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旧故事,现在说起来,不过是一场夜雨,几阵清风。
1.
当水花溅起的时候,正在水族馆参观的游客们很多都将目光向这边投过来,原本正在进行的美人鱼表演忽然被打断,一个带着金色假发,穿着金色鱼尾裙的美人鱼,从偌大的玻璃水池里灵巧地爬了上来。
她浑身湿漉漉的,并不理会周遭好奇的目光,脱下鱼尾裙,飞快地向着水族馆的出口处跑去。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她觉得有些不适,湿漉漉的金色假发拖到了地上,旁边经过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她面色苍白,目光里掺杂着茫然和焦急,水族馆门前的人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在这样熙攘的人群中找到她们并不容易。
听见响动的经理满脸怒气地向这边跑来,对着她大声呵斥道:“陈阿水,你有没有搞错啊!能不能不要给我找事了?表演得好好儿的,谁让你出来的?不想干就给我走人!”
倒是他这样大声地叫嚷吸引了人群的目光,一些人看戏一样地围成了一个圈,看着事态的发展。陈阿水有些窘迫,脸上一阵绯红。
低下头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说:“妈妈,快看,是刚才的那条美人鱼。”
陈阿水有些惊慌地抬起头,果然看见了她正急切寻找的两个人——年轻女人和她年幼的孩子。她的目光和那个年轻女人的目光有短暂的接触,年轻女人对她微微地笑了笑,低下头轻声对孩子说:“海潮,不能没有礼貌,要叫姐姐。”
海潮。这是罗子墨的孩子不是吗?
海上明月共潮生。罗海潮。
孩子的嘴角上满是冰激凌,她咧开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美人鱼姐姐。”
她看着女人拉着她的手走进了汹涌的人潮中。
外面随处可见的广播正一遍遍地放着一首新歌,蔡卓妍用华美的声线唱着:“如果年华真的似水,为何退不去?如果人生真的如梦,为何醒不来?一切都要靠时间,总有忘记的一天。如果真的这样,为何忘不掉?往事并不如烟。”
往事就是这样,来得似火,去得却并不如烟。
经理还在继续训斥,陈阿水低下头轻轻地说了声抱歉,然后用手拨弄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套上鱼尾裙,跳进了水池。她依旧在水里做着各种程式化的动作,旋转、跃身、倒立,脸庞在斑斓的聚光灯下泛着一种奇妙的光泽。
脖子上那张被细心装裱过的蓝色证件和她整体的造型很不相称,可整个水族馆的人都知道,即使是在水里,她也不会将它取下来。
那是一张小小的蓝色证件,贴着的照片已经被揭了下来,上面只剩下一行五号楷体字——
记者:罗子墨。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带着那样一张小小的证件,虽然大家有过各种猜测,例如是为了纪念自己离开或者死去的爱人,但是没有人认为戴着一张证件在身上有何意义。
或许这就是爱情,如同一场梦境,在自己的夜色里深入和淡出,于别人,无关痛痒,不值一提;于自己,却视如珍宝,此生不换。
晚上九点钟下班,加上在路上耽搁以及坐车的时间,一般回到家的时间是晚上十点钟。
陈阿水换上了宽大的睡裙,踮着脚从柜子的最上层拿下一盒泡面。她边吃泡面边看电影,那夜看的是《中央车站》,巴西电影,无关爱情,有昏黄的色泽,透着一种小情小调的温馨与欢喜。
“或许我们需要一段时间独处,以便能感触彼此灵魂的深处。当第一次在中央车站楼梯口相逢时,我们伫立良久,却未曾想过,会迎来这场命运的交集。”
陈阿水不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了,这段台词却是一直记着的,偶尔会在脑海里浮现。爱情盲目而不自知,回忆和遗忘,都是一个人太过执拗了而已。
她回想起白天在水族馆见到的那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和那个可爱的孩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女人应该是叫沈颜。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和看着街上每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没有什么不同,陈阿水想,她应该已经不记得自己和她是有过一次交集,打过一次惊鸿一瞥的照面的。
临睡前,她翻看了一下最近的报纸。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海豚遭捕杀,潍坊六村公然出售海豚肉。(新民晚报)”
“这一带日本居民经常在十月至第二年的四月捕捉海豚。今年以来,在政府规定限额下,他们捕捉了六十多条条纹原海豚。通常他们是将海豚的肉制成罐头,在超级市场销售。(新加坡早报)”
陈阿水心里无端地觉得烦闷,她将空调调低了两度,但还是觉得闷热,索性推开侧门走到阳台上去吹吹冷风。这座尚算不得发达的北方城市有很美的夜色,灰与蓝的天空中繁星点点,那些繁星,好像不经意地一瞥,便足以把每个人心底的阴霾驱散。
一定很少有人看过凌晨三四点天空中的蓝色,那种不好描述和形容的蓝色,好像没有一丝杂质一样几近透明,陈阿水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那种蓝让她感到熟悉和安心。
浅塘镇。
如果记忆真的可以冰冻,是该保存还是该丢弃?
