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白天匆匆过去，夜晚便显得分外寂寥和空洞，不知为何，我没法坐在家里安静地读我的高尚的法语或者是那些我让留学生从国外地摊上收集来的英语色情小说，家里的气氛暗示着令人沮丧的人生棋盘，无论是妈妈饭桌上某一句话还是姐姐莫名其妙的眼泪，都会使我的情绪一落千丈。我绝望地等待时间流逝，流向我选择的那一盘格局，同时我却在遗憾我的青春在蹉跎，我常常想何蒙，我知道他的寒假会忙不过来，他和他的同班同学去南京等地游玩，然后在镇江外公家与他母亲会合，在那里过一个小城风味的春节，也许和某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城女子来一段恋情，总之，上帝常常使一些人幸福而使另一些人不幸。
我便在一些黯淡的黄昏去找住在数站路之外的如芸，如芸并非是我信任的女友，七、八年前刚进外语附中时，我们做过一段时间的好朋友，后来她背叛了我，直到高中毕业，我们一直形同陌路人。
在那个秋季的中学校友会上，我和如芸重逢，令我吃惊的是，如芸向我冲来，伸开双臂拥抱我，并且热泪盈眶，一边用最规范的英语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我多么想念你！”我脸红了，显得仓皇失措。过后，我想起很多年前那一刻，校际运动会的接力赛时，我把接力棒失手在地，我们失去了关键的三十秒钟，当然也失去了期待中的第一名，女生们都责怪我，如芸站在她们一边，最痛我心的一句断语是她发出的，“你是我们班的扫帚星！”从此班里有任何比赛，我都被排斥在外。
因此，我没法像如芸那样热泪盈眶，我没法撒谎说我也想念她，但在校友会后我却与如芸开始了往来，在众多的成双作对的同龄人中，她跟我一样保持单身状态，她不愿意被恋情牵绊，正退学在家打算去美国留学，却数次拒签，然而她的家是年轻男女往来的场所，我在她那儿与郁小松相遇，并被他失约，直到这次寒假又去如芸家，我才知，郁小松在和如芸约会，那次是她阻止他来我们学校。如芸说，小松崇拜能讲一口纯正英语的女大学生，她是担心与我同住一室有现代风格的女生们引诱小松。
总之，失约这件事已过去数月，何况我已把心思转移到何蒙，如芸迟到的坦白并没有影响我和她重新建立的关系，事实上，多年的逆境已使我有足够的承受力，承受我和同性们之间的暗礁险滩。
如芸小巧玲珑，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她的IQ班里最高，所以对所有的同龄人都带着俯视的目光，尽管个子比我还矮一公分，中学以来从未缺乏追求者，我在寒假最后一次去如芸家，遇见邱国梁，如芸最持久的追求者，也是我附中的老同窗。
老邱，我们叫他老邱，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有一个责任沉重的名字。老邱那天把我送回家，又在我们家坐了一会，老邱和我妈妈第一次的谈话主题是，在冬季深入的日子，如何储藏越来越昂贵的蔬菜。老邱是长子，擅长家务，专业是国际金融。妈妈很少和女人扯家常，却和老邱谈得来，老邱走后，妈妈对我说，“如果闻歌比他小就好了，他这样的人最配闻歌！也许，他并不在意年龄问题。”这使我气得发疯。
为了如芸，我和班斯掰了。
事情是这样的：如芸的父母去了香港，所以她属于有严重移民倾向的那类人，每6M或1Y的拒签，令她渐渐乱了方寸，如果时间是以这样的方式流逝，如芸不得不考虑她的前景。而我们这些IQ数比她低的旧日同窗已经开始作毕业论文筹划，半年后我们升四年级，如芸的档案上，仍是个高中毕业生。
我有幸分享如芸的秘密，她和中国男人约会，却打算嫁给外国人。如芸知道我的周围有一群留学生，如芸希望嫁给其中某一个母语是英语的西方单身汉，这样她将得到真正的移民签证而不是有移民倾向被拒签，这对于象征着官僚机器、冷漠而多疑的领事馆官员可真是绝妙的讽刺。“再说，西方小伙子本来就是我们心中的白马王子，我们不正是通过英语浪漫故事获得对于爱情的感觉？”如芸笑起来很花哨的眼睛却带点忧郁，她将走的下一步棋子，毫无浪漫情致，可我决定帮如芸一把，让她走出没有原则的6M或者1Y的阴云。
看起来班斯是合适的对象，白种人，单身，母语是英语，并且因为出生在伦敦而没有任何低级的口音问题，如芸是很讲究语言的纯正的。
