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也不要放弃你心中的微光,因为你不知道谁将借着它走出黑暗。
1.
飞机晚点,天边有些发白,凌晨的风吹在身上凉凉的。陈阿水看了看时间,说:“小川现在在上班是吧?要不我先带孟兰去小川那里?”
奉涯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小川了。”
陈阿水看向顾嘉宝的时候,顾嘉宝正用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点上一支烟淡淡地说:“我就不过去了,你们先走吧。”
和他们道别之后,顾嘉宝独自走出机场大门,忽然感觉到冷,她拉了拉衣服,试图将自己裹紧一点来抵御寒冷,可发现只是徒劳。内心忽然涌现出一股淡淡的惆怅来,那些本应是她一生中最明媚,最被宠爱、被关怀的年华,她却把它们全部交付给了一个不愿意爱自己的人。
正想着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电话那头张扬的声音里带着欣喜:“嘉宝,你出来啦,我在大门旁边呢,看到了吗?”
顾嘉宝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坐在车里的张扬,张扬立马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将她的行李接过来提在自己手里,然后看了看穿得明显有些单薄的顾嘉宝,皱了皱眉头:“怎么穿得这么少啊?”他边说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顾嘉宝的身上。
眼泪来得太汹涌太过不能自已了,尚带有体温的外套披在顾嘉宝身上的时候,她忽然就把头埋在张扬的肩窝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张扬侧过身环住她,将她拥在怀里。她向来是一个独立要强的女子,总是一副看上去无坚不摧的样子,可张扬明白,她的内心却依旧住着一个小孩子,渴望被人宠溺、关怀、疼爱。
张扬拍着她的肩膀轻轻地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她抬起头擤了一下鼻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和张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父亲公司旁边的一个超市里。那天下班后她顺路进了那家超市准备买牙刷,刚选好就看到旁边一只手伸向了另外一把一模一样的,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年轻男孩干净的脸。
直到后来有次在公司大会上再次见到他,顾嘉宝才知道原来他和自己同一家公司,名叫张扬。
熟稔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虽说不在同一个部门,倒也天天可以见到面。张扬喜欢顾嘉宝,这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执著地喜欢着她,他是一个年轻而又信心满满的男孩,即使当时顾嘉宝的职位比他高,也不影响他每天早上把牛奶和面包放在她的桌子上。
孟兰和陈小川的见面是平静到让人感到有些疏远的,陈小川从网吧里走出来看了看眼前的三个人,笑了笑,对孟兰说道:“来了啊。”
孟兰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脸上微微地泛起了潮红。
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好像是第一次这样挤满了人。奉涯和陈小川站在外面聊天的时候,孟兰已经在帮陈小川收拾房间了。她将没有洗的衣服洗好,房间里随处扔着的垃圾都拿到外面扔了,这些都忙完之后,她还和陈阿水一起去超市买了些菜。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陈小川喜欢吃的东西,快要走出超市的时候,她又折了回去,说:“小川喜欢吃酸菜鱼,我再去买条鱼。”
清晨的阳光看上去倒也还明媚,陈小川和奉涯闲聊的时候点了支烟,然后低下头问道:“嘉宝怎么没有过来?”
奉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往房间里看了一眼,说:“川哥,你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是注定的事实,这时忽然被奉涯提起,却让陈小川感到一阵心悸。他侧过脸透过窗户看着孟兰,这个即将进入他生命的女人让他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们从小便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十九岁那年家里就给他定下了这门婚事,他曾经还和她共同生活过将近半年的时间。
而陌生,这种感觉不太容易形容,陈小川想,或许是自己对生活早已经感到疲惫了,所以见到孟兰时竟觉得陌生到什么话都不想说的地步。
只是刚才侧脸看见她系着围裙忙前忙后的样子时,他还是觉得鼻子陡然一酸。她不大爱说话,进屋后就低着头默默地收拾起房间来,陈小川闻着她做出的属于家乡的饭菜的味道,一瞬间忽然感觉到自己有了一个家,心想这一生就这样潦草地打发了也挺好。
他看着孟兰,试图用她去抵制自己对顾嘉宝的想念,火热的爱情只是暂时的,所以又何必固执于暂时的事呢?
