放着当初创办皇村学校的诏书、章程和亚历山大一世赠送的纪念章。

当年的10月19日,是皇村中学开学典礼的日子。这是一个隆重和盛大的节日,沙皇和皇后、皇太后以及安娜·巴甫洛夫娜公主,还有保罗一世的儿子康斯坦丁大公等皇室成员,都来到了皇村,坐在这个大厅的贵宾席上。在贵宾席上就座的还有许多显赫的大臣、枢密院成员以及各界名流。普希金的伯父瓦西里也坐在那里。国民教育厅厅长马尔迪诺夫用颤抖的声音宣读了皇村的建校纲领:“从先贤手中接过皇位之后,我们坚信,只有摆脱无知,我们的国家才能放射出永不熄灭的光芒……”

普希金后来回忆说,在皇村中学,同学们视母校如家园,视同学如兄弟,视老师如朋友。普希金在皇村中学和普欣、杰尔维格、丘赫尔别凯等同学情同手足,成为终生不渝的挚友和同志。

“普希金在这里表现出了非凡的禀赋,当时许多教师都对他寄予厚望,连理科教师卡尔佐夫也坚信,普希金的诗歌才华将会成为皇村的骄傲。”在普希金经常来阅读的皇村图书馆里,莲娜介绍说。

这个图书馆里有六个深红色木书柜,里面摆放着近千册俄、法、德、英和拉丁文的原版书籍,多为历史、文学、神学、艺术、法律诸方面的典籍。俄国诗人与作家的作品最为齐全,大多是十八、十九世纪的作品,单独存放在一个书柜里。

莲娜告诉我说:“普希金是一位博览群书的诗人,他那时候就阅读过中国的典籍,从这里毕业后,他还幻想过要去看中国的长城。”

“是的,我还听说,普希金留下的藏书中,涉及中国生活和中国文化的书籍就有八十多种,他的诗歌中还多次出现过中国的黄莺、长城等形象。”我补充道。

普欣曾回忆说:“我们都有目共睹,普希金胜于我们,他读了许多我们闻所未闻的书籍,而且,他过目成诵。他是我们的诗人……”

普希金的另一位同学,后来也成为诗人的杰尔维格,在一首写给普希金的诗中这样预言:“普希金在森林里也无法隐藏,嘹亮的竖琴会把他的名声播扬。阿波罗会把他从人间送到欢腾的奥林匹斯山上。”

当年的同学和老师们的预言没有落空。普希金的诗歌,已经成为今天的皇村最值得骄傲的精神遗产。

莲娜女士给我们讲述了普希金在皇村的日常生活情景:在课间时间,在休息室里,在皇村迷人的花园里散步的时候,甚至经常在教室里,还有在做祈祷的时候,普希金的脑海里,都会产生各种各样富有诗意的构思。在数学课上,他会把自己想到的诗句匆匆写在演算纸上,不耐烦地咬着笔杆,紧锁眉头,噘起嘴唇,明亮的目光在默读着自己写下的诗句……

从普希金献给皇村的诗中我们也不难感到,他对自己的诗歌写作是非常自信的。他在后来写的《皇村》一诗里写道:

在那里,我的爱情和激情一同奔涌,

在那里,我的童年和最初的青春水乳交融;

在那里,大自然和理想把我哺育,

我体会到了诗歌、欢乐和宁静……

这位诗神的宠儿、天才的歌手,智慧和诗情都在缪斯的佑护下交互滋生。他在皇村中学里留下了自己最早的一批诗篇。我们从他1815年写在皇村的一小部分日记里还可以发现,这位少年诗人当时已经有着多么强烈的创作热情和多么庞大的写作计划!

在皇村中学时期,普希金创作了约一百二十首诗歌。1817年3月毕业前夕,他选择了三十六首,编成了自己的第一本诗抄:《亚历山大·普希金诗集,1817年》。他的许多皇村同学也都爱上了诗歌。他们互相鼓励着,一起创造和迎接着俄罗斯文学的新的曙光。

一颗耀眼的诗坛之星,升起在皇村校园的上空——不,是升起在了整个俄罗斯文学的星空之上,而且一旦升起,便光华璀璨,永不坠落。在不久的将来,这颗巨星还将成为一颗无可取代的诗歌的太阳!

皇村中学为后人留下了两个优秀的传统:一是毕业考试结束后,老师们就把学校那口敲了六年上课铃的钟取下砸碎,每位皇村学子都各自保存一小块,作为对母校的永久纪念;二是以后每年校庆日(俄历十月十九日)那天,同学们都要重返皇村聚会。普希金后来写过一首《十月十九日》,表达了自己对皇村的感情:“无论命运把我们抛向哪里,无论幸福把我们带到何方,我们永不变心:世界是别人的,只有皇村才是我们的故乡。”

总有一天,当你看到我这曾经

写得满满的忠实的一页,

我请你暂时地飞往我们那曾经

以心灵相交的皇村中学。

这是普希金在皇村中学毕业时,在挚友普欣的纪念册上写下的壮行的骊歌。1817年6月9日,皇村中学举行了首届学生毕业典礼。普希金的毕业证书上,记录着这位名列第十九名的毕业生的学业成绩:

皇村皇家中学学生亚历山大·普希金,在本校学习六年,学业成绩如下:宗教教育、逻辑学、哲学、法学(包括公法和私法)、俄罗斯法、民法和刑事法,成绩良好;拉丁文、政治经济学、财政法,成绩优秀;俄罗斯文学、击剑术,成绩特优。另外,在校期间,他还学习了历史、地理、统计学、数学和德语。为此,皇家中学教务委员会同意他按时毕业,并颁发此毕业证书。本毕业证书盖章有效。

