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的儿子也曾是欠帐的一位。他想尽办法找钱填补欠额,甚至不惜偷盗。东窗事发后,司机来这里想帮儿子付清帐单。可是帐本一拿出来,那个数额却让他差点血压暴升。那时他还很不懂行,与这里大吵一回,领着儿子回家。
第二天,他的出租车玻璃被敲碎,家门口被沷满油漆,儿子放学时也被人堵住打得惨不忍睹。他才知道不小心惹了黑道。
司机很认栽的再回到这里,忍痛奉上欠款,才让儿子全身而退。他的儿子还算懂事,经过这一次的教训,迷途知返,从此闭门读书,再不惹事生非。
但哪会所有的小孩子都懂得吃一堑长一智。
“怎么不报警?”叶飞忍不住问。
“看吧,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不懂事——哎,你看,”司机指着一间黑色木门上钉有铜片的酒吧,说道:“这里是的士高舞厅的入口,不过你要找的小朋友应当不在这边。”
叶飞转头看窗外,“零点DISCO”几个字在俗艳的霓虹灯光的照耀下时明时暗。汽车转了一个弯,拐入另一条道路,司机将车停下,说:“我们到了,这个游艺室与刚才的舞厅,虽是两个入口,但实际上,里面相通。”
叶飞下车,见到路边果然有一个小店,门面很小的样子,外面没有任何牌匾,看上去素雅清淡,丝毫没有司机先生口中的恐怖感觉。
叶飞推门入内,靠门即是柜台,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在那里无聊的翻看一本小说,听到风铃响,头也不抬。
店面狭长,两边墙上摆满书籍。中间甚至还设有一排窄书桌与长椅。此时店内并无顾客,但有游戏机的声音不断传来。叶飞循声欲入,那位青年喝问道:“喂,借书还是打游戏?”
叶飞说:“我找人。”
“没这项业务。”青年继续翻他的书。
叶飞只好说打游戏。买了些游戏币入内,叶飞走走看看,这回无人干涉他。里面的布局并不太拥挤,只是烟雾迷漫,呛得他喘气艰难。临晨三点,还有许多年青人困守在游戏机前,咬牙切齿的与机器抗衡。
墙边很体贴的放有几只长沙发,再配几部自动售卖机。有位少年躺在沙发上,面墙而睡,手中的面包已快坠落。看他的背影,倒是与非洲公主有点相似,短发白衬衫,明知她没有长这么高,叶飞还是绕到前面看了一眼。
少年睡得极沉,睡梦中的样子很可爱。只是这样彻夜玩耍不归家的孩子,清醒时估计无法与可爱二字相提并论。
再往前走,即有一个九十度的转弯,两重厚重的镶皮大门将这两个天地隔开。一推开第二重门,即有震耳欲聋的音乐扑面而来,震得叶飞心脏发痛,更有让人眼花缭乱的镭射灯光,五彩闪动,光芒乱射。叶飞被这些完全不讲道理的光与声威逼的不由自主的想夺路而逃。
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落了伍,居然不知道这样也是一种生活。
舞池里挤满了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在灯光与声音的鼓励下,失了控的疯狂扭动身体。叶飞不认为非洲公主会出现在这种场所,他关上门想退回刚才的游戏厅,此时一曲终了,另一首劲曲尚未完全对接,舞池对面有个声音很清晰的传来,很似静安,待叶飞想听辩清楚,音乐已经大起,霸道的淹没了其它声音。
叶飞在一明一暗的灯光中似见对面有几人在拉扯不清。叶飞从舞池中穿过去,两只手不客气的推推挡挡,在一群乱舞的魔怪中劈出一条道路,很快来到包座区,那两位被人按住坐在圈椅上的,果然是静安与宇诚,见到叶飞出现,他们惊惶至极的眼中立刻露出惊喜。
在这种近似于噪音的音乐强度中,讲话根本是多余,语言解释完全行不通。况且那几位黑衣男子也不象是愿意讲道理的人物,其中一位,正是在校门口欲痛揍叶飞的那个野蛮人。所以这场架打起来,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不过这是他们黑道生涯中打得最狼狈也最莫名其妙的一架,五六个人联手都未将看起来瘦弱的叶飞制服,反被他三两下全部打倒。具体过程,没有一个人能清楚描绘,他们宁愿对这场事件噤声。若不是陈雷后来翻看监控录影,他们的隐而不报几乎成功。