最后,陈阿水竟只裹了一件披肩,在阳台上沉沉地睡去。果然和过往一样,又是无止尽的梦境。梦里有让人沉溺的蓝色海水,先是宁静地延伸,最后变得汹涌起来,再转眼就是凄厉的风暴。梦境中的自己站在船只上在海面漂泊,好像孤立无援的岛屿一样。
天空变成了黑色的幕布,船只来回摇晃,好像要被撕裂一般,长发在风中肆意地飞舞着,可内心却没有丝毫恐慌。
“是你要来带我走了吗?罗子墨……”她轻轻地呢喃道。
忽然,铃声大作,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陈阿水从梦中惊醒,看到自己在阳台上睡着了的时候自嘲地笑了笑,用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然后向房间走去。手机躺在沙发上,陈阿水拿起来看了看,是顾嘉宝打来的。
“喂,嘉宝,这么晚了,有事啊?”
“阿水,小川明天出狱,你陪我一起去接他吧。”
“明天?”陈阿水的声音里有几分讶异,继而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五年了吗?”
那边的顾嘉宝倒是声音欢快:“哈哈,是啊,不知不觉就五年了。我家小川,哦,不不,你家小川,终于可以出来了。怎么样,明天陪我一起去吧?这几年你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他可是你哥哥啊……”
陈阿水的眼神变得黯淡。陈小川,这个名字早已经被自己埋葬在时光的洪流中,不想提起,也几乎已经忘记了。伸出手指算一算,好像是到了他该出狱的时候,讽刺的是,自己的亲哥哥,目前唯一尚在人世的亲人,却要别人来告诉自己关于他的事情。
陈阿水叹了口气:“好,我明天和你一起去。”
2.
监狱在郊区,开车大概要四十分钟的时间。因为周末水族馆人流量大,所以经理只批了陈阿水半天的假期。
车厢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可两个女孩却都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陈阿水取笑顾嘉宝:“你能不能开车啊?手怎么抖得跟抽筋一样?”
顾嘉宝斜了她一眼,腾出一只手来点了一支烟放到嘴里:“这段路我都开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熟得跟回家一样。”中午的阳光很明媚,透过玻璃窗射到了顾嘉宝的脸上,她的眸子里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和坚定,是时光给她留下的沉淀。
陈阿水想问一下顾嘉宝,每隔一个星期来来回回开上一个多小时的车,只为了等待那十五分钟见面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可她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关于爱情的种种情绪,定然是沉默、坚韧、不可说的。
倒是自己觉得十分忐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陈小川,因为他连带着的关于浅塘镇的记忆太多,甚至她尚不能肯定他是否原谅了她。她觉得他依然在恨自己,犹记得那些警车和各地的采访车进入很少有生人来的浅塘镇,将他带走时,他最后投向自己的那种目光。
以一个正值青春期,敏感早熟的女孩子看来,那目光是包含恨意的。
顾嘉宝似乎察觉到了陈阿水的沉默,她偏过头来看向陈阿水,揉揉她的头发说:“别担心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没事的,再说也不能躲避一辈子吧。
“阿水,他可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陈阿水点了点头,努力拉回自己飘远的思绪:“对了,嘉宝,小川出来后你和他有什么打算啊?”
烟已经抽完了,将烟蒂掐灭之后,顾嘉宝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几秒钟后她笑着将脸凑到陈阿水身边说道,“我当你嫂子好不好啊?”
