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六病区的上午,护士站前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
有位产妇刚入住病房时是单房,当班护士有与她说明,在病房不够周转的情况下会在房内加床,当时她也是理解并同意的。结果昨夜分娩较多,连续在三个单房都加了床,但那家人不高兴,就逮着病房护士发起火来。护士拿着住院清单找到正在指导母婴护理的护士长,情绪有点委屈:“护士长,这床的家属要求住单房,如果不给就不结账,现在他要您去给他做解释。”
“我来。”
十多分钟后,事情终于在协调下解决,那家人意识到之前态度的确不好,也和挨骂的护士道了个歉。护士长正打算回办公室调整安排病区接下来的床位,在电梯口徘徊良久的一个身影走上前来,面露期冀:“您好,我想请问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倪年的护士?”
护士长打量着这个青年模样的男人,想了想说:“倪年啊,她今天上夜班,还没有来。你是她的?”
那男人身材笔挺,样貌俊秀又精神,剑眉下目光炯炯,瞳仁是清澈的琥珀色。他沉吟着没回答,按着台面的修长手指慢慢曲拢,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打扰您了,谢谢。”
护士长眼见这年轻人败兴离去,一头雾水。暗暗记下对方的体貌特征,想着到时候转述给倪年的,只是后来忙得要命,结果就把这小插曲给忘了。
彼时的倪年,正望着公车外淅淅沥沥的雨丝,傻愣。
倪哲那家伙把身份证落在家里,恰逢要用,她只好大老远给他送去。窗玻璃被雨水打得斑驳不堪,她讪讪地放空,瞳孔内掠过不断倒退的街景。
自从那晚被叶鲤宁一句话打到七寸,几日来倪年的情绪一直恹恹的。三年了,不管是司徒今、伍月还是陈勒,没有人会故意提及这个问题。他倒好,认识并不久,却一上来就问她,想不想回家。
明明就,什么也不了解。
最近还是不要见到这人了。
拾起湿漉漉的雨伞,倪年在弟弟学校的西门下了车。
再没几天就得放暑假了,校园内到处弥漫着考试周前的神秘氛围。理学院报告厅所在的楼房设计古典,讲座还没结束,倪哲接到电话后便离席出来,拿到了心心念念的身份证。
“啊——世上只有姐姐好。”
“糖衣炮弹。”她笑着挡回去,又从包里拿出几盒预防治疗热伤风的药,“喏,天热,放宿舍里备着。”
“啊——可怜天下胞姐心。”倪哲感动坏了,两条长胳膊一展就准备抱上来,结果被倪年敏捷地躲开,只好顶着一张黑脸回去听讲座。臭小子的背影一闪就不见了,那门在眼前关合,倪年顺手揽回滑下肩头的包带,举步离开。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同时,上一秒已紧闭的讲堂大门吱嘎又响,溜出个上厕所的学生。重新洞开的厅内,讲课人的声音随着麦克风穿堂而出,响亮又清晰,仅在电光石火间,便定住了离人的脚步。
“前不久见到一位院士的孙女,刚念中学的小姑娘,喜欢搜集爱因斯坦的奇闻轶事多过娱乐八卦。她爱好科普,憧憬星空,和我一聊起来就热情高涨,我对她开玩笑说‘你将来得找个认识星星的男朋友才行’。”
哄堂皆笑,唯独隔墙外的倪年,怔如木偶人。
这声音……
脑海深处像是炸了枚鱼雷,她瞠目结舌。整个人钉在原地半分钟有余,末了,终于揣着零落不齐的求证欲来到门边,难以置信地,张望过去。
一袭白衫的男人远远入眼,顷刻间带走她全部心跳。
……
“人类的DNA里,本就藏有向往宇宙的片段。我们竭尽所能延续生命本身,锻造知识,传承智慧,探索未知,是因为我们在意这颗蓝色星球的未来。”
