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离开萧家之后,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天地之间只剩一片白茫茫的颜色,几乎连路边的房屋和树干都看不清楚。
耳边偶尔传来一阵笑闹,很快就被马车甩出老远,只有鞭炮炸响后淡淡的火药味会穿过棉布帘子透进来,久久不散。
篆儿从柳清竹的怀中接过婉蓁抱着,含笑道:“小姐不用多虑,回到咱们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柳清竹勉强一笑,没话找话说:“父亲身体还好吗?”
篆儿抿嘴笑道:“好极了,比从前做尚书老爷的时候好得多!老爷常常对我们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错事就是被功名利禄迷了眼,误了自己,也害苦了小姐。如今脱去了名缰利锁,日子可比神仙都快活呢。小姐到家就知道了!”
婉蓁本已被马车摇得昏昏欲睡,听见笑声又睁开了眼睛:“娘,我们是要去外公家里吗?什么时候回来?”
柳清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桂香已替她答道:“我们要多住一些日子。外公家里可好玩了,我们可以每天捉鸟、堆雪人、打雪仗,到了春天还可以钓鱼、种花、抓蝴蝶……为什么要急着回来呢?”
“可是,我想爹爹了。”小丫头撅着小嘴,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新蕊看见柳清竹的脸色沉了下去,忍不住抱怨道:“刚出门就想他了?你那个爹爹有什么好?不然把你一个人送回去好了,你自己去陪着你爹爹吧!”
“不要,我要娘亲!”婉蓁忙扑到柳清竹的腿上,抱住她的手臂不肯撒手。
桂香正要责怪新蕊,却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大年初一,除了咱们还有谁会在路上乱跑?”篆儿忍不住皱眉疑惑道。
柳清竹心中一动,没等心里考虑清楚,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掀开了车帘。
一片茫茫的落雪之中,远远地似乎能看到几道人影在骑马飞奔。柳清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但随着后面的人越来越近,她的目光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果然是她想得太多了。
正要放下帘子,后面的人却忽然叫了起来:“前面是柳家的马车吗?”
柳清竹微微皱眉,车夫却不待吩咐,径自将马车靠路边停了下来。
后面的马蹄声渐近,柳清竹才看清最前面的一匹马上那人,似乎是萧津身边的跟班柱儿。
“大少奶奶……不,柳小姐,我们少爷问您安好。”柱儿下马打了个千儿,哈着冷气说道。
新蕊皱眉冷笑:“你们少爷倒真是有心,大雪天里叫你赶着追上来,就是为了问一句安好!”
柱儿讪讪地笑了一下,伸手向后面指了指。
这时后面的两乘马已经追了上来,柳清竹忍不住探出头:“小枫?你怎么跟来了?”
小枫下马跪地,硬邦邦地说道:“小枫是奶奶的人,不是萧家的人,奶奶若不肯收留,小枫只好重新带着爷爷上街讨饭去了。”
另一匹马上乘的正是小枫的爷爷,经过这一段路的奔波,他显然累得不轻,伏在马背上只管咳嗽。
柳清竹看得心焦,桂香忙替她吩咐道:“先上车来说话。”
小枫却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柳清竹只得叹道:“我原本是怕你跟着我受苦,指望你在萧家能谋一条好出路……你既然要跟出来,我当然没有不收留的道理。爷爷身体不好,先扶他上车来吧。”
小枫这才转怒为喜,忙搀着爷爷上了马车,自己出去在车夫的身旁坐下,笑道:“我也会驾车的,耕地担水样样难不住我,大活人有个栖身之所便好,难道还怕没饭吃吗?”
柱儿见状笑道:“小枫当初是我们少爷替您带进府里去的,并不是卖身给萧家的奴才,所以送他爷孙俩出来算不得什么事,奶奶……柳小姐身旁多一个小厮使唤也可以方便些。我们少爷叫小的劝柳小姐宽心,只要熬过了这一段,总有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柳清竹带笑颔首:“替我多谢你们少爷吧。”
柱儿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包袱来,笑道:“我们少爷说,照理不该拿些俗物来玷污柳小姐的眼睛,只不过他自己本来就是个俗人,能拿得出来的也只有这些东西。这是少爷自己在外面开的铺子里赚来的,并不是萧家的钱财,请奶奶务必收下。”
柳清竹正在纳闷,那小厮已经将包袱掷了过来,“当”地一声大响,震得马车都晃了几晃。
新蕊随手将包袱解开,看到里面竟是两捆整整齐齐的银票,还有一些金叶银锭等物,总算下来不下万两,几个丫头相顾失色。
柳清竹忙叫道:“这可使不得,我如何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柱儿笑道:“柳小姐请勿推辞,我们少爷说了,他做过一件错事,亏欠小姐良多,有心拿自己的一条命赔了小姐,又怕您不稀罕,只好先拿些金银俗物聊表歉意,将来小姐若有难处,可随时叫人到萧家来找我们少爷,赴汤蹈火,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话可奇了,你们少爷何曾亏欠过我什么?”柳清竹皱紧了眉头,听得一头雾水。
柱儿笑道:“小的也不明白,但少爷说得煞有介事,倒不像是说谎,柳小姐只管信他就是。小的出来的时候可是立下了军令状的,若是柳小姐不肯收,小的回去少不得要挨板子,您就当可怜小的了吧!”