几天之后,他被分配到外交部任职,为十品文官。

也就在这一年,普希金写下了那首振聋发聩的《自由颂》,其中有这样的宣言:“我要向全世界歌颂自由,去抨击那皇位上的罪恶。”“战栗吧,世界上的暴君!而你们,倒下的奴隶,听啊,鼓起勇气,奋起吧!”他高唱着自由的颂歌,满怀着崇高的理想和激情,告别了皇村中学。

1831年,当皇村中学迎来二十周年校庆纪念日,三十二岁的普希金重返皇村的时候,他已经历尽沧桑。当年的皇村同学,先后已有六位涉过了忘川,包括普希金在皇村最好的朋友之一、诗人杰尔维格。而更多的少年同学,已经劳燕分飞,杳无音信,有的正在西伯利亚的大风雪中过着苦难的流放生涯。这时候重返皇村,只能让普希金的心里有着更多的伤感。

普希金是在这一年五月重返皇村的。他带来了他美丽的妻子、有着“莫斯科第一美人”之称的娜塔莉亚。连当时的皇帝尼古拉一世,也为普希金妻子的美貌感到吃惊。他们在这里经历了很多事情,使普希金为之不悦……

莲娜女士不愧为“皇村中学纪念馆”出色的解说专家,她对皇村的故事了如指掌。她怕我听不懂,就特意做了个带着失望的神情慢慢转过身去的动作,告诉我说:虽然娜塔莉亚很迷恋这里,可是,普希金在这里参加完了皇村的校庆,然后苦笑着望了望华丽的皇村,还有空中金色的落叶,慢慢地转过身去,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责任编辑:鲍伯霞

海誓

走昭

你心中的海是什么样子的?

似乎每个身处内陆的孩子,对海总有无限向往。读书期间我去看过大连的海、厦门的海、香港的海、烟台的海、秦皇岛的海。年少时还做过不少矫情的事儿:夜晚一个人走在海边,远处喧嚣的年轻人喝着啤酒吃烧烤,热闹极了。我拿出手机随便打给一个正在想念的人儿,什么也不说,让他们静静听几分钟海声,再挂掉。

波德莱尔写过一首诗:“自由的人儿,你永远将大海怀念。”

后来在中科院某研究所读书,每年都会有印度洋科考名额,环境艰苦,每个实验室轮流派人,今年恰好是我们。于是立夏的那一天,我出发了。

先坐飞机到毛里求斯,科考航段分为五期,我参加的是最后两段。一个航段近五十天,科考人员一般只参加一到两个航段。到了毛里求斯,并没来得及参观这个不大却美丽如画的小岛,匆匆登上了“大洋一号”,开始我为期九十六天的航行。

“大洋一号”是我国第一艘科考船,从1994年第一次航行至今也有二十几年时间了。排水量五千六百吨。整艘船有四层高,一层环境相对最好,住着首席科学家和船长。我们科研人员和大副、二副、轮机员住在二层。三层是水手。最高四层是实验室。还有重机枪库——这是为了防止海盗来袭。“但愿这间房永远也用不到。”水手介绍船舱时开玩笑地说。

登船后,我前十天几乎都在晕船中度过——尽管我以前并没有晕车的经历,可大海上没有规律的波澜起伏一开始还是让我吃不消。躺在床上还好,只要一起来就会吐,吐完那一分钟是最轻松的时刻,一分钟过后又开始吐。有经验的船员说这时候千万不能躺下,否则你以后九十几天都要在床上度过了。我强忍着难受爬起来,走在摇摇晃晃的船板上,不停地吐,只希望这段难熬的时刻快点儿过去。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刻,不断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然而除了继续下去,你其实并没有其他的选择,毕竟,这是在茫茫大海上。

第九天时我熬了过来,终于不再呕吐。第十五天时行驶到作业区域,我们平时工作并不繁杂,近乎于体力活(其实科研本来也是体力活)。首先简单判断这个地方有没有勘采价值:钢缆先绑住拖体,一个做成潜水艇模样有摄像头的设备被放到水深四五千米的地方,我们紧紧盯着上方传送图像的小屏幕,海底大多数地方都是白沙,观察到有地泉涌出或其他硫化物痕迹,我们就用电视抓斗收集这块儿的土壤,以及CTD采水设备收集海水。再用钢缆拉上来,搬到实验室做简单的土壤分析以及用滤膜过滤海水,收集菌体再拿回去分析。船上能做的实验非常有限,因为海面太摇晃,离心机、PCR仪等基础设备都不能使用。某天行驶到印度洋西南角,遭遇了一次连船员都说比较罕见的暴风雨:海浪大到人根本不可能在船上站立三秒钟,当天的工作只能暂停,我们担忧实验室里仪器可能会出问题。待暴风雨小一些上去看,果然是一片狼藉:尽管冰箱被牢牢固定在墙上,在强烈摇晃下也挣脱铁圈在地上摔得稀巴烂;实验室所有小型工具都被用透明胶绑牢粘到桌上,这时也全部掉落在地上;就连锁住的抽屉也全部掉了出来。还好,每一个样品处理过后都被我们牢牢封住,所以损失并不很严重。

航行三十天左右,我们的船回到毛里求斯补充食物、淡水等生存必需品。第一天,船停靠在路易港,我们在港口附近找到了一个看起来相对安全干净的旅店,上岸睡了第一个“安稳”觉。然而第二天醒来,旁边房间同学的箱子全被撬开,钱财和护照都不翼而飞,大家都傻眼了。打电话给当地警察,警察直接带我们找到了小偷问他要钱……小偷并没做什么抵抗就给了我们护照和钱,而警察也没有把他抓起来。看来都是惯犯,也看来毛里求斯治安实在不敢恭维。第二天,为了安全起见,大家还是回到停在港口的船上住,每天都派一个人在舷梯口守夜。毛里求斯总统是位研究生物多样性的科学家,听说我们停港还专门来船上看望我们,是位非常和蔼的女士。