……
“今天来参加讲堂的各位,我无法预言在座当中,有多少热爱这门学科的女孩儿将来能成为名家。但我确定,科学的美好和精神,能给你们的一生带来更愉悦的体验。”
……
“我也希望有更多男生爱上星空,领略宇宙的无限可能。在我看来,带着心爱的女孩儿在夜幕下指星谈天,会比送花和戒指浪漫得多。”
……
报告临近尾声,但氛围依然不错。
那熟稔的身影清隽修皙,与平日相同,又完全不同。没有低温,没有寡言少语,踱步间话音不落,一言一止,自成一格。就连天生严肃的轮廓线条,仿佛都熨出了几分罕见的细腻。
一种极具吸引力的细腻。
世界忽然安静得不像话,倪年呼吸困难地想,这男人的审美观是不是非黑即白的,打从相遇之日起,她在他身上似乎只见过这两种颜色。
像温柔绵长的白昼,也像纵人耽溺的永夜。
那背投上打着两行字,一行讲堂主题,一行主讲人简介。它们像两支猝不及防的天外羽箭,插得倪年的膝盖骨一阵阵地疼……
《暗物质与天体物理》
xx天文台星系宇宙学部副研究员叶鲤宁
倪年飞也似的冲到了楼下。
雨过天晴,地面湿漉漉的,她拎着把雨伞站在空旷的楼前,气喘吁吁。
……
“老叶,过来搭把手,帮忙替这位伴娘小姐量个尺寸。”
“跟我来。”
……
“铺里量完尺寸,会多抄一份给客人留底。那天你们离开得太快,没来得及。”
……
“叶师傅今天不在店里吗?”
“对,你叶师傅今天家里有事,没来上班。”
……
“叶先生在哪里高就啊?”
“灯草胡同。”
“没想到叶先生年纪轻轻,却是个手艺人,好,好。现在这社会,能静下心来干细活的年轻人不多了。”
“干一行爱一行。”
……
过去的交谈如弹幕般飞掠脑海,倪年整个人都不好了!
手机却在这时骤响,寻常的数字组成一通陌生号码,令浑浑噩噩的人不得不整理了下情绪:“喂,您好。”
片刻停顿,那端方才出言:“跑什么?”
识别度极高的男性声线,瞬间激得她耳膜疼,嗡嗡嗡嗡,像塞进了无数只蜜蜂。倪年内心却跟寂静岭似的,干巴巴地答非所问:“你,从哪里,知道我号码的?”
“605房,责任护士卡片。”他觉得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碰巧看过一眼。”
一眼?谁信啊?
“我有这个能力。”
“……”
“刚才站在报告厅门口的人是不是你?”
“不是我。”倪年秒答。
“哦,那现在站在理学院报告厅大楼前,身穿T恤仔裤,左手拿了把红色折伞的人,也不是你?”
“我……你……”
简直现世报,她羞愤地咬住嘴角,可算明白了什么叫连脚底板都写满了尴尬。
如此黄雀在后,倪年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她强忍住回头的冲动,索性将心一横,若无其事地沿路走。走啊走,走啊走,在分岔路口猛地拐弯,终于逃开了“测谎仪”的视线……
叶鲤宁,男,副研究员,硕士生导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天体物理学博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天体物理研究所博士后。入选国家“百人计划”,现为xx天文台宇宙暗物质与暗能量研究团组成员。主要从事宇宙学与粒子天体物理学的理论及数据分析研究……
倪哲拍摄过来的科普报告宣传册上,主讲人简介一字一句映入眼帘。倪年捧着手机,屏幕里叶鲤宁的照片有些模糊,但眼角眉梢凡尘不染,那与众不同的个人气韵,和她见过的真人全然吻合。
这是倪年三天内第N次有意无意地翻出这张档案图。
矮桌对面,OL通勤打扮的伍月妆容精致,吃下第四个自制寿司后,眉毛扬出个好奇的形状:“看什么呢?”
