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幸运。”母亲告诉我,“你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1976年2月,她和我坐在里士满路的家中客厅里。当时我还没上学,因为我错过了我的学校索图斯小学(Sawtooth Elementary)的报名截止日。我的生日是在11月,同一个月,我那未出世的弟弟心脏瓣膜钙化。有一天,妈妈感觉他在靠近她胸腔的地方翻滚,但是第二天就完全没有动静了,她知道他已经在腹中死去。
医生安排母亲进行所谓的子宫内膜刮除手术,一种用真空吸引的方式将宝宝从她身体里取出的简单手术。这是在我5岁生日前几天发生的事,但是由于出现并发症,简单的手术演变成了子宫切除术。玛琳和特里来我们家做冰淇淋甜筒杯子蛋糕,然后在我的生日会上,蒙住12个小朋友的眼睛玩钉驴尾巴游戏(蒙住眼睛原地转几圈后,把驴尾巴图案钉在一张没有尾巴的驴子图画上,谁钉到最接近正确的位置就算赢了)。但是趁着领礼物和吃蛋糕的空当,我拉朋友进我的房间,告诉他们说,妈妈现在在住院,我们不应该玩得这么高兴。
即使在当时,我也已经明白有哪些朋友会对我说的“大事”做出最佳的反应,而谁又会给我错误的响应。我曾经因为一件事被抓,还受到了惩罚,那次我偷拿继父放在车库储藏柜中的《花花公子》杂志给玛西和我的邻居温迪看。当我们看到女模身上像气球般大的胸部和毛茸茸的腋下时,我们目瞪口呆,而我们的笑声引来了玛西爸爸的注意,他转头看坐在沙发后方的我们在做什么。当他发现时,他扬言说,如果我不告诉他这本杂志从哪里来的,他就要打电话给我的父母亲。从他的语气中,我知道这种有裸女的杂志是不好的,但我绝对不可能因此出卖我的新爸爸。爸妈发现我偷了那本《花花公子》杂志时,他们责骂了我,但只是轻微地骂一下,之后,我就听到他们在笑谈这件事。
在我的生日派对上,朋友和我聚在我的床架和墙壁之间,玛西把脚伸进我的小花睡袋中,而温迪则拉出我的壁插式猪小弟夜灯把玩。
“我妈妈在医院里,要拿出小宝宝,”我告诉他们,“我们可以吃杯子蛋糕,我可以拆开我的礼物。但是之后,我想上帝会希望你们回家。”
我的一圈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黑了脸。他们多数人都有上教堂,所以他们能了解上帝的概念。如果是天主教徒,和我一样,他们也会知道,若是没将他人的需要放在自己之前,天父就会从天堂飞下来,把我们的头发烧光光。几乎我所有的朋友在上床前都会祷告:“现在我要躺下来睡觉了。”但是当遇到要为一个他们不太认识的阿姨,比如“崔西的妈妈”,而牺牲他们参加派对的甜头时,他们只是对着我眨眼睛。
“或许我们可以画一幅手指画送给你妈咪,”玛西说道,一边玩着她的灯芯绒裤。
“或是留一块蛋糕给她。”温迪边拔着地毯边说道。
“或者你们所有的人可以回到客厅来,加入其他的小朋友,他们都是好心来参加你的生日会的。”一位我不认识的妈妈说道。她将头探进我的房间,皱起了眉头。
有些人不知道该如何招架一个孩子应对创伤的特殊方式。但是当母亲六天后回来时,我知道我是她的乖女儿。她将她的睡袍撩起来,给我看腹部中央包扎的一层层沾血的纱布。她的皮肤看起来松弛、水肿,手臂内侧还有一道道淤青。
“我再过一小段时间就会康复了,完好如新喔。”当妈妈看到我盯着她的伤口时,她说道。但是不知怎地,我就是不至于笨到去相信她的话。当时我们正站在浴室的一面大椭圆形镜子前,静电让我的毛发竖起,而且粘在妈妈的绷带上。
不过,妈妈动完手术几个月后,她真的感觉好多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衣、配套的紧身裤、亮面的水蓝色暖脚袜套,从卧室里走出来。她打开电视,有个男人顶着一头像是航天员头盔的头发开始教她踢腿。我在她身后跳跃,试着模仿她的脚步。