“可是无功不受禄……”柳清竹还是觉得十分不妥。
柱儿想了一想,只得笑道:“既然这样,您就当是我们少爷借给您的好了。柳家如今的情形……柳老爷虽说安贫乐道,但人毕竟还是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不是?您的身子受不得寒凉,如今隆冬尚未过半,总要在屋子里多添些炭火才行!”
柳清竹见他坚持,心中不由得有些动摇:“说是‘借’,可我这辈子若是没有还的时候,你家少爷不是要亏了?”
“我们少爷说了,只要您保重身子,以后总有好起来的时候,这世道不会永远黑白颠倒下去!”柱儿昂然一笑,眉宇间竟有几分英气。
柳清竹知道萧津的性情洒脱,她倒不好一味扭捏下去,只得吩咐桂香收了包袱,向柱儿颔首为礼:“回去替我谢过你家少爷,雪中送炭之情,永不敢忘。”
柱儿在马上拱了拱手,拨回马头,风驰电掣地去了。只听几声马蹄急响,眼前的路上已经只剩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
柳清竹放下帘子,怅然叹道:“又要欠人情,这可如何是好?”
新蕊垂首把玩着衣衫上的绒毛,冷笑道:“欠人情不可怕,可怕的是有的人连个人情都不肯送!”
柳清竹转过脸去不理她,小枫的爷爷却忽然叹道:“这哪里是寻常的人情啊……津少爷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呢!”
柳清竹的心中越发觉得别扭,只得掀开一侧车窗上的小帘子,假装盯着外面的雪花出神。
车中的气氛渐渐尴尬起来,几个小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柳清竹慢慢地放下车帘,缩了缩脖子,才发觉不知何时,寒气又已经冻透了全身,冷得她连手指都僵硬起来。
一路无话,直到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出城门,路边已许久没有听到人声,只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在无休无止地响着,似乎要一直这样走到天边去。
但再长的路也终究是有尽头的。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马车外面传来小枫的惊呼:“这里的景色真不错,柳老爷果然是要做个世外桃源里的老仙翁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马车也缓缓地停了下来。没等丫头打起车帘,柳清竹就听到外面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清儿,清儿!”
车夫甩了甩鞭子,爽朗地笑道:“老爷别急,小姐在车里坐着呢!”
篆儿第一个跳下车去,摆好脚凳扶了新蕊和小枫爷爷下车,又从柳清竹的手中接过婉蓁抱着,随后才由桂香小心翼翼地搀了柳清竹出来。
柳清竹未及四顾,便看到 白发苍苍的父亲扶着车辕迎了上来。她心中一酸,双膝立时有些发软:“父亲……”
柳庭训慌忙伸手搀住,含泪道:“笨丫头,怎么病成这样!”
时间仿佛倒退回了几年前未出阁的日子,柳清竹心中发酸,眼中却是一滴泪水也没有。
柳庭训亲自挽着柳清竹的一条手臂引路,另一边便由桂香搀着。柳清竹边走便笑道:“父亲的精神倒比从前健旺了许多。”
“从前被功名利禄塞满了脑袋,人自然常常发昏,如今总算是清醒了,且喜还不算晚!”柳尚书朗声一笑,抬起手臂擦干了泪痕。
里面一个小丫头迎了出来,柳清竹认得是从前打扫书房的臻儿。只听她大老远就亮开嗓门笑道:“今儿这场雪下得实在恼人!老爷打从昨儿起就亲自带着我们扫雪等小姐回来,谁知雪越下越大,扫了整整两日的,跟没扫也差不了多少,可不是白费了老爷的心思?”
“这丫头多嘴,我自喜欢扫雪,要你多说什么?”柳庭训的老脸微红,朝着臻儿呵斥道。
柳清竹越发觉得喉头酸涩,沉默地走出了许久,才勉强能开口笑道:“这样好看的雪,扫了岂不可惜?若是为了一个女儿回来,就辜负了这新春的瑞雪,可是我的罪过了!”
臻儿一边掀帘子让众人进屋,一边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女儿跟这天下拼尽老命也无妨,辜负一场雪又算得了什么?咱们老爷这是把自己的心尖子割下来给了萧家呢,那个萧家大少爷拿咱们小姐不当人,那是他自己有眼无珠,难道咱们离了他便不能好好过日子了不成?”
“你少说几句,老爷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篆儿见她越说越高兴,忙在一旁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