“我弟的短信。”
倪年脸不改色心不跳地放下手机,继续帮准新娘解决晚餐。
今天下班,倪年来国贸这边同城交易。买方是9(3/4)的老顾客,非常喜欢网站上义卖的东西,这次拍了两幅司徒今的插画送闺蜜。伍月在附近的写字楼上班,倪年尝试着给这个加班狂魔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后,对方捧着家里带的寿司便当跑进了约好的咖啡店。
两个人挺久没见,伍月边吃边倒苦水,将最近一个难搞上天的客户吐槽了一轮,总算舒心不少。倪年吃得半饱,思来想去,终于捧着浅下去一半的饮品将误认事件交代了。
伍月亦是颇感意外。虽然在她心里,也是想当然地认定叶鲤宁乃陈氏制衣员工一枚,但……
她搅着银匙,在气氛雅致的咖啡店里憋得辛苦:“你说你,把一个搞科研的博士后活生生喊成了师傅,结婚以前我就指望着这个笑话活了。”
倪年额面上一层汗:“不要告诉司徒和阿勒……”
这俩货绝对能隔着大半个地球对她开展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花式嘲讽。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叶副研究员颜值颇高,比我家那口子有气质多了。”伍月拉未婚夫躺枪,转而又警惕道,“但你说这人平白无故的,又是记你三围又是记你手机号,还在那儿恶趣味似的装傻充愣,怎么看都有些斯文败类的节奏。”
“……”
“难道这是所谓的科学家怪癖?”
伍月火速陷入了一些变态性质的脑洞,浮想联翩得正起劲呢,万恶资本家来电。遭遇boss一顿催促后,加班狗只能拿着空便当率先撤退。
留下倪年独守窗边,又坐了良久。
弦月当空,夜色撩人,胡同内夏蝉不息。一路上沿着住宅人家的外墙走,偶有空调外机呼啦啦运作,却覆不住四下虫鸣。两条棕白色的狮子狗互相打闹着奔过眼前,落下步态轻盈的大爷在后头懒洋洋地摇蒲扇,一副饭后遛弯的闲散劲,迎面对倪年笑了笑。
陈氏制衣院门半开,顶上亮了两盏红殷殷的大灯笼。倪年在檐下徘徊良久,鬼鬼祟祟间也没弄明白,自己怎么会大老远中了邪似的跑到这里来。
这是要干吗呢?
倘若里头的人问起,这是要干吗呢?
她摸着手腕,指腹下是突突突的脉搏。
朝天敞开的院中央,白鸽们大约是回笼了,一只也没瞧见。倪年悄悄走到偏角,贴近花格错落的玻璃窗。亮堂堂的屋内,此前见过的裁缝师傅们全都不在,也没找到老板陈政的踪影。这偌大的店铺竟似无人,只有京戏如旧。
倪年有些庆幸,又有些难以名状的落空感,只一瞬间,便失常得像是要冲破胸腔。
一个人影却从层层叠高的布匹山后走了出来。
尚且混沌虚空的内心,忽然闯进了浩浩荡荡的白月光,忘记了防御。
叶鲤宁没察觉什么,来到离窗最近的案板前,单手解开衬衣顶端的两粒扣子,露出颈内一小片和衣色同样白净的皮肤。然后是挽衣袖,一道,两道,三道。如此无聊的事,他做得极其认真,末了拿了块浅色画粉,俯下身开始熟练地打纸样。
倪年掩在廊下,呼吸都不敢,只有思维发散得厉害。
笑比河清的叶鲤宁,多半时间给人一种古刹山岚绕的孤高感。但那日科普讲堂上的男人,偏生出一股不可思议的热量。他不是隐于市井的衣匠,而是天文领域的学者,他授业解惑,也循循善诱,会多角度地引导下一代去探索发现这个壁垒重重,却充满了谜思和前沿科技的庞然世界。
他说人类的DNA里,本就藏有向往宇宙的片段。
这样的人眼下做起裁缝行当,居然毫无违和感……
“嗯?这不是倪年吗?来了不进屋凉快,光站外面喂蚊子呢。”
陈政从偏房出来,笑眯眯的,倪年却被结结实实吓得一哆嗦。来不及躲闪,窗内的叶鲤宁已倏然抬头,眉下目光如一张绵密的网,就这样困住了她。
“凉枣茶,去去热。”
“谢谢。”
刚才陈政回房换了身衣服,开门便逮见倪年杵在廊下“偷窥”。屋里只有叶鲤宁在,仔细回味回味,陈政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倪年压低脑袋顾自喝茶,生怕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发问她。铺内放着京戏,唱到“微风起露沾衣铜壶漏响,披灿星戴斜月巡查宫墙”,她终于觉得耳熟,连忙率先找话说:“这是《十老安刘》中的那段《监酒令》吗?”