毛里求斯是个非常小的岛国,本地居民印度人占大多数,来旅游的大多数是中国人。停留在岛上的四天,我们把浮潜、滑翔都试了一遍。海边的沙滩非常干净,一排排高大棕榈树总让我想起爱丽丝那个渺小的女孩儿,毛里求斯也是唯一曾经发现渡渡鸟的地方,尽管1662年它们就已经灭绝,然而渡渡鸟这一形象已经深入人心。黄昏时一个人走在海岸边,仿佛就能看见《爱丽丝漫游仙境》中那个用一只手指头撑着前额,就像照片中莎士比亚那种姿态的哲学鸟,一张嘴就说着深奥的古文,J.K.罗琳曾在《神奇动物在哪里》中这样描述渡渡鸟:

原产于毛里求斯,身体肥胖,全身绒毛,不会飞行。拥有逃避危险的非凡手段,可瞬间消失无踪……麻瓜们因为不了解这种自由消失的本领,自认为已经把这种鸟猎杀殆尽。

真希望这种可爱的动物可以像罗琳说的那样,只是在和我们这些麻瓜玩捉迷藏。

短暂的停留过后,“大洋一号”重新起航。海上的作业是枯燥且令人疲乏的,我们并不能和外界太多联系:每天早晨八点钟网络有半个小时的开放时间,我们打开电脑,接收邮件,同时把昨晚给家人写好的邮件发过去。剩下的时间,就是漫漫长长的白天和黑夜。到了夜晚,并没有想象中的满天繁星,因为船上灯光过于强烈,船体之外能见度非常低。过赤道那一天,船员调暗了灯光,我们站在船头前面的甲板,抬头真的能看见银河。无垠的大海上面闪烁的群星,那种壮丽与优美,是要让人落泪的。

船静止作业取样的时候,我们会快速拿出自己的钓鱼竿站在船边钓鱼。我最好的成绩是钓起来一只巨大的鱿鱼,当时可真是开心啊,晚饭时候终于有新鲜的食物可以吃。要知道航行到了最后阶段,每天吃饭是非常愁人的事情,我觉得最美味的食物就是船舱角落里不知谁落下的过期很久的方便面。

船上大多数人员是水手,每年在船上的时间超过两百天。到了夜晚他们就会用酒精来麻痹自己,船上有一个简陋的KTV,有时候他们喝醉了酒就抱着话筒大哭或者大笑。每到这时候,总觉得周围一切都好远,总感觉孤单极了。有一天一个年老的船员跟我们说,他得知老母亲病重时候,正在南极作业,不管你有多么着急多么难过,也没有办法赶回去。是啊,你知道前面有漩涡和鲨鱼,阻你的潮汐和助你的湾流,以及身后看不见的岸。你忽然时而觉得自己大得要命,时而渺小如一切。清醒又没有工作可做的时候,他们会在船上跳吉特巴,甚至是在甲板上摇摇晃晃地打篮球。开心时他们也会对我们这些“小孩子”讲航行船上十几年、二十几年遇见危险的、刺激的、开心的事情。他们是非常有勇气的,没有谁可以轻轻松松一辈子面对孤寂的大海。

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朱迪丝·沙兰斯基《岛屿书》中写道:“如果你想要得到真正的真实,你就要冒险。”真正的海上航行和这本书一样,哪有什么文艺腔的情绪,全都是硬碰硬的白描,一句话,“一艘小船,一百二十人,永不再见”,多么有力简短的故事,让喜欢吭哧吭哧抒情的人看得惭愧。

对我来说,每天最好的嘉奖就是能看见海豚。通常它们在黄昏时来临,噗、噗、噗,一只只相继跃出海面。天色越晚,它们离船就越近。真是一群可爱的小精灵。有它们陪伴一起航行半个小时,总觉得温暖而又快乐。这时候看海是海,看云是云。看海面上波光粼粼真好看,跃出海面的海豚,也真好看。有那么一瞬间,我认为那些谁是谁非离我很遥远,那些似是而非也彻底与我无关了。只有在我眼前的景观,很清晰,很分明。我感觉很多很多的汗珠从我的皮肤里冒出来。我活着,接受着,付出着。尽量诚实,尽量简单。

还有一次看见了鲸鱼。某天清晨,随着船员一声惊呼,我们全部聚集在栏杆前,看见“大洋一号”底下有一个巨大的投影——那是鲸鱼的轮廓。彼时我想起Gary Snyder的一句诗:“鲸鱼的尸体在深海中,仍将滋养其他动物十五年。”科学术语中,这叫“鲸落”(Whalefall)。当鲸在深海区死去的时候,尸骨落在两千米深的海底,可以维持其生态系统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间。

我心中的大海是黄昏下那一抹的温柔;是古希腊神话故事中的波赛冬(海神),仅次于宙斯的强大掌权者;是性情不定又反复无常的暴君;是给你一点儿苦头然后再温柔拥抱你的小坏蛋……不管你看见的它是什么模样,下一次见到它,你又会有新的认知,这就是大海最调皮的魅力。

平日常常遥想宇宙,深处大海的日子,类似的感觉尤其深切。这时候,存在感最强,会想象我,这大海中最微不足道一滴水的沉浮情形。再怎么肃穆地注视生命,它也只是一滴水,没有任何理由把它稍微看得那么重要一些。它是那么短暂、脆弱、无足轻重、若有若无。对它任何夸张的强调只是自欺欺人而已。然而正因为如此,更要珍视每一朵真实的浪花,定格在眼前美丽的温柔的海豚,翻滚在天边缥缈的云朵。一定要记得,要用美丽去抵抗虚无。这是大海教给我的一切。