叶飞拉着两个大孩子躲在花坛后,借着阴影隐藏身形,等追赶的摩托车开出好远,他才转头去看静安与宇诚。他以为他会看到两双惊吓过度的眼,然而他全错了。两人眼中满是兴奋与崇拜,争相想讲话,叶飞做个手势制止,带着他们转入一条幽静小巷,左转右拐穿过好几条小街后才又招到一辆出租车。叶飞先将一上车即大睡的宇诚送回家,再来到静安的家中。
静怡还未回来。他们的父母也不在。家中很乱,砸碎的杯碗还在客厅中间,尖利又明晃晃的展示这个家庭的破裂。静安眼中的兴奋愉快如遇上冰霜的火花,顿然熄灭,他伤心的坐倒在沙发上。
叶飞找到洗浴间,拿来一条湿毛巾将静安脸上的血迹拭去。那里有几道不小的伤口,青肿的吓死人,叶飞仔细察看,确信并无大碍,这才真正放了心。他背靠沙发坐在地上,疲倦夹杂着睡意顷刻将他笼罩,闭上眼睛即可入睡,但他不习惯在不熟悉的地方过夜,叶飞站起身,对静安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即开门出去。
静安很希望他能留下,却没有心情讲话。
叶飞欲将门扣上,随即又推开,说道:“不用担心静怡,她不会有事。”
他平静的眼神中满是确信,镇定了静安心中的焦燥,静安很愿意相信他的话,身体不由自主的坐直一些,点了点头。
叶飞关上门下楼。离了他人的视线,他才皱着眉去摸左肩,触手的疼痛让他差点呼出声。他仔细想想,记起是帮静安挡了一棒,疼痛一直如受了惊吓的小虫蛰伏不动,这时才嗅出安全的气息,异常活跃的展现它的活力。他每一走的震动都会牵扯起无数的疼痛神经。
静安家住在五楼,上面应当还有一层。叶飞虽然痛,却不愿意去依靠那些污脏得已经无法分辨本色的楼梯扶手,他一步步慢慢走下去,疼痛让他的头脑变得清晰,他不再那么渴睡。他忽然停住下楼的身形,转身又上了楼,来到最后一层,沿着钉梯爬上平台。
他一推开盖在出口的薄板,即撞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静怡抱着膝盖蹲在天台出口处,看见叶飞,并不惊讶,反而有点失望。
“我以为是静安。”她嘟哝一句,后退一步,让叶飞上来。
“为什么?”叶飞将木板盖好,回头问她。
“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嘛,小的时候我们一直有心灵感应,一个生病,一定要给另一个也吃药,就算一个住姑姑家也一样。要是我们其中一个走丢,只需放出另一个去找,一定可以找到。”
叶飞坐在她身边,欣赏远处的一轮明月。
静怡继续说:“小学时我们还能分工温习功课呢,他要会的,我肯定也懂。考试成绩永远都只差一两分。可是越长大,这种能力消退的越厉害。我知道他现在很难过很担心,可是,我无法感受到。”
叶飞转头看她一眼,并不讲话。
他的沉默不妨碍静怡讲话的兴致,她接着讲道:“奶奶说长大后心思就没有以前那么纯洁,所以会互相失去感应,我可不认为,我想是功课太多,语文数学历史政治地理生物还有外语,哪一门不要用脑子去学去记嘛,塞了那么多沉重的东西,哪还有力气去感应!”
叶飞微微一笑。看她身边放了一只水壶,一包饼干还有一条毯子,他说道:“你带了这么多东西跑出来?”
静怡瞄了一眼那些物品,说:“哪里有,我当时很生气转身就跑下楼,除了钥匙,我什么也没带。后来看他们全部出门寻找,我才回来,拿了这些东西躲来了这里。”
“你打算在这里躲多少天?”
“我也未想好。”静怡黯然回答。她显然很困,揉揉眼睛,无顾忌的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其实我想过躲床底下睡,可静安讲我睡着了会讲梦话,所以还是在这里睡好了。不过,这里……真的很冷啊,我冻得睡不着。”
“九月底了嘛,你还以为是夏天。喏,非洲公主,回家去吧。”叶飞站起身,伸出一只手,要拉她起来。
“我才不要。”静怡别过头去,说:“我若回家,爸爸就会带静安离开,我这样出逃在外,他们至少没有精力谈分离的事情。”
“真是傻瓜,”叶飞叹口气讲道:“你这样能躲多久?总不能一辈子。终究他们会将你找到。他们离婚也非一时冲动,这么久争执的结果,不会因你而轻易改变。”
“也许……会有奇迹?”静怡眼中充满向往,“我看过一部电影,讲一个小孩子不想父母离婚,离家出走。他父母同心协力,吃尽了苦头终于将他找到,一家人团圆时,父母也和好如初,很美好的大结局。”
叶飞未看过这部电影。确切讲,叶飞几乎不看电影,除了学校包场。他很想同静怡解释,电影表达的只是人们美好的想象,现实中的怨男恨女,哪会因一个孩子的善良愿望而轻易改变初衷?
