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早晨,国公府中冷清得可怕。
因为老太太新丧,今年的春联鞭炮红灯等物一概不能张挂,更不能请客唱戏摆酒欢闹,丫鬟婆子们自然就闲了下来。
一大早,两位老爷便带着少爷们和一众小厮往祖坟祭祖去了,偌大的一座府邸,在冷清之外更添了几分寂寥。
柳清竹叫丫鬟把软榻摆在窗前,赏雪为乐。
阶下扫出了一块空地,新蕊在那里洒下一些糕点碎屑,很快便吸引了几只麻雀,吱吱喳喳地飞起又落下,在寂寞的天地之间平添了几分生趣。婉蓁一大早就闹着叫乳母陪她出去玩雪,这会儿玩累了,坐在石阶上双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么。坐得久了,竟有大胆的麻雀跳到她的脚上四处乱啄。
柳清竹正看得出神,桂香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迟疑道:“奶奶,您说的那药,煎好了。”
这时婉蓁忽然跳了起来,她身旁的几只小麻雀受了惊吓,惊叫着四下逃开,小姑娘转着圈子,哈哈大笑起来。
柳清竹收回目光,慢慢地转过身来,神色复杂。
“奶奶,您别想太多了。若她今日不来找茬,自然不会有事。她若来了,那便是上天也容不下那般歹毒之人,不是奶奶的错。”桂香慢慢地在榻前蹲下,一字一顿地道。
正说着话,便听见阿宏的声音在外面道:“奶奶吩咐过谁也不见,姨奶奶还是回去吧!”
“大年三十,我过来给她拜个早年也不成?她该不会是坏事做多了,心虚了吧?”叶梦阑的声音,隔着老远仍然刺得柳清竹的脑仁疼。
阿宏不敢阻拦,由着一帮丫鬟婆子拥着叶梦阑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乳母远远看见,便抱着婉蓁躲回了屋里。
新蕊走到门口打起帘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姨奶奶一大早就赶着来给我们奶奶拜年吗?真是孝心可嘉!”
叶梦阑闯了进来,看见柳清竹脸上的伤几乎已经恢复如常,她不由得怒气更盛。
柳清竹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过去这么多天了,阑妹妹的脸怎么还肿着?呀——我倒忘了,你的大夫前两日刚刚随军押送犯人往南去了,这可怎么是好?明儿就是大年初一,来拜年的人若是看见你的脸肿成这个样子,那可实在不太好看!”
“贱人,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叶梦阑三步两步冲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柳清竹的脸,厉声喝道。
柳清竹缩了缩身子,用锦被将自己裹得更紧。
桂香站在旁边低声道:“姨奶奶息怒,大年节下,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叶梦阑冷笑道:“有这个贱人在,我的身子怎么会好!一个弃妇罢了,你们倒肯替她请医服药服侍得尽心尽力!我告诉你们,这个贱人出了国公府就什么都不是!到时候你们落到我手里,看我不一个个扒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桂香闻言脸色一变,颤抖着跪在了地上:“奴婢只知尽心尽力服侍主子,若有得罪的地方,请姨奶奶大人不计小人过!”
“叫我饶你?那也容易!你起来打这个贱人一巴掌,我以后疼你!”叶梦阑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桂香慢慢地站起身来,柳清竹本能地往后缩了一缩,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叶梦阑见状得意大笑:“贱人,你不是很嚣张吗?这会儿我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今儿潜哥哥他们都去祭祖,府里只有咱们几个女人在,我看还有谁来救你!被你自己的丫头背叛的滋味如何?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多行不义的人是你。”柳清竹挺直了脊背,不甘示弱地看着她。
叶梦阑在不远处坐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脸色,不阴不阳地说道:“怎么会呢?苍天有眼,若是我多行不义,为什么最后被逐出府门的人是你?等你出了府,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了,你不是还有个女儿么?她还没死?潜哥哥想必不会允许你把她带回娘家去的,你猜,我会不会帮你‘好好’照顾她呢?你放心,我现在不会对她怎么样,因为潜哥哥还疼她。等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柳清竹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怙恶不悛,别怪我心狠了。”
叶梦阑闻言嘲讽地笑了起来:“你早就是秋后的蚂蚱了,还能蹦哒几天?桂香,你还不动手?莫非是打算跟你主子一起死吗?这会儿你给我狠狠地教训她,只要死不了人怎么着都行!以后有我罩着你,你怕什么?”
“谢姨奶奶提醒,现在可以动手了。”桂香慢慢地转过身来,向新蕊点了点头。
新蕊早已等得心焦,此时忙跳了起来,向外面喊道:“关门,打狗!”
邀月斋里里外外传来整齐的应声,立刻便有十几个丫头婆子冲进来将叶梦阑等人团团围住,一两人看住一个,叫她们动弹不得。
叶梦阑见状脸色大变:“你们要造反不成?我劝你们把招子放亮一点,这个贱人再过两天就要滚出去了,我才是国公府的女主人!”