愿你有一个海风习习的未来。

责任编辑:田静

五石散辩

陈元武

五石散何物也?东汉名医张仲景《金匮要略方论》详细写到了这种药物的药效和成分,并起名为“寒食散”。由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混炼而成。中药中以矿物为料,原形为石,为石药,石药需经炮制煅炼,药性才会充分发挥,道家常以服散石丹药来提高自己的道力,以为神仙是纯阳之体,寻常人肉体沉重,皆因为久服水土浊气和人间食物,使身体内充满了污秽之物,久而闭塞人的天元八窍,而使目不明,视不清,耳不聪,听不远,思人间五味十色,久则沉沦不起。以至于肉体沉重,思维混沌,真元散失,灵魂失迷,不能知过去未来。神仙久服气而辟谷(绝人间谷物),食五石之英,因而与天地同体,寿与天齐。而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这五味石药为原料炮制的散丹,形同赤脂之色(红艳),色光皎如玉(清真),味淡如水(无味),性烈如火(如丹在田)。服用后,燥火生于无名之窍,浑体如焚,面红耳赤,身体内的寒气自然会散去(指伤寒一症)。但是正常的人服了这些丹药会怎么样呢?正常人吃下这些烈性的温阳燥烈之物,五内如焚,极为难受,必需以散步(相当于快步小跑)来助发散出汗,往往浃沦失度,挥汗如雨,才会稍稍感觉舒服些,并且会造成皮肤燥红疼痛,极为敏感,穿不成新浆过的衣服(太糙硬硌肌肤)。晋名士兼名医皇甫谧曾“又服寒食药,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当暑烦闷”,可见服食不当,七年下来还要在冬天袒身吃冰来压制,更有“……或暴发不常,夭害年命,是以族弟长互,舌缩入喉;东海王良夫,痈疮陷背;陇西辛长绪,脊肉溃烂;蜀郡赵公烈,中表六散,悉寒石散之所为也”。这是亲身体验写出来的感觉。

魏晋时,名士多以黄老哲学为人生指南,轻名贱身,追求神仙般的生活,于是纷纷学着道士去冶炼丹石,服饵丹药成为上流社会的时尚。名士们无不追逐攀比,不仅如此,官僚阶层的人也互相效仿,以行散服丹为雅事。所以,晋代出的道士名家也最多,像葛洪和抱朴子,都是晋代人。所谓魏晋风度,首先表现为宽袍异服,名士也是性格怪异乖张,难以用常人眼光来评论。魏晋也出酒徒酒鬼,像刘伶和陶潜,喝酒据说也是道家推崇的一种修仙术,道家修仙有三种,一是炼形,二是炼气,三是炼神。炼形者,经常立于绝壁悬崖之间,炼一种物我两忘的胆识;炼气,就是炼内家功,属于气功之门;炼神者,就是睡觉,让神智掩息,以达虚静守笃之效,五代时著名的睡仙陈抟修的就是这门道法。早在晋代,葛洪的修道课程《抱朴子·内篇》即说:“夫玄道者,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得之者贵,不待黄钺之威。体之者富,不须难得之货。高不可登,深不可测。乘流光,策飞景,凌六虚,贯涵溶。出乎无上,入乎无下。经乎汗漫之门,游乎窈眇之野。逍遥恍惚之中,徜徉彷彿之表。咽九华于云端,咀六气于丹霞。徘徊茫昧,翱翔希微,履略蜿虹,践跚旋玑,此得之者也。”酒是睡之媒,像那个陈抟老祖,天天只做一件事情,就是睡觉,并且一睡就是经年。他头一回睡醒,是发现老赵家要坐天下了,就拍手称庆说:这下天下要太平了。再一醒就是一百多年后了,华山底下的农民发现他骑着一头青牛往西而去,就问他为啥子事情。他说,这华山要被胡人占据,天下将不太平了。结果老赵家的两父子皇帝徽宗赵佶和他儿子钦宗赵桓都让金人掳到北方去了,北宋灭亡。