陈阿水看着顾嘉宝精致的面庞,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九年过去了,她依然守护着他。
九年可以让一棵小树长成大树,可以让一条河流慢慢干涸,可以让本应天真的人变得现实,可顾嘉宝给予陈小川的那份爱,仍旧安安稳稳地等在时光中,不曾消减半分,也不曾离开半分。
陈阿水给她一个灿若晨光的微笑:“你在我心里早就是我嫂子了。”
顾嘉宝吐了吐舌头,带着一种不露声色的狡黠,继而语气有些愤怒地道:“就是哦,陈小川凭什么不要我啊?嫌我胖了我可以减肥,嫌我瘦了我可以增肥,嫌我矮了我可以穿高跟鞋,嫌我高了我可以只穿平底鞋,嫌我不淑女我可以变淑女,嫌我不温柔我可以温柔一些,不接受我总要给个理由吧。”
陈阿水不觉得陈小川好,不觉得陈小川有哪一点配得上顾嘉宝。在她的记忆中,她与他一同生活的那些年里,陈小川树立的形象一直是可以用尽她能想到的所有反面词语,例如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抽烟酗酒等等来形容,他简直就是浅塘镇典型的痞子。而顾嘉宝这个虚妄人间不可多得的珍宝,美丽又清醒,痴心又单纯,偏偏穷尽自己的韶华等待一个不愿意回头看的人。
就算你再不堪,也总会有一个人将你视为珍宝;就算你再美好,也总会有一个人对你视而不见。
爱情里,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陈阿水和顾嘉宝坐在车里。顾嘉宝看见陈小川穿着白色T恤,从冰冷冷的铁门里走出来之前,以为自己会哭鼻子,可等到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异常平静。
她转过脸看了看身边的陈阿水,说:“一起下去吧。”
陈阿水隔着车窗远远地打量着陈小川,忽然涌上一股心酸的感觉,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小川不知道我要来,再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陈阿水看着顾嘉宝一步一步地走到陈小川面前,她给了他一个很大的微笑,如向日葵一般。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摸了摸他短短的头发。
记得这五年来自己和陈小川只通过一次电话,他在电话中只说了一句话:“害死自己的父亲,把自己的亲哥哥逼到坐牢,陈阿水,你现在舒服了吗?”那还是他被抓进去第一年的时候说的。五年来,这句话好像梦魇一般缠绕着她。很多次她从梦中惊醒,脑海中回荡着的都是陈小川的这一句质问,然后她环顾一下周遭的环境,觉得自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所幸那段时间里有奉涯陪着,有时候尽管只是一个电话,或者一条短信,却足以让不安焦躁的心平静下来。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可以给你一种安全感,奉涯就是这样一种人。
顾嘉宝伸手去摸陈小川短短的头发时,手腕上的银色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年陈小川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就是这个银色的镯子。
陈小川看向顾嘉宝,话语里有一丝责备的意味:“嘉宝,不是说过不让你来接我的吗?怎么还是来了?”
她摇着他的肩膀笑了,眸子里有隐藏不住的开心:“我当然要来啦!”她说得理直气壮。
陈小川是伸手去拉车门的时候,才看见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陈阿水。第一眼他没有认出来,毕竟有过那么长时间的分离,以及刻意的遗忘。
陈阿水形容不出陈小川当时的表情,好像不是她事先设想过的任何表情,愤慨、漠然、生气,好像都不是,陈小川的表情里夹杂着诧异以及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五年的时光真的可以改变许多,陈阿水抬起头看着眼前已经明显有了成熟和稳健味道的男人,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川”。原来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怨恨,一句“小川”就可以释然。
毕竟的确如嘉宝说的那样不是吗?现在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和依靠了,仅凭这一点,就应该足以放下关于过去的种种怨恨。
打过招呼之后,陈阿水提议,三个人开车去了琴岛。傍晚时起了风,天气不再那般燥热。
经过一座长桥到那座孤岛去的时候,夕阳西下,海和天都是一片宁静的蔚蓝色,海水轻轻地拍打着近处的礁石,甚至可以看见细微的水珠在空气中慢慢地散开来。
陈阿水在风中张开双臂,走在陈小川和顾嘉宝的前面,偶尔回过头去,看到陈小川自然地牵起了顾嘉宝的手,顾嘉宝微卷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飘扬,陈小川的裤脚略微卷起,一切看上去似乎都那么和谐。
五年的牢狱生活让陈小川身上的飞扬跋扈得到了沉淀,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好像极其自然,可陈阿水还是在陈小川的眼角眉梢看到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陈阿水无法得知看到这一片海域时,他们会想到什么,会不会和她一样发现记忆其实从未远去,往事从未如烟,那些巨大的海浪冲击着依旧安稳的礁石,年少时期的很多人、很多事,都好像横亘在涌动生命里的巨大礁石,躲不开也挪不走。
她不得不想起浅塘镇,不得不回想起那个靠海的,可以用贫穷、落后、愚昧来形容的偏远渔村,但无法否认的是,那是她所有爱恨开始的地方。
几年前的旧故事,现在说起来,不过是一场夜雨,几阵清风。
3.
奉涯的电话是陈小川出狱一个星期后才打过来的。
陈阿水去机场接他,算一算奉涯这一次去法国竟然去了半年时间。他给了陈阿水一个轻轻的拥抱,然后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年幼时共同拥有的记忆和秘密成为两个人所有默契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