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小屋里,他们再次重复了儿时进行过无数次相见的场景。
她在小屋里等他。
他开门进来,见她在桌边儿坐着学习。
他开门进去。
见她端坐在床边儿。
头发束起马尾,刘海用一个褪色的红色发卡别在头上。
这样再平常不过,没有什么值得波澜,值得震惊,值得傻眼的场景,竟然让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筱安的心再见着他的这一刻从悬着的状态落地了,给他看见了和过去一样的自己,应该对他来说算是个小小安慰吧!
她伸手去摘发卡,被他阻止。
他把她马尾上的橡皮筋拽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铺洒下来。
他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她非常生气,瞪着眼睛吼他,“你女朋友没有头发吗?就知道欺负我!”
他当时笑说,原来你也有优点,头发挺好看的。
如今,他的头发依旧浓密,顺滑。
手指头可以在里面顺利游走。
这样的沉默,这样的心绪,已经难以言明。
筱安站起来,“这衣服小了,不能穿了,我要换回来,你出去一下。”
他看着她,拽着她的胳膊让她坐下来,“今天晚上,就今天晚上,穿着吧!陪我去走走!”
他拉着她起来。
筱安姑姑和奶奶在门口偷看半天,里面俩人出来吓一跳。
奶奶见筱安穿着校服,笑起来,“这衣服多好看!好看!”
乔睿东拉着筱安的手,“奶奶,我们出去走走!”
“去吧!”
乔睿东首先去的,是他自己的“家”。
来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衬衣衬裤在屋里。
看见他好像面熟,“哦!你是乔家的吧?我见过你照片儿,快进来!”
乔睿东拉着筱安再次进到自己家里。
那个男人从小屋的书桌里掏出一个一寸照片儿来,桌子旁边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在学习,把他们俩视为空气。
男人非常不满,“见了人怎么跟没看见似的,你这桌子就是人家留下的!”
那男孩儿看他俩一眼,抬屁股去大屋了。
“算了!没关系!我以前也这样儿!我就是路过来看看!”
男人很热情得邀他们坐下。
乔睿东婉拒了,“不必了!也不早了,看看就行了。”
他四周看了看,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问,“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举手之劳,别客气!”
男人哪里肯,他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乔家老爷子之前来时就给拿了礼物的。
“不缺,不缺,什么都不缺!你们坐吧!”
“不了!我们也要走了!”
“不坐啦?”
“不了!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你们!”
“哎!这哪的话,欢迎常来!”
乔睿东领着筱安带着自己的一寸照片儿走了,关上自家的门,下次,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接下来,乔睿东也没说去哪里,只是拽着她到处走,走过的地方都是他们俩共同熟悉的曾经去过无数次的去处。
他们曾经打过架的桥。
左乔两家带着孩子蹚水过去的那条河。
骑车走过的那条山路已经没了。
小河畔还在。
他领着她到小河畔站了一会儿,想起有一年他过生日,她偷偷为他买了一个瑞士军刀,花光了所有的钱,那天他们俩因为误会生好大的气,在这里和好了。
他那晚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其实他那天更想吻她的嘴唇。
他开车载着她去体育场。
天冷了,体育场出租自行车的已经越来越少,这个时候没人租车来玩儿了。
乔睿东开着堂弟振东的车过来,停在体育场旁边。
筱安不知道他要干吗,见他跑过去,和那头小房子里的小老板交谈几句,然后对她招招手。
他弄了一辆自行车。
招呼筱安过来一起骑。
“来,上来,我带你!”
筱安小时候不会骑自行车,也不会上车。
一定要车在地上停着的时候才敢上去。
他还记得,让她先坐上去,然后他再骑上去。
绕着体育场骑了一圈儿。
她的手抓着他的腰,手有点凉。
他一边骑,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衣兜里。
乔父曾经带领两个孩子到这里来骑自行车,自行车是特制的,后排有两个座位,需要三个人一同协作完成。
重新走过这些熟悉的地方,心里略有荒凉感。
他载着她一圈一圈,冷风吹进他的眼,有些枯涩。
骑了几圈下来,他扶着自行车,让筱安下来,“来,你骑!”
筱安略有犹豫,他可能还不知道,她早已经学会自行车了。
筱安坐上去,他还略有担心在后面扶着。
她坐稳了说:“准备好了!”
“别害怕!我扶着呢!”
他在后面认真地护着她,看着她骑起来,蹬了几下就骑出去,没有恐惧,晃也没晃一下,稳稳当当地骑出去了。
她也沿着他骑过的轨迹一圈一圈,一次一次从他身边经过。
她穿着校服,头上戴着红发卡,从他身边一圈一圈经过。
直到第四圈,他站到她的前方,迫使她不得不停下来,她的车技还可以,完全可以控制得很好。
他一手扶住把手,看着她,“什么时候学会的?”
“三年前。”
“刚才怎么不说?”
她低着头,刚刚不想扫他的兴,又不想给他添乱,让他觉得她太笨。
他的语气冷下来,眼神冷冽,“因为今天,你才这么顺从我是不是?”
“不是……睿东……”
迎着他的眼,她却无法再说什么再让他生气或者刺激他的话。
晚上起风了,这时候正冷。
他再没看她一眼,转身走到车旁,开门进去了。
他坐在车里抽烟。
她低着脑袋走过来,身上挂着一身已经短了的校服,坐进车里,到他身边。
他真是天真,她这一路,并不是真地要走向他。
他靠在椅子上抽了一根烟,没抽完就被他手指头一掐扔了。
他这几天来的情绪一直抑制着,只是他自己也还不知道,克制隐藏这么久的情绪,好像变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时而阴郁,时而开朗,即使他真想表露一点极端情绪出来,也没人可供他使。
他在车里坐着,不给他开门,反而给锁了。
筱安开门开不开,看向他。
他看着前方,自顾自说:“我爸怨我恨我,可又没办法,因为我是他儿子,他唯一的儿子,他虽然扇了我一巴掌告诉我以后别进这个家门,我还是回来了,他起初不肯原谅我,他生气我害死我妈!”
“睿东!乔叔心里还是挂着你,他生气可你也是他儿子,他心里还是爱你的!”
他双手掩面,他的情绪这几天一直在反复,上下,左右,总之并不像他表面那样平静。
“我很后悔,是我的原因,我爱的人,在乎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对不起,没再叫一声爸,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机会叫,现在有了,他们却不给我机会了!”
他双手拿下来放在方向盘上,语气中略有苦涩。
他的语言很顺畅,没有哽咽,却实在让人听了难受。
这么多年来,他都没人可以说这样的话,小时候他强硬霸道,神经大条,从来不用神经拿来思考这些事,现在一件件让他痛不欲生的事一连串的发生,真正能理解他这份亲情,这份深入骨髓的感情的见证者,只有筱安一个。
他从来没有尝试过带给她一点点困扰,一点点阴郁,可这天,他控制不住,他很想说,只想对她说。
“我是个不称职的儿子,不称职的孙子,不称职的男朋友!”
他从不说这样的话,她第一次看他这样。
她握住他的手,“睿东……”
“你什么都不用说,在这儿坐着就好!”
他回手握住他的手,拿到嘴边来轻轻吻了一下。
她手指头往回蜷缩着,却依旧被他握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