酒成就了道家的炼神之法,但魏晋时的名士们却没有从酒里得到一点好处,著名酒鬼刘伶,最后不得其终,史书未记其是否有后代繁衍,或者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鹿车壶酒,使人荷锸而随,说是“死便埋我”,不知道最终是否真是死于半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就是他最后有点酒精中毒,意智不清。另一个是陶渊明,也是个酒徒,似乎这个酒徒的名气很大,因而让人只看到他的骨气和清高,却忽略了他穷困潦倒却天天不忘记杯中物的德性,以至于后代都是智障人士,几同无后。但这酒还是比不过五石散对于魏晋上流名士贵族的影响,当时,服散成为一种时尚,宽袍异癖者多如牛毛,有的是大才子,像竹林七贤这样的人物,也服散追仙。像上边提到的名医皇甫谧也服散药,他写出服药后那种十分难受的体验,大概也是其他的名士们的感受和体验。隆冬时节,身体内犹如火炙,不得不食冰以镇,至于夏日,则裸袒赤体,奔跑以沦浃才稍稍解体内燥热,难怪当时的人要穿宽袍服,衣服太紧身了,不但热并且让肌肤难受异常,常有刀刃刺割般疼痛感。宽袍还不算,夏天,竹林七贤们都基本不穿衣了,赤体袒身,在竹林底下,犹感觉燥热难受,我们知道的是他们是名士,其实,像阮籍和王戎只会穿大裤衩,当时称犊鼻裈。嵇康穿不穿上衣,不知道,山涛是在职高官,应该会着官服。阮咸和向秀是年轻人,没有刘伶这样的不良嗜好,天热时,赤裸上身也是可能的,再说,向秀还经常和嵇康锻打铁器,体力活,更穿不成衣服。那些平时缺少体力锻炼的士大夫贵族们就不好玩了,服散后出现种种病症,往往痈疮陷背,脊肉溃烂。他们不得不忍受这非人的痛苦跟风时尚。比较著名的就有《世说新语》中记载的几则,其中一个是王恭的事迹: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 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谓:“‘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而另一则是正好碰上了行散的上司,因此靠一句话救了全家性命的:“谢(重)景重女适王孝伯儿,二门公甚相爱美。谢为太傅长史,被弹;王即取作长史,带晋陵郡。太傅已构嫌孝伯,不欲使其得谢,还取作咨议,外示絷维,而实以乖间之。及孝伯败后,太傅绕东府城行散,僚属悉在南门,要望候拜。时谓谢曰:‘王宁异谋,云是卿为其计。’谢曾无惧色,敛笏对曰:‘乐彦辅有言:岂以五男易一女?’太傅善其对,因举酒劝之曰:‘故自佳,故自佳。’”最著名的服散专家当属何晏,何晏字平叔,南阳宛人,故汉大将军何进之孙,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娶魏金乡公主(曹丕之妹)。正始间,曹爽秉政,依附之,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氏夺政,夷其三族,同时被诛的还有著名的夏侯玄和王弼二人,皆为魏晋玄学的倡导者。这何晏最喜欢服五石散,并且向大家推荐此丹石之药效。《世说新语·容止》里说:“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即啖,大汗出,以硃衣自拭,色转皎然。”《三国志》里却说他“晏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十分臭美并且自恋),这样一个小白脸的书生,娶了公主后竟还不断在外寻花问柳,拈花惹草的。皇甫谧说他“耽声好色”,这个何晏,喜欢服散,与耽声好色有直接的关系,小白脸文弱书生,既好色,则身体必然亏空,服食五石散的功效就是祛阴虚助阳气,感觉五石散药效良著的他于是极力向名流贵族们推荐此物。服药者,不唯感觉真的像他所说的,体力倍增,并神明气朗。于是,五石散大行于世。

五石散的成分里虽然没有什么重金属,但既然是矿物,必含有害成分。像硫磺就是,赤脂石估计就是雄黄之类的矿物。生燥易热的药物吃多了,人的性情就会大变,往往举止怪异,行为张狂失度。这一点恰恰能够解释竹林七贤们的奇怪行为了。这些人的特点就是清高,清高到了极致,行为怪异就像阮籍,常常穷途而哭,并且动不动就骂人,朝人翻白眼,不合常人之情。竹林七贤们还喜欢郊游散步,不在街肆之间,在竹林底下,没有旁人,可以赤身裸体,放浪形骸。炼丹家葛洪的《抱朴子·内篇》里说到炼丹服饵以增房中能力,道家推崇以房中术修炼阴阳,而服五石散能壮阳气强体魄,弥补因为身体阳气耗散造成的肉体伤害,以“令人老有美色,终其所禀之天年”。当然,竹林七贤不可能是为了提高所谓房中术而服五石散的,他们是纯为时尚,同时也是盲目跟风,追崇时尚的代价自然不低。因为经常服散,以致出现神志不清、精神狂躁症状者不乏其例。阮籍们不喜欢做官的另一种原因就是,做官就得穿官服,官服自然不可能像平时在家那样随便,宽袍大裈,甚至赤着脚到处跑。官服有制,就是得笔挺严整,服散者的肌肤如火炙般,让硬挺的衣服摩挲着,几同酷刑,这是一个原因。阮籍们平素穿的衣服都是脏到一定层次了,也不愿意更换新衣。甚至到了扪虱而谈的怪异状态,像嵇康写给山涛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里就说:“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他说的不全是推托之词,服食五石散上瘾后,脾气都不太和缓,他更怕在朝廷上因为脾气暴躁而得祸。不如在竹林底下自由自在,逍遥度世。避祸远害,是君子的一种本能选择,要不,老实说,他本身就挂着一个虚衔——中散大夫,也算是体制内人物。但他天天混迹于林泉之下,没有正儿八经上过一天班。再说那个刘伶,经常赤身裸体躺在家里,老婆劝他也不管用。“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从之。伶跪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仍引酒御肉,隗然复醉。”喝酒之前,刘伶必有服五石散的嫌疑,服过五石散的人,内心如焦,五内如焚,焦渴之状甚于常时。借酒助发汗,以减轻服散后的不适症状。刘伶平常是不着衣的,所以,躲在家里,赤身裸体的,也不难为情。位尊如桓温者也是如此。“桓车骑不好着新衣,浴后,妇故送新衣与,车骑大怒,催使持去”。旧衣已经穿得很适体了,新衣刚浆洗过,故硬挺硌人肌肤。桓大司马也是一个五石散服食者,可见魏晋间,服食五石散者不鲜。石发时,身体异常难受,肌肤烧炙般疼痛,穿衣自然要软乎的,而不能是新浆洗过的。并且衣服要宽松方便。这种时尚的代价可谓大矣。