“你听戏啊?”陈政有些惊讶。
“我父亲是戏曲迷,可能从前听到他唱过。”
“巧了,我太爷爷生前也是这街坊四邻里出了名的票友。小时候勒令我们随他学艺,戏曲、裁缝二选一。我和老叶选了裁缝,阿勒那个泼猴不肯就范,硬是选了老虎机。”
倪年被逗乐,目光不禁往一边投去,陈政看在眼里,于是微微一笑:“是吧,叶鲤宁?”
那家伙背身站着绕皮尺,只轻哼了声,显然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陈政太了解他这副样子,偏要和倪年调侃调侃:“这人搁谁跟前都羽化登仙似的,只在学生面前好相处,会平易近人得和吃错药一样。他不是不喜欢你。”
然而反驳来得很快:“我一直平易近人。”
“是谁给了你这样的错觉?”陈政那金丝眼镜边亮闪闪的,看着夜访裁缝铺的女客人,乖觉地不问来意,转身从挂满衣物的高架上取下一件来。旗袍已经制好了头版,本想这两天就喊她们过来试衣的。
“今晚既然‘路过’,倪年你不如先穿上试试。”
当初陈政根据她的肤色、体型建议了款式、面料,既能和新娘礼服搭衬,又不会喧宾夺主。她换衣出来,两个男人并排倚在案台边说话,是叶鲤宁先抬的眸,而倪年正粉面低垂,抚着斜襟上的琵琶盘扣,稍稍有些拘谨:“好像还挺合身的。”
“我看看。”陈政走过去,仔细问了穿着感受,肩背、腰腹等部位都还需要不同程度的修正尺度。叶鲤宁没有插手的想法,端起搁在案板上的杯子,一口一口地抿。
他有数字记忆方面的超常天赋,他不否认。幼年时能独坐院中,花半天时间将圆周率不间断、无差错地背诵至万位,每当陈政酸他有何意义,叶鲤宁脸上就两个字——显摆。
眼前倪年这样试衣出来,年轻女性的玲珑身躯包裹在意韵别致的旗袍里,肤白貌美,体态曲线毕露,像朵散发幽香的广玉兰。只原地立着,却像触动了哪个开关,于是那些关于她身体秘密的数字,就这样在他男性本能的意识里贸然觉醒。
已经解了衬衣的两粒扣,叶鲤宁竟还觉得闷。视线从那纤细莹白的胳膊上收束,他继续喝,凉爽的枣红色茶水,原来这么解渴。
“接下去大约还得试两回,等这次的版型修整好了,再联络。”
“嗯好,麻烦你们。”
陈政将两人送到门口,倪年见他似乎还有话要和叶鲤宁说,便道个别,单独先往胡同弯儿里去了。
“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陈老板搭住冷男好友的半边肩,笑意忽然浓得有些瘆人。然后两个知根知底的男人颇有默契地缄默着,叶鲤宁见倪年越走越远,终于侧头问:“你想说什么?”
“你脸红了。”
檐下高挂着一对孪生灯笼,光泽艳艳,惹得周遭满地红。叶鲤宁撩走陈政的胳膊,若无其事:“因为灯吧。”
“因为她。”
正常情况下,倪年认为走到街口告个别,他们就各自回家了。她完全没有想过只吃了几个寿司的胃会咕咕咕地叫嚣,被一路相随的叶鲤宁听得清清楚楚。然后她跟着他越过华灯交映的大马路,又绕绕弯弯拐进胡同深处,最后在一家壮族人开的菜馆子落脚。
这家馆子的柳州螺蛳粉做得相当地道,叶鲤宁和天文台里的广西同事来过几次,倪年表示吃得惯后,他便领她过来这里吃消夜。店内到处飘着一股酸笋味,他们一人要了一碗,螺蛳汤头浓郁,白嫩软韧的米粉蜷在红彤彤的辣椒油下,味道麻而不燥,拌好那七八种辅料,吃得人想大呼酸爽。倪年蛮意外的,叶鲤宁这人看着不咸不淡,居然还挺能吃辣,在这样拥挤嘈杂的地方,他像个从空间站偷偷溜回地球打牙祭的宇航员。吃饱喝足,筷子一搁,趁未被发觉之前猫回太空继续做实验。
“那天你怎么会在外面?”叶鲤宁倒了杯水推给她。
倪年嚼着炸花生,暗中庆幸他对自己今晚的奇葩行径并不过心,仅仅好奇之前那件事。
“我弟弟在听你的科普报告,我只是过去给他送东西。”
“你弟弟学天体物理?”