不管叶飞怎么劝她回家,静怡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放松,那是她唯一的期望。静安与父亲就系在期望的另一端,她害怕一放手,他们就如失控的氢气球,永远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叶飞拗不过她的坚持,转而劝她跟自己回家。无论如何,比放她一个人在天台顶上要放心。
静怡很懂得审时度势,觉得叶飞这次的提案很可行,马上收拾东西,乖乖同他下楼。一出巷口,即看见父母站在对面的停车场压低嗓音互相指责。静怡立在路灯下,看着那两个专心吵架的大人,她无声哭起来。
叶飞低头看她,以为她会跑出去与他们相见。她只是用手背将脸上的泪擦净,拉着叶飞的手,说道:“我们走吧。”
叶飞被静怡拽着往反方向离去。他走得有些迟疑,真希望后面跟来脚步,或者有一人大呼,静怡!是我们的静怡。
静怡似乎读懂他的心思,说:“他们吵得那么投入,哪里会注意到我……我都怀疑他们今夜根本没有心思找我,只顾吵架了。”
话一说完,她的泪重新掉落。
叶飞的设想落空。他们果然吵得过于投入,没注意到他们寻了一夜的女儿在前面不远处明亮的路灯下,哭泣着一步步走远。
叶飞回家后先去洗浴室找了药膏将伤处做了简单处理,再出来即见静怡趴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是零乱的泪痕。
他一觉睡醒已近中午,静怡还未醒,她不知何时掉到地板上,身上缠着毛毯,象被不小心遗弃的布娃娃。熟睡的样子少了一份顽皮,乖巧许多。
叶飞将早餐做好,她才睁开朦胧的睡眼,看见叶飞,眼中满是疑惑,好象他不应当在这里出现,这让叶飞好气又好笑。静怡一旦发现桌上有一份早餐在等她,马上忘记脑中的疑问,显示出高兴的神态,她在厨房的水龙下胡乱的冲洗了脸即大大方方的坐过来吃饭。
她显然饿坏了,两只煎蛋几下就吃光,又一口气喝光一杯牛奶,还不够,抬头看着叶飞,眼神写满幽怨的责怪。叶飞的食物存储虽多,却不是样样能即食,况且他不爱吃零嘴。他在冰箱与储物柜里东翻西找,再给静怡添了一包面包,几支雪糕,一筒麦片,还有几枚水果。
静怡未到怕胖的年纪,胃口又好。她很开心的什么都吃一些,吃饱后却想起家中的烦恼事,脸上明艳如大丽菊的笑容似缺了阳光,一点点的收敛,变蔫。
这个国庆长假,叶飞要去看望奶奶,他放下一套钥匙给静怡,并将外卖店的宣传单全摆放在餐桌上,若她肚饿的话就打送餐电话。
静怡将钥匙还给他,说道:“我不出门,遇见宇诚会好麻烦。他与哥哥是死党。”
叶飞并不勉强,只将钥匙放在开放厨房的吧台上,并在一张纸片上留下他的传呼号码。他拿了行李包,反锁了大门离去。
静怡看着门关上,忽然感觉很无聊,想到要在这里闷上几天就觉得可怕,她应当要求与叶飞一道离开,或许还会有趣一些。她拿了传呼号码,坐回沙发上,打通传呼台的电话,想留言请他回来,将她一起带走。
她才报完传呼号码和自己的姓氏,大门即被重新打开,叶飞掮着包站在门口,对目瞪口呆的静怡讲道:“同我走,独自一人,你会很无聊。”
话筒里传来传呼台服务生绵软甜蜜的嗓音:“您好柳小姐,请问您要给叶先生留什么言?”
静怡赶快答道:“不用,他已经回来。”
她挂好电话,从沙发上蹦起。叶飞口袋中的传呼机在震动,他拿出来心里暗念:“柳小姐留言:不用,他已经回来。”
他很疑惑,谁是柳小姐,又怎么会有他的号码?他配传呼机只为方便奶奶与师父,一般不轻易给他人留号。静怡看到他蹙眉的样子,很新鲜,在沙发上蹦跳着笑闹。
叶飞很快明白信息源自这位顽皮女孩,他将呼机放回衣袋,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有个条件,你不能太淘气,要听我的话。”
“这是威胁?”静怡停下乱蹦,反问叶飞。
“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