现在分析魏晋风度的特征:傅粉异服,宽袍博带,高履摄足,托杯玄胜,远引老庄,贵物贱身,以清谈为经济。名士们基本都是精神异常人士,性格乖张,脾气暴躁。嗜酒无度者不乏其人。嵇康和阮籍是这样的,阮咸也是,刘伶则是杰出代表。我们只知道他们崇尚自然、越然物外、率性任诞而风流自赏的美好的一面,却往往忽略了他们服散求仙、慕道而行僻、胡乱服吃丹药和酗酒成性的毛病。傅粉者,美白其色,而医学上认为,过量服食散药者,体内虚炽阳亢而体衰,故面有潮红之色,为虚掩其难堪的瑕疵,只好往脸上抹一层厚粉。至于竹林七贤,像嵇康这样不修边幅者甚少,作为著名人士,他的澹泊自然是真的,其他人更多的是假的,做作成分居多。阮籍也常常奇装异服,刘伶则常常光着膀子在外边逛荡。比较典型的型男帅哥潘安和卫玠,一个后来被砍了头,一个被街肆上的妇女们活活看杀了。他们都是大才子,但和那个何晏一样的自恋做作。“潘安仁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左思)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唾之,委顿而返。”(《世说新语·容止》)像潘岳这样的人算不算魏晋风度?可能他们才是当时的时尚主流,现在说是时尚达人。而嵇康等人才是与时尚相悖逆的异己分子,司马氏不喜欢搞异类者,认为那样很危险,异端者出于异服怪诞者,尤其是思想上。虽然有才,也是无用的,而无用的才是必须加以消灭而后才能放心的。竹林七贤们的结局是必然的,而潘岳的死简直不值得一提。史上只留下竹林七个人的名声,而淡去其他的事情,比如像五石散和崇玄清谈、不务实事的坏的方面。历史上的真实往往是残酷的,而许多美好的事迹又往往经不起推敲。

责任编辑:沙爽

日头日头晒我着

王选

日头日头晒我着,我给你装烟打火着;

你吃着,我晒着,肚子饿了强忍着;

娃娃趴下我打整,房子塌了我顶着;

娃娃娃娃不要哭,引到湾里拾馍走;

拾了半个花馍馍,你半个,我半个,留下半个喂老婆。

——儿歌

小雪就下雪,翻年雨不缺。雪,粉末状的,扑簌簌落。依着节气,像打过招呼似的,按着点到了。小雪下雪,翻年的雨,到底缺不缺,在城市,没有庄稼汉,是无关紧要的了。

雪落着,也就那样落着罢了。

我去赵虎家闲坐。下雪天,赵虎不去跑车送货,就在家里捣罐罐茶。我们说起货车的行情,说起渐远的农事,说起一些几乎被遗忘的人。雪在嘴唇间奔走,往事被雪埋掉了手脚。后来,我们说到了赵耕田。其实是赵虎说,我听。

前几天我去给福利院送货,在里面见着了耕田,人胖得变形了,脸圆得跟凉水泡胀的馒头一样。

我问他认识我不?他点了点头。我说我叫啥名字?他含含糊糊说,虎娃。

我以为他会失忆一辈子。

我问儿子来看你不?他说,很不来。

我给他买了一盒牛奶放下,就走了,不知道能喝到嘴里不。

耕田,六零年生,五十六。六六大顺,可耕田过了2012年,就没有顺过。村里人常拿耕田的事感慨人这一辈,他们说:“隔山看见个骑马的,世事真的人假的。”

耕田媳妇张菊花,邻乡小庙村人。生有两子,黑娃,白娃。

在村里,耕田家的日子算是中上游的。除了十来亩地,种小麦、洋芋、胡麻、葵花、油菜等外(唯独不种玉米),还养着一匹大骒马、一头叫驴。马是栗红马,浑身油亮,体壮,鬃长,蹄子碗口大,能一蹄子踩死一头猪娃。马脖子上戴一串拳头大的黄铜铃铛,铃上系着红布索。马一走,尾一甩,红布索飘起来,铃声顿响,神采飞扬。叫驴黑背白肚,黑白分明。体大,高过人头,脊背上四季盖一个棉褥子,四角从肚子下绑着,听说是怕凉。叫驴肌肉发达,脖子处的肉一嘟噜一嘟噜,一走路,都发抖。叫驴也戴一串铃,不过比骒马的小多了。

大骒马和叫驴性子暴烈,又踢又咬,村里旁人是不敢近身的。两头牲畜拴在他家门口左右两株水泥电杆子粗的洋槐树上,缰绳拴得很屈,牲畜头被悬起,像吊着。就这,树根下还落着一层笼头磨掉的干树皮。两头牲畜几乎常年拴着,不敢放牧,怕惹了祸端。

耕田是村里唯一能镇住两头牲畜的人。牛大有整牛的法,马和驴一样,再烈,也有法。这法,只有耕田会,外人就不懂了。他一解缰绳,大骒马后蹄立起,似要骑在耕田头上,耕田右手一扯缰绳,半转身,左拳一挥,大呼一声:再跳骟了你。马便乖乖前蹄落地,腾起一股土雾。

马是种马,驴是种驴。两个牲畜,动不动亮出二尺长的黑兵器,在两胯间瞎晃荡,羞得村里女人不敢正眼直视。方圆十里,七八个村,就只有这两头种马、种驴。有人开玩笑说,在这西秦岭,耕田的马和驴是最幸福的,女人数千,儿孙上万,比皇帝老儿都攒劲啊。

每当午后,黄铜铃铛一响,大家就知道它们有活干了。只见耕田左手牵马,右手扯驴,气势汹汹,来到了打麦场里。要配种的人按着驴头,乖乖等着。耕田拴了叫驴,牵着马,围着草驴转圈,一圈,两圈,三圈……有娃娃看,耕田捡一块土疙瘩扔过去,骂道,看你娘的胯子,远处去,有啥看的。娃娃们一哄而散,不一会儿又聚成一堆。耕田也就懒得理会了。不知转了多少圈,骒马来了“感觉”,“兵器”如棒,跃跃欲试,草驴躲躲闪闪,不太情愿。马前蹄一起,驴一躲,一头打翻了驴主人,驴主人顶了一头驴粪,拾起来,咒骂着驴。如此三番五次,驴渐渐有了兴致,便不躲闪。马跃起,爬上驴背,压得驴背弯成了一张弓,四腿打战,龇牙咧嘴,似乎稍一泄气,就被压垮,一屁股瘫在地上。耕田一手扶住骒马屁股,一手伸入骒马胯下相帮。他那瘦脸紧绷,生汗直冒。娃娃们嗷嗷怪叫,你推我搡。一口旱烟的工夫,骒马前蹄落地,桀骜嚣张之势褪尽,双眼潮湿。完事后,耕田给骒马披上花褥子,怕凉。然后牵着马满场走,待马慢慢放松。