“生物科学。”倪年挑起几缕米粉晾在筷子尖,“不过那天听完讲座,他好像对此有了不少兴趣呢,昨天还感慨也许宇宙文明的中心正在进行成百上千万个星系间的交流、贸易,甚至是战争,而银河系可能只是被宇宙正统文明所忽略的边缘角落什么的……”
叶鲤宁扬扬唇角,非常细微的一下,却像大雪初霁。倪年不敢置信般眨眼,什么情况,传说中的石头开花,千年一遇?
还没将这昙花一现般的微笑消化完呢,他掌心向上摊开右手,她尝试着意会,然后从包里掏出手机放上去。叶鲤宁在备忘录中打了一些字,还回时说:“这几个网站和应用程序还不错,能搜索太空的各种奇观、银河中心的超级黑洞,还有海量的恒星、中子星、双星多星系统等等,适合天文爱好者们入门。”
倪年好像突然就领教了陈政那话的意思——他在学生面前会平易近人得像吃错药一样。倪年忍俊不禁,瞬间觉得叶副研究员身后应该拉道横幅,上书使命类口号——提高全民科学素养,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她窃笑的样子又轻又快,唇色吃得娇艳欲滴,烈如香山红叶。一瞬间的空白里,叶鲤宁居然开始想念陈家铺子降温解燥的凉枣茶,和院门外掩人窘涩的红灯笼。
“咳。”他仿佛自若,“怎么了?”
“没有啦。”她摆摆手,当然不能实话告诉他“我觉得你这样蛮可爱的”。
叶鲤宁把注意力从她身上调开,转而看向她后方高架上的电视机。老板翻了一轮频道,没挑中喜欢的,最后停在正播放普法系列片的地方台,栏目侧边打着一列字——云南边境缉毒实录。
“一项危险的职业。”叶鲤宁看得挺认真的。
倪年闻言望向电视架。
镜头里是庄严肃穆的殡仪馆,奏着哀乐,花圈挽联,四五幅黑白遗像上方,挂着“缉毒英雄浩气长存”的字眼。
每个字一时间仿佛都大到能撑破眼眶。
“对啊,挺危险的。”
她应了句,回过身来继续埋头吃粉。谁知极具侵略性的辣子味猛地冲进气管,叫人三两下就呛出了泪花。
叶鲤宁帮忙递来纸巾:“没问题?”
“没事没事,被辣到了而已。”倪年笑笑,边擦眼睛边喝水。
后来几天,因为同事请假调班的关系,倪年连续上了两个大夜班。一位由她负责病房的高龄产妇,是昨晚九点左右被推进产房的,但由于宫缩乏力和轻度的头盆不称,整个产程十分不顺利。直到凌晨四点多,才终于用产钳助产将孩子平安生下来。推回病房时产妇已筋疲力尽,那模样仍让习以为常的倪年心口泛酸,与产房方面做好交接,便替她仔细护理伤口,轻声细语安抚着。
白班人员按时到岗后,倪年回家补眠。原本打了鸡血似的精神头一松,刚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太阳已偏过正午,躺床上看了会儿已读半本的推理小说,电脑上就亮起了司徒今发来的视频通话邀请。
一阵子没照面而已,大拿又把头发折腾成了靛色。当然了,只要乐意,司徒今这人完全有魄力将脑袋挑染成一盒四十八色的蜡笔。
9(3/4)上所有商品义卖所得的钱,每月都是按比例捐给北京一家儿童福利机构的。这个月的公益款项已经算清,伍月临时被boss派往珠三角出差,倪年打算周末自个儿去一趟。几天前收到了司徒今从瑞士寄来的包裹,满满一大箱画册、画具,倪年蹲在敞开的纸箱边摸下巴,啧,当初声称只做甩手掌柜的人是谁?后来动不动往国内送温暖的人又是谁?