已经是开学第六个星期，我在犹疑是不是将如芸带到留学生楼班斯的房间，我知道班斯对于东方女子几乎是来者不拒，更何况如芸又是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瓷娃娃似的东方小女子，只要如芸打定主意跟着他，他就没法脱身。这正是我犹疑的地方，班斯一旦与如芸接上头，定把我忘在九霄云外，因为如芸有足够的智力倾听班斯有关法律的探索，而她面对他的目光比我温柔，笑容比我妩媚。
想到在一些寂寞的傍晚，我将不能去丑陋的澳洲鼠那儿消磨时光，包括喝一杯现煮咖啡，就着CHEESE味浓郁的饼干，说一些趣味高尚的话题，德彪西的钢琴是背景音乐，心里便怅然若失。
就在这时，我收到班斯自制的生日请柬，他请我三天后参加他的生日PARTY，地点在学校附近的酒店CLUB。收到请柬时，我正准备去食堂，来了如芸的电话，她请我去她家吃晚饭，说郁小松刚从深圳拍戏回来，将在今天的晚饭桌上给我一件小礼物，我将信将疑，不敢相信小松还会记得我，如芸的话里充满暗示，似乎她打算将她的英俊小生换那个其实并不属于我的澳洲鼠。
放下如芸的电话，我立刻给班斯电话，我邀请班斯和我一起去我的女友家品尝真正的家常风味的上海菜，班斯用非常遗憾的口吻告诉我，他已经有安排，虽然他非常非常想认识我的女友，而且还能吃到中国家庭的中国菜。班斯还幽默地比喻，上帝总是让你在一个时辰消受几样好东西，你只能消受一样，于是当你消受这一样的时候，心里对那几样来不及消受的充满憾意……我明白，班斯今晚是与女人约会。
我松了一口气，为班斯不能和我同去如芸家。不由得想到人心真是卑下，这样东西并不是你的，可你也不想让人家得到，况且好像并非是好东西。
我在电话里与班斯欢快地道别，他说道，“我也想请你的女朋友一起参加我的生日PARTY，请你把她的地址告诉我，我给她寄请柬。”
我答他：“不用寄了，我帮你通知她。”
班斯说：“不，这不一样，寄请柬是表示我对她的诚意！”
瞧，还没见面已经发生感觉，我没好气地把如芸的地址扔石头一般地朝他硬邦邦地扔去，为了记地址，他浪费了我十分钟的时间。
不过，我仍然兴致勃勃地搭车去如芸家，毕竟有一顿丰盛的晚餐等着我，还有郁小松的礼物，也许到了明天，今天的快乐已经烟消云散，然而，快乐的对象不都是即兴的、短期的？
菜肴很丰富，但是小松没有来，对着一桌子的好菜，我咽着唾沫道，“等等他吧！”又对自己说，“他不会来的，我打赌！”我从来没有恋爱过，却已对约会这件事充满了失败感。
如芸开瓶倒酒，说道，“不用等他，他从来就没有遵守过时间！”
我也不想追究是谁欺骗了我，我告诉如芸，“班斯星期五生日，在学校附近专供外籍人娱乐的CLUB举行PARTY，他邀请你去，会给你寄请柬！”
“星期五我不一定有空。”如芸并非我想象得那么高兴，我突然想起她从来就是这样，不肯表达内心真实的感觉。
“如果你肯定不去，我去告诉班斯。”我故意这么说。
“吃菜呀，闻馨，你一直胃口很好，大排是为你做的，”如芸把大排骨夹到我的碗里，一桌子的菜都是家里的苏州保姆做的，十分可口，她不仅吃穿不愁、居住舒适，还有保姆照顾，却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出国上面，令本该是优裕的生活充满了计谋。
直到离开她家时，如芸才对我说，“你告诉班斯，我必须等到星期四才能给他答复，看我能不能安排出时间……”
班斯说：“我很想见见你的女友，她如果不来，我会很遗憾！”
如芸直到星期四晚上，才通知我她打算来，当然要晚一点，她要我去校门口接她。星期五那天，如芸的出现令我吃惊，她化了漂亮的淡妆，穿了长裙，并且捧了一束鲜花，总之仪态万方，并让人看出，她对今晚的出席是用尽心思。
我方才明白，如芸从来没打算过不来，所谓“延缓时间答应”，只是她的一种姿态，跟她在一起，我的智商常常不够用。
我没有准备礼物，只带了一张减价的音乐生日卡，这对于我已经是一笔额外的支出，我但愿在走向法国的路上，不要再参加任何人的生日。
CLUB门口已有一位小姐等着，她指点我们：“班斯的PARTY在八楼游泳池。”
我和如芸面面相觑，“他请我们游泳吗？”如芸问道。
小姐点点头，抿嘴笑。
我打着哈哈，“哼哼，班斯真够小气的，只给我们准备了一张游泳票，我以为有什么豪华内容等着我们呢！”
“这样挺好，”如芸有她的见解，“至少没有吃吃喝喝的内容，不那么庸俗！不过，我没带游泳衣，CLUB的泳衣我不敢穿，这种地方传染艾滋。”
不知为什么，如芸这时候令我觉得特别俗气。我俩走进电梯，沉默地瞧着红灯闪现的数字，我的眼梢瞥见如芸这套讲究的装束，我打赌游泳池并不是她喜欢的地方。
站在游泳池门口，我和如芸大吃一惊：小小的室内泳池的水面上，班斯的秃头浮在一圈圈女郎的乌丝中间，成了一块真正的暇斑。然后，班斯从水里出来，裸露着刺目的有褐色胸毛的白肉体