马配马,生马驹,马配驴,生骡驹,驴配驴,生驴娃。驴不能配马,为什么?不知道。骡子命苦,不能生育,无儿无后。在西秦岭,人骂人,你个骡子转世的,是恶毒透顶的话。

在乡下,配种,是不兴收钱的,只收粮食,粮食里只收玉米。玉米,一来是牲畜的料,二来余出的,耕田就粜了钱,也是收入。一次几升玉米,大家都知道行情,马和驴,也不是一个档次,有差别。玉米不是现付的,等秋后,玉米上架,晾干,冬天里,取下来,一粒粒搓掉,在炕上烘干,装进化肥袋,称好,踩着毛雪,背到耕田家,算是一次交易就彻底结束了。

在村里,除了庄农,耕田还有粜玉米的额外收入,家底也算是相对宽绰的。一家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吃喝不愁,逢年过节,能扯一身新衣裳。大儿子初中毕业,常年打工,二儿子学习勉强凑合,上了高中,反反复复补习考大学,最后考了个职业学校去上了。一家四口,平平淡淡,日子就这样,也算是合人心意的。

2012年,和任何一个年份一样,耕种、锄草,喂养牲畜、配种收料。然而,对于赵耕田一家,2012年,却注定是一个灾祸之年,这一年,是他家的分水岭,也再一次证明了老人们的口头禅:“世事真的人假的。”

世事真切,历历在目,天天月月。但人生无常,虚幻难测。

这一年老历十月,寒衣节刚过,人们在地里捡头遍没刨干净的洋芋,还清楚地记着几天前给娃娃念叨的“十月里,十月一,孟姜女,送寒衣。走一里,哭二里,哭倒长城十万里”。耕田牵着叫驴,驮回来一口袋洋芋,刚到窖口,还没来得及倒下,就瘫到了窖门口。在厨房涮锅的菊花出门帮手时,却发现耕田像空口袋一样丢在地上。她赶紧叫了邻居,把耕田抬到炕上。又遣人请了村里的先生(大夫)赵善财。六十多岁的赵善财提着两瓶药,迈着八字步进了屋。歇缓了半天之后,才问情况、把脉、量血压、掐人中,末了挂了两瓶水。至于啥病,他也没个底,看了一辈子头疼脑热、咳嗽感冒的乡村先生,是对付不了这种超出他能力的病症的。即便如此,在村里,无论啥病,都会请他来把把脉、治一治,至于效果,也就另当别论了。去镇子上的卫生院,大家也不太信得过,毕竟那里的先生用村里人的说法也是“半瓶水”。去城里,没车,交通不便,折腾来折腾去,花三四个钟头,估计人也就快被折腾死了。

当然,耕田的病终究没有看好,彻底瘫痪在炕上。不能动,不能说话,只是昏睡,除了吃喝拉撒正常,跟植物人一样。后来,菊花才知道耕田得的是脑溢血。这病,急,猛,谁也没辙。

耕田瘫痪以后,菊花、黑娃、白娃,一家三口的全部精力都放在照顾耕田身上了。一个农村家庭,男主人的瘫痪,就如同屋梁倒塌,对一家人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但他们还是怀着满满的信心,要让亲人早点康复,按摩、说话,三个人轮番来,守护着。

从此以后,家里的境况开始变得糟糕,首先是大骒马和叫驴的喂养,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两个牲畜性子太烈,家里三人不敢近身,就连添草都害怕,这可咋办?还有就是太能吃,隔三岔五就要铡草,家里失去了主劳力,铡草这个力气活谁干?当然,最要命的还有两个儿子,都没有成家立业,家里突遭变故,说两个媳妇恐怕比登天还难了,这又咋办?翻年开春,五六亩秋田咋种到地里?这一疙瘩问题突然摆在了张菊花跟前。张菊花,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男人操惯了心,突然遇着这乱麻样的一摊子事,实在束手无策,夜夜难眠。

小雪过了,离大雪还有一周,下了点雪,村里冷得能冻烂缸。张菊花托娘家弟弟找人,卖掉了大骒马和叫驴。她想着,大牲畜养不住了,翻过年,看匹草驴养吧,虽然有感情,但也只能这样了。那天中午,外地人给牲畜戴着笼头,并排牵着,两头牲口似乎也通人情,不再暴躁,心事重重、蔫不拉叽,出了村,上了路,过了梁。村子的雪地上,留着几溜蹄印,毛雪落下,盖住了。村口的一串驴粪蛋,起初冒着热气,慢慢的,也凉透了,冻住了。

从此以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种马、种驴了,甚至在大半个西秦岭也见不到几头种马、种驴了,人们要配牲畜,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花一天时间。在村庄日渐凋敝直至消亡的光景里,牛、马、驴、羊、猪等家畜也一天天消失掉了,曾经的驴嘶马叫、鸡犬相闻,都已成为过去。在人们消失于村庄之前,家畜们先行一步,消失在了村头田野。没有了草驴、母马,种马、种驴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当人们渐渐在繁杂的光阴里忘掉耕田家的灾祸时,他家却祸不单行。2012年腊月底,离过年不足半月。张菊花突发怪病,去世了。这一年,她四十五岁,正值壮年,却猝然离世,让这个家庭彻底陷入绝境。接连不断的变故让二十五岁的黑娃和二十二岁的白娃茫然无措,甚至连悲恸都没反应过来。他们跟木头一样,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埋葬了母亲。他们从一个原本宽裕安宁的家庭变成了村里最可怜的一户人。那一年的春节,鬼知道他们是怎么过的。事后,人们在各种猜测中一致认为,张菊花本来常年有病,不过吃点药尚能维持,但耕田的瘫痪和随之而来的困难让她的精神几近崩溃,人一旦精神塌了,就没救了。就这样,张菊花在赵耕田瘫痪两月之后去世了。至于她的病因,没有人能具体说清楚。