“上回陈勒说不少买家想加入团队做志愿者,我琢磨着行。有硬货的加盟进来丰富站内商品,除此之外,每个月去福利院的义工水平也能提升,免得你和伍月两个人黔驴技穷,不是串珠子就是刻橡皮章。”
面对如此不客气的吐槽,倪年反击:“然而我明明还秀过小提琴。”
“是是是,伍月还摆过千手观音。”
“……”
“总之有意入伙的我去谈,北京的活儿你俩看着办。”
教主如是说,左右护法自然领命。视频完毕,倪年在微信上找伍月,大约正忙,并没有立刻回复。她打开朋友圈,轻轻一拉,有条一分钟前刚更新的照片贴在顶端,发布者是——叶鲤宁。
日晕,环地平弧。#北京天象记录#
倪年点了个赞。
自螺蛳粉之夜交换了微信号,他俩现在已经成了活脱脱的“点赞之交”。叶鲤宁的朋友圈简直就是个私人科普订阅号,隔三岔五分享或发表一些科研动态和天文知识。除此之外,就是记录天象,上传摄影。
……
十二月,北京延庆县柳沟古城,双子流星雨。
Canon6D,17mm,ISO6400,f/4.0,单张曝光7秒,15张叠加。
……
四月,河北省赤城县,日出。
Canon6D,800mm,ISO50,f/54,1/500秒。
……
六月,北京朝阳区,天文台星轨。
Canon5D MarkⅢ,16mm,ISO320,f/2.8,370张叠加。
……
诸如此类。
她和他没有共同好友,于是也看不见评论,顶多是他自己回复大家伙儿的内容。甚至在添加账号时,叶鲤宁也有言在先:“要是觉得乏味,大可屏蔽我。”
但她倒是觉得挺有意思,他眼中的世界,好像有种旁人无从打搅的美丽,吸引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了解。她看着叶鲤宁的喵星人头像出神,毛色纯黑的美短,镶着一对土豪金瞳仁,满眼透露着一股“你大爷终究是你大爷”的高冷与不屑。
良久,原本半躺着的倪年突然脑筋一跳,一骨碌翻身而起。
哈!有了!
早晨,一车道宽的小路,行人稀疏。
西边天空有荚状云,今天会起风,叶鲤宁边走边这样想着,远远听见悠扬的人声。
“叶老师!”
那人等在福利院门口一小片遮阳的阴影下挥手,声音琅琅,裙袂像绯红的轻云,飘进他眼中。而他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白短衫黑长裤,走近了,才见她额际一层细汗。
“抱歉,让你等很久。”
“没有啊,你又没迟到。”倪年眼角弯弯的,“进去吧!”
这家儿童福利机构是一对华侨夫妇开办的,每周有固定时间接受预约、对外开放,方便社会爱心人士参与进来。规模适中,住宿环境和生活质量比叶鲤宁想象中要好很多,他随倪年走进一间休息室,迎面便遇到了认识的人。
“明叔。”
“明叔!”
司徒明还是老样子,悄悄佝偻着背,领着一群六七岁大的孩子,笑容可掬:“叶先生来啦。上回那果酱还合口味吧?”
“味道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倪年靠近了解释道:“忘记告诉你,明叔在这里帮忙。我们9(3/4)能和福利院合作,也是他牵线搭桥的。”
叶鲤宁了然地点点头,放眼望去,满是纯洁无垢的对对清眸。有三三两两的孩子上前来同倪年亲昵,更多的是坐在原位,怯生生地打量着叶鲤宁,紧攥衣角的双手,泄露了心底深处的戒备情绪。还有少许始终站在窗户边朝外看,静默的背影,没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福利院的孩子大多敏感怕生,当初倪年和伍月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被接受的。”司徒明在一旁轻轻感慨,然后提声引得注意,“孩子们,这位是年年姐姐的朋友——叶叔叔。他今天来这里给大家讲星星的故事,让我们欢迎他好吗?”