饭菜很快被端上了桌,那是陈小川这一个月来吃的最像样的一顿饭,孟兰的手艺的确不错。
小小的房间里忽然充满了久违的温馨的感觉,席间孟兰偶尔和陈小川有短暂的眼神相交,陈小川还没有来得及挪开视线就看见孟兰眼里盈盈的笑意。
饭桌上孟兰给陈阿水和奉涯夹菜,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这样的时刻,或许是餐桌上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期待过,却也惧怕过的。
就像这五年来陈阿水不是没有想过以后和陈小川会以什么样的姿态见面,担心着还能不能回到从前,还能不能如以前那样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所幸,总归还是有这么一天的。
陈阿水吃着孟兰夹给自己的鱼块,心里百感交集,当初命运置她于那般田地,她也是无可奈何才做了那样的举动。
每个人都为了人生吃着不为人知的苦吧,正如宇宙星系残留下来的灰烬永远在光之暗面,它们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存在。
孟兰的声音打断了陈阿水的思绪:“来,小川,你也吃点鱼吧,我记得你以前可喜欢吃了。”
或许是为了打破几个人闷头吃饭的尴尬气氛,孟兰接着笑道:“以前小时候,小川可是村里最淘气的,村里的女孩子见到他都要绕道走。对了,阿水,后来你们在浅塘镇读书的时候,小川是不是也老是欺负女生啊?”
孟兰并没有和陈阿水他们一起去浅塘镇上学,在渔村自办的学校读完初中以后,就到外面发达一些的城市去工作了。
陈阿水淡淡地笑着,喝了一口汤,然后对孟兰说:“他那时候在浅塘镇也算得上是风云人物呢,天天骑着摩托车可拉风了,哪还会再欺负女孩子啊,还有不少女孩子对他有意思呢,嘉宝就是……”
忽然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陈阿水连忙闭上了嘴巴。
陈小川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使劲地将碗里的米饭往嘴里送。
孟兰也似乎感觉到了有点不对劲,加之本来自己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于是她也没有再追问,刚刚活跃了一点点的气氛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何必要谁说呢?他又何尝不记得那个时候的那个女孩呢?只是那些时刻不过是他只能在暗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拿出来回味的悠长回忆。
他至今都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顾嘉宝的感情避之不及。
他是个一无所有、脾气暴躁的浪子,可顾嘉宝是个应该被人宠爱的公主,他不能一辈子都带她吃路边摊。
爱情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时候的陈小川不明白,她之于他,如同一句诗——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他走在青春的山谷时,以为她不过是沾湿他衣襟的一滴雨露,可走过之后才发现,从前那滴沾湿了衣襟的雨露,是永远也抹不掉,忘不了的。
2.
陈阿水是回来后的第三天去找的罗海潮。
第一天她在心神不宁,想着该怎么给海潮一个合理的交代;第二天她还在心神不宁,想着该怎么面对自己和海潮的关系;第三天她终于下定决心,从水族馆下班后拿着沈颜给的地址坐上了公交车。
这天她下班比平日早很多,陈阿水去的地方是学校,这个时间海潮应该在学校里上课。
她知道海潮在哪一个班,这些沈颜都和自己交代过。沈颜向她交代了每一个关于海潮的细节,从最喜欢的颜色到最讨厌吃的菜。
陈阿水到的时候放学铃声正好响起,她站在班级门口看着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出来,她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着,却没有发现海潮的身影。
一直到教室里已经空落落的了,陈阿水还是没有看到海潮的身影。
有老师过来锁门,陈阿水连忙拦住她打听海潮的消息,没想到老师一听到海潮的名字就眉头一皱:“哎哟,你是罗海潮的姐姐吧?罗海潮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上学了,我们前一阵子给她妈妈打电话,她妈妈说自己现在在外地,过几天罗海潮的姐姐会过来。你可要好好儿管管海潮那孩子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样顽劣的孩子,再这样下去我们学校可就不收她了。”
陈阿水连忙向老师道歉,然后便急急忙忙地打了车往海潮的家赶去。
站在门口时,她还是有些忐忑。她想,若是罗子墨还在,若是罗子墨从未踏入渔村的话,那么现在的他是不是就像这座城市里每一个忙绿的上班族一样,住在这样的一套房子里,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有妻子和女儿,回家后有摆上桌的饭菜吃,有晚饭后的散步和闲聊,生活宁静且温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敲门,然后听见里面传来一记清脆的童声:“妈妈,您回来了吗?门没锁,快进来呀,我正在看书……”
陈阿水的手就那样顿在了空中,几秒钟之后,她缓缓地推开房门,一踏进去就被眼前凌乱的景象给镇住了——本来足够宽敞的房间里摆满了东西,玩具、衣服到处都是,而海潮正坐在一堆玩具和布偶的中间,津津有味地看着书。