在我上小学一年级之前的每天早上,克里斯去索图斯小学上课,而我的新爸爸就开着他的吉普车到百货公司的男童装部上班。如果妈妈心情好,她会帮我绑辫子,并将我的围兜绑成一个蝴蝶结。我们忙个不停,清理柜子,看电视节目《世界转动》。但是一到下午,妈妈就莫名其妙地想睡觉。她会躺在我们楼上客厅的那张黑胶皮沙发上,口中念着:“我希望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但是没有人真正爱过我。”当她说这些话时,眼睛并未看着我,而是飘向靠近客厅的一棵人造橡树的旁边,树的两侧各放了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娃娃塑像。
我盘坐在沙发旁,仔细端详妈妈的脚底。我们跟唐尼成为一家人已经一年多了,我对于妈妈所表达的寂寞感到困惑。她说没有人爱她是没道理的,因为甚至连我都看到,我的新爸爸将她伺候得无微不至。她告诉过我关于我生父的事,我认为他也爱着她。还有我呢?我爱她胜过一切呀!
撇开这个不谈,自从母亲再婚之后,我们的生活似乎比以前快乐许多,即便一个5岁的小孩也看得出来。在《鹅妈妈》[1]塑造的世界观中,我的新生活里每一件事都在大声说爱,从我们去士兵山滑雪的途中唱的歌,一直到在地下室边看着《桑尼与谢尔》[2]节目边吃晚餐。所谓的爱就是新爸爸看着《警网双雄》的追逐画面,从他的豆袋椅中跳起来,跑去超市买乐事薯片(那是我妈妈的最爱),还有在猎松鸡的季节花一整个周六的时间帮克里斯组装赛车,因为他的童军团要参加松木车大赛。
新爸爸有几次旷工回家,在午餐时间给我们惊喜。我相当确定爱伴随着我父母亲进入他们的卧室里。在吃完简单的烤奶酪三明治和西红柿汤之后,他和我妈妈会叫我下楼去睡午觉,然后彼此互相轻推对方进入卧房,两人拥吻和牵手。当我听见他们房门的门栓锁上后,我就会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将耳朵贴在他们的房间和地毯之间五厘米的缝隙旁。隐隐约约的声响从门缝里传出来,我感觉很怪异但却很开心。那听起来就像人们在舔草莓冰淇淋。
所以当妈妈在2月那个刮大风的下午,没来由地说她觉得自己有多寂寞时,我的疑惑就像一圈蚊子在脑中绕啊绕的。即便是当时,我就已经部分地知道我母亲的悲伤比任何人能给她的爱更强大,在我出生之前,她的人生太艰苦,所以无法真正的快乐起来。我知道,她是在巴掌和辱骂的环境下长大,得到的爱少得可怜。而且她不止一次在圣诞节的长袜中收到真的木炭。知道这些事让我觉得自己既幸运又内疚。我跟她一起坐在沙发椅上看着我生父的照片,当她啜泣时,我握住她的手。但是我还小,又总是充满活力。我在沙发上跳上跳下,并说道:“但是我爱你啊!妈咪,真的。”
“喔,我知道你爱我,小豆豆。”她回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妈妈睡着后,家里便变得阴森,风声听起来好像有人在刮着门板。我走进房间拿出我的芭比娃娃,然后蹑手蹑脚回到大厅。妈妈在沙发上用一条红蓝相间的毛毯盖在脸上,那是别人织给我那未出世的弟弟的。我坐在地上,背靠着我们家的新壁纸——白色背景上画着黑色的天鹅绒树,看着妈妈的胸口在被子底下一起一伏。
注释:
[1]Mother Goose,在英语系国家,这是家喻户晓的童谣集,内容近似格林童话般的恐怖血腥,它象征了一种有父母陪伴枕边唱游故事的童年。
[2]此为美国20世纪60年代中期兴起的一对夫妻档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