休息室里响起稚嫩的掌声。
叶鲤宁蹲下去和孩子们套了会儿近乎,在倪年打算领大家过去排排坐的时候,他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胳膊。他掌心干燥,被那光滑细致的皮肤贴着,竟有种舒适的温凉,一时间忘记松开。
“为什么他们叫你姐姐,却叫我叔叔?”
“……”
其实在对叶鲤宁发出邀请前,倪年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的。她可以尝试争取,但参与这样的无偿劳动,人们的自我意愿很重要。接受固然皆大欢喜,不方便的话自然不能强求,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生活。
幸运的是,他欣然同意了。
倪年坐在休息室的角落里录像,而身姿颀长的叶鲤宁被孩子们围在中央,左手执着黑笔,在白板上画了三颗丑萌丑萌的卡通星星,接着两两相连,再用彩笔补成一块三角形的大西瓜——牛郎、织女、天津四,是夏天夜空中非常明亮的三颗星星,组成的几何图形,就是著名的“夏季大三角”。
“等到太阳落山,月亮升起的晴朗夜晚,大家往东边的天空看,就能找到叶叔叔画的这块‘大西瓜’。”
“‘大西瓜’甜吗?”有个女娃娃天真地问。
“甜,和你一样。”他弯腰牵住她,大手小手交叠,又期冀着问,“还记得它们叫什么吗?”
“牛郎、织女、天津四!”
这孩子并不怯场,答完嘴一咧,露出玲珑的虎牙。
……
如此迷你的课堂,时间很短,叶鲤宁却颇有效率地为孩子们讲解了许多识星小技巧,并且出人意料的妙趣横生,让倪年很是意犹未尽。离开时还不到十点,司徒明留不下两人吃午饭,也就作罢,如往常一样将人送到福利院门口,便弓着背回屋照看孩子们去了。
“谢谢你愿意牺牲时间过来帮忙,真的很好,大家都很高兴。”两人步频相同地走着,倪年看看手边的男人,树叶影子漏到那衣衫上,像平添了暗纹。而她对他的好感,仅仅在这一个早晨,也没有意外地多添了几分。
她突然好想了解他。
“叶老师,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叶鲤宁从事的科研工作,简单来说包括构造暗物质和暗能量的理论模型,利用解析模型和数值模拟方法,研究不同理论在宇宙演化和天体物理过程中产生的各种物理效应,以及提出对其进行观测检验的方法等。而他的个人习惯,是上午处理一些事务性工作,比如回邮件,或者消化文献资料以更新知识体系等。下午多做和科研课题直接相关的内容,推导公式、分析数据、常规实验、撰写论文、准备报告……一旦观测申请通过,就着手借助望远镜完成观测计划。每周还有固定地时间要和学生讨论,以及最最少不了的参加会议,小到团组,大到国内外,等等。
“台里每天上午有半小时茶话会时间,不同研究领域的学者会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讨论的话题一般交叉性很强,好处是有时能互相启发。”
“你们不会每天凑到一块儿,就只切磋外行人听不懂的东西吧?”倪年皱皱鼻子,这帮科学家们学术味忒浓。
“圈子八卦,市场菜价,从NASA最新动态到首都的新政策法规,都聊。”
唔,这样就好,她居然担心两人之间无话可讲。
“老实说,印象中与天有关的东西都比较费脑枯燥,但今天发现蛮有意思的!”