新蕊从外面捧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笑道:“国公府的女主人,只怕未必轮得到您来做,姨奶奶大概忘了,我们奶奶虽然要走,但这府中还有鹊姑娘呢!再过三四个月她的孩子生下来,您二人谁大谁小,只怕还有的争论呢!”
叶梦阑轻蔑地道:“哼,那个从窑子里出来的贱婢,有什么资格跟我论大小?她不过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难道我不会生不成?除了你们奶奶是只不会下蛋的鸡……”
这时新蕊已端着药碗走到面前,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齐齐动手抓住叶梦阑的肩膀,将她死死地按在了椅子上。
“你们要做什么?”叶梦阑终于意识到不妙,惊恐地大叫起来。
柳清竹笑道:“新蕊,你吓着姨奶奶了。”
新蕊也含笑应道:“姨奶奶别担心,这药是我们奶奶喝过的,觉着不错,特地吩咐奴婢们煎了给姨奶奶尝尝,对您百利而无一害。”
叶梦阑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她的话,仍是死命挣扎不休。
一个婆子伸手捏住叶梦阑的脸颊,面带冷笑,微微用力。
叶梦阑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看到新蕊手中的药碗近在咫尺,她不由得大声尖叫,用尽了全身力气死命挣扎,却哪里能从那两个婆子的手里挣脱出来?
婆子捏着她的脸颊稍稍提起,新蕊便含笑端起药碗,也不管烫不烫,将一整碗药汁都利索灌进了她的喉咙里。
直到叶梦阑不由自主地将药汤全部咽了下去,那婆子才慢慢地松开手。
“咳咳……你们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贱人,你竟敢明目张胆地给我喝毒药?潜哥哥会替我报仇的, 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叶梦阑一边捏着喉咙剧烈地咳嗽,一边怒声骂道。
柳清竹淡淡地道:“放心吧,我问过大夫,这药无毒无害,死不了人的。”
红玉扑了过来,冲到柳清竹面前哭道:“大少奶奶,我们小姐性子虽急了些,心肠却不坏,您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并不是我们小姐所害,您何必下这么毒的手?您真当天下没有王法了吗?我劝您尽快给我们奶奶解了毒,大家无事最好,否则您的父亲和女儿,都要为您今日的愚蠢陪葬!”
柳清竹叫桂香拉开她,淡淡地道:“我说过了,这药无毒无害,是我自己喝过的,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药这么苦,怎么会无毒毒害?这药叫什么名字?”叶梦阑厉声追问道。
柳清竹敲了敲鬓角,淡淡地道:“名字好像还是你告诉我的,似乎是叫‘凉药汤’吧?”
“你……你竟然给我喝那种断子绝孙的药?你……你这个毒妇!”叶梦阑脸色狰狞,似乎立刻就要扑过来,两个婆子慌忙扯住她,桂香新蕊也过来拦在柳清竹的前面。
“皇上下旨说我害你小产,我若是不坐实了这个罪名,岂不是等于抗旨?我这‘毒妇’之名已是天下皆知,也不消你再提醒。”柳清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着,眯着眼睛说道。
叶梦阑颓然坐倒,许久才喃喃道:“不可能……‘凉药汤’的方子,只有那种地方才有,你怎么可能拿到?你休想吓唬我!”
“当初你们是从哪里拿到的,我们奶奶自然就是从哪里拿到的,这有什么稀奇?”新蕊在一旁冷笑道。
“你说鹊儿?怎么可能?她……她不会帮你的,她恨不得杀了你才对!”叶梦阑梗着脖子大喊道。
柳清竹的唇角勾起了凉凉的笑意。
果然是鹊儿!从前不管证据有多充分,毕竟都只是她的猜测而已,如今终于从叶梦阑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她已经没有最初那样的震惊和激动。
鹊儿。或许今生的一场相识本来就是错的,她已不愿再算旧账,只希望那丫头求仁得仁,一世荣华富贵吧!
柳清竹淡淡地向丫头们吩咐道:“送你们姨奶奶回去吧。”
叶梦阑忽然站起身来,冷笑道:“你以为你成功了吗?贱人,我大概忘了告诉你吧?‘凉药汤’只喝一剂是不成的, 你自己当初连喝了三天,才打掉了那个该死的孩子!你知道吗?哈哈,那药是当初鹊儿那个小丫头一口一口给你喂下去的,你难道不恨她吗?如果我是你,就把同样的药喂她喝下去!”
柳清竹微笑道:“鹊儿跟我毕竟还有些交情,你替她喝也是一样。我知道只喝一剂是不成的,所以我把三剂煎成了一碗,效果虽然会打些折扣,但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终身无子。能保你安分十年,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十年时间,足够……”
足够萧潜把叶家连根拔起了。
“你……你这个毒妇!我叶梦阑跟你不死不休!”叶梦阑听到这里,才算是终于真正惊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