父亲瘫痪,母亲病亡,在村里,这个家庭可以说已经走向绝路了。

2013年,白娃去了学校,继续着他的学业,他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学费听说学校免了。家里的一摊子留给了兄长黑娃,说是一摊子,其实也就是照顾瘫痪在炕的父亲。吃,黑娃每天得做两顿饭,中午、晚上各一顿,让一个没干过家务的男人爬锅爬灶,无疑是痛苦的,尤其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出路的日子,让人绝望。每天,他都像给猪和食,烧着浆水拌汤,只要熟,能填饱肚子,就行了。拉撒,也是每天头疼的事,父亲吃了,毫无知觉,常常排泄到被窝,都要黑娃拾掇。起初,他难以面对,但又一想,他不干谁干,再说这是生他养他的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有什么不能干的。还有洗,也是少不了的家务,不洗,屋子里就难以进人。后来,这些他都干了,他常说,英雄是逼出来的。但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未婚青年。

在村里人口中,黑娃是个孝子。

2013年春天,清明前后,黑娃决定把家里的秋田首先撂荒,到夏天,一料麦子割完后,麦田也撂荒。因为他实在顾不过来再种十来亩地了,再说,他也没有种地的手艺,连个犁把子也扶不住,何况家里准备要看的草驴也没机会了,种地没头牲畜,用手是种不进土里的。家里还有一满仓麦子,吃着看吧,吃完了再说,以后的事,事到临头了再看情况吧,况且还有没有以后呢,难说。

2013年整整一年,黑娃在家里照顾父亲,原先一个偏胖的人,一年下来,瘦得只有一把骨头,都能捏住,面黄肌瘦,低眉瞌睡,萎靡不振。白娃毕业了,去了南方打工,再没有回来,偶尔寄来三五百元。

2014年,黑娃,二十七,岁月已经把他折磨成了三十七的样子,胡子一把,皱纹一堆,白发一头,瘦得脱了人形。他开始思考新的活法。他觉得在村子里继续待下去,他的日子将是一片黑暗,甚至黑得一塌糊涂。就像一棵树长在盖住的窖里,没有光,死路一条。窝在村里,没有收入,没有花销,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片感冒药也买不起。更没有媳妇,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哪怕是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也没有。因为所有的姑娘都知道,跟上黑娃,光一个瘫痪的公公就会被拖累一生,更别说砖房、彩电、“三金”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副烂摊子。

到底该怎么过?该怎么过?留下吧,伺候父亲终老,但这是死路一条,不用费半点脑子去想。可他不想一辈子窝在这五间将倾的烂瓦房里,他还年轻,他不想过了一年又一年,最后过成了一个光棍。离开吧,可如果就他一人的话,这好说,他屁股一拍,两手吊到胯子上,随便在城里就能混一口饭吃把自己养活了。但还有一个瘫痪的父亲,他走了,谁去管?总不能丢下活活饿死吧,那可是他这个世上不多的至亲,他不是动物,还做不出这事。那到底该怎么办?苍天啊,难道真是瞎了眼,要把一个人活活熬死吗?要敲骨吸髓吃干榨尽吗?

有一段时间,他是恨父亲的,恨他为什么成了他的累赘,他甚至都希望他早点死去,第二天一醒来就看见他死的展展的了,这样他就解脱了。他恨母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世上遭这一茬孽,为什么家里出了变故自己却早早离开人世不管不问儿子的死活了,这是多心狠的母亲啊。他也恨白娃,恨他作为亲兄弟却躲到了外面避起了清闲,也不想想当哥的日子咋过,心里多苦。

黑娃就这样纠结着,迷茫着,困苦着,无助着。直到有一天他不知从哪听说城里的福利院可以接收像他父亲这样的病人。他特意跑到城里打问了一下,确实可以。每个月交一千五百元的看护费和伙食费,就再不用管了。黑娃觉得解放了,熬到头了,真有雄鸡一唱天下白的错觉。

2014年后半年的一天,他粜了仅剩的半仓麦,雇了车,把瘫痪在床两年的父亲拉进了城,送进了福利院。随后,他在一家电子厂找了份工作,三班倒,计件活,一月能挣两千多,给福利院交过,剩余的,仅够维持他生活。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这比守在那个穷途末路的秦源强一万倍。当然,在电子厂,姑娘多,他还想着瞅机会哄一个媳妇,他马上就要奔三了。拥有一个女人,是他最大的需求,只要不瓜不傻。这是他宁愿在电子厂少挣点也不愿去工地的主要原因。白娃从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除了偶尔打点钱,表表孝心,他好像忘了那个坍塌的家了。

当黑娃把父亲背进车,锁上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彻底锁上了跟村庄的联系,从此,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也再不想回来。无常世事逼迫他离开了这个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村庄,已不能给他任何东西,除了痛苦和黑暗。在别处,他或许能找到一丝活着的生机。

赵耕田一家,就这样,彻底在秦源消失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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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会》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仅有114个页码、32开本的杂志,是中国最通俗的民间文学小本杂志。《故事会》创刊于1963年,是中国的老牌刊物之一。先后获得两届中国期刊的最高奖——国家期刊奖。1998年,它在世界综合类期刊中发行量排名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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