她抬起头看了看陈阿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大声叫道:“美人鱼姐姐。”
她竟然还记得自己,陈阿水心里一阵感动。她弯下腰去拍了拍海潮的头,海潮的声音清亮极了:“妈妈说美人鱼姐姐过几天会来我家,我还不相信呢,没想到姐姐你真的来了!哦,对了,我妈妈呢?她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
陈阿水在前两天早已经算定这是一个逃不掉的问题,却没有想到第一个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她想了很多遍,是像很多人那样为失去父母的孩子编造一个童话,还是选择说出事实让孩子接受死亡面对真相。她不断地在心里做着斗争,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哭闹着要妈妈时,父亲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的话虽然残酷,但至少让人不再无望地等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与其编造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戳穿的谎言,还不如现在就诚实一点告诉她,至少这个时候自己还可以陪在她的身边。
陈阿水如是想着,轻轻地张开了嘴。
但是平静地说出一个人死亡的事实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总是太过高估了自己面对生离抑或是死别时候的能力,每个人都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强大。
屋里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海潮把手里的书本放到地上,陈阿水惊愕地发现那竟然是亦舒的《连环》。
陈阿水伸手去拿那本书:“你不适合看这些,嗯,给我。”她顺便拿起地上的另外一本童话书放到海潮的手里,“你应该看这个。”
“不要嘛。”海潮皱着眉头去抢陈阿水手里的《连环》,“这是我妈妈经常看的书,我也要看。我妈妈每天晚上都会读出来给我听呢。”
顿了顿,她补充道:“妈妈不在的时候,我拿着这本书,就好像妈妈还在身边。”
陈阿水依稀记得,自己看《连环》的时候应该比眼前这个早熟聪慧的女孩也大不了几岁,印象中她在浅塘镇的初中三年几乎都是与这些书本为伴的,正常的女孩子这个时候应该刚刚播下暗恋的种子,她却不知道是早熟还是晚熟,总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关于爱情,那个时候在陈阿水心里是小学偶然间在沈老师的一本书里翻看到的一句诗——君本寂寞谁须记,我是相思自断肠。
她有些心酸,伸手抚摩了一下海潮的头。
她赶紧调整了情绪,说:“海潮,晚上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包饺子好不好?”海潮的声音十分清朗。
陈阿水笑着点点头:“好。”
吃完晚饭后,时间已经不早了,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应该睡觉了。陈阿水帮她洗好澡后,陪着她一起躺到了床上。
“美人鱼姐姐。”
“嗯?”
海潮忽然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外面的客厅里把下午看的那本书拿了进来,她把它递到陈阿水手里,说:“我想妈妈了,睡不着,美人鱼姐姐你读书给我听好吗?”
陈阿水看着海潮,轻轻地点了点头。
连环再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们终于达成协议了。”
“你要什么代价,是我的灵魂吗?”
“不不不,”香紫珊大笑,“你的灵魂早已是我囊中物,我只要叫他一声,他便过来。”
“那么你要的是什么?”
“你的余生,你所有的时间,你的一切回忆,你说怎么样?”
“你即使得到了也不会珍惜。”
“你管我呢。”她撇了撇嘴。
她转身离去,身形变得很小很小,连环没有追去,他知道她会再来。
…………
陈阿水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这几日太过奔波,心里又一直有挂念的事情,难免有些疲惫。她偷偷地看了看身边的海潮,她的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陈阿水微微地笑了笑,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然后自己又翻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是被隐隐约约的抽泣声给惊醒的,陈阿水睁开眼睛后急忙看向自己身边,发现海潮正躺在那里嘤嘤地哭泣,枕头上一片潮湿。
“海潮,你怎么了?”她有些无措地问她。
这一问,海潮哭得更厉害了,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我做梦了……我梦见妈妈和我说她走了,不回来了……我去追她怎么也追不上,我摔倒了好多次都追不上……她告诉我要听美人鱼姐姐的话,美人鱼姐姐会照顾我……可是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她不能自己照顾我……美人鱼姐姐,我妈妈到底在哪里?她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