叶鲤宁不置可否,想了想,说:“我在美国念书的时候,听一位从事科学传播的学者举过一个例子。他说金星表面温度有460℃,我可以告诉你这温度足以融化铅,但这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会说,你丢个生比萨到窗台上,九秒后它就熟了。这样,以后每当人们吃到比萨时,就会想到金星。”
厉害,倪年听着听着,无端端就饿了。
“简单来说,科普不是术语的堆砌、知识的幼龄化和技术的通俗化,也不是沉迷于卖弄权威。没有人文理念的科普事业,是无法打动人并取得成效的。”
“这我赞同。”她诚挚附议。
后来一道手机铃声响起,叶鲤宁说了句“稍等”,独自退到较清静的角落接听。周围没什么人,倪年在原地候着,回味刚刚的一席交谈,只觉那个印象里惜字如金的叶鲤宁,好像不再冷冰冰了。蓦地,她感到手肘被轻轻拉了一下,稍一低头,便与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不期而遇。
“老三。”
听筒里传来血浓于水的熟悉感,叶鲤宁回道:“二姐。”
姐弟俩许久未联系,叶迦宁在那头搅动黑咖啡,笑意深深:“早晨我在报纸上翻到一篇你们研究团组的专题,大哥说,这下是越来越没有法子哄你来香港了。”
他果然轻轻呵了声:“那边的事和我没关系,别来指望我。”
预料之中的漠然罢了,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摆平的,但叶迦宁仍免不了头疼:“老三,别这样。从小到大你的决定我没反对过,但大家好歹是一家人,凡事和睦一点。”
一家人,他哂笑。
不管怎样,他们姐弟二人一直有着很亲厚的感情,在这些倒胃口的事情上,叶鲤宁不愿与她多争执。懒得再聊不中意的话题,但头没起好,接下去的寒暄便显得意兴阑珊。叶迦宁在耳边讲恒指,也问北京的天气,叶鲤宁记得被自己撂在一旁的倪年,聆听间转了个身。
扫过半圈,远近都没有踪迹。两丈开外是株年岁久远、树型高大的老槐,一个小胖子在树下翘首,脚边有一双脱下的女式凉鞋。
叶鲤宁跟着抬头。
两秒后,那双习惯了宠辱不惊的眼睛里盛满了匪夷——他无从得知素来温吞的倪年是如何开挂爬上去的,但此时她的确光脚踩在树丫上,细瘦的双臂稳稳攀住树干,仔细权衡着脚下的路径,一步步往更高处挪。
呼——搞定。
一举摘下卡在枝条间的遥控飞机,倪年吁口气,俯首冲下头的小胖子说:“该你了!上遥控器。”
求援成功的小胖子连忙摁动按钮,倪年手一松,遭遇空中事故的飞机终于重获自由,绕行几圈后安稳落地。
“呜呜呜……谢谢,谢谢姐姐!”
长成大姑娘后,倪年就再也没爬过树了。太多年未施展手脚,倪年累得满头大汗,但上头树荫密蔽,高处有风,吹得人好不快活。她攀着树干歇气,另一只手扶着腰,得意忘形:“喏,我就说你找对人了吧?”
那小胖子正逢换牙,门牙那里光秃秃的,笑得风都灌了进去。
她喜滋滋地转过身,拎起裙摆准备下地,猛然间,惊觉有视线从被她忘却良久的方向蔓延上来。
一时间谁都没有避开。
须臾,倪年老脸一红,拉过手边一根开了槐花的枝条,非常拙劣地遮住脸……
日光跳跃,繁茂的枝叶在她周围散开一片绿。而她裙色绯绯,像误入绿光中央的一抹朱砂,虽然遥远,却也让人恍然间想伸手要过来,藏进衣襟里。
此刻他也想找些东西,好掩住心尖处突如其来的,陌生又熟悉的律动。
倪年却迟疑地迈不开步。连衣裙足够长,不存在走光的尴尬,但对方打着电话朝自己行注目礼,完全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撇开下地姿势美丑不谈,这样被人盯着,铁定会影响到她的发挥……
她急得脚趾都翘了起来,朝他连续比了几个“你转过去啊”的手势。
“过些日子我估计会回趟北京,到时候记得回家吃饭,不准撂挑子。”叶迦宁察觉他似笑非笑,不禁提声,“老三?”
他脚跟回转,面染霞蔚。
“嗯。”
穹空一碧如洗,有风起。
有人悄然落地,有人背树而立,天遥地远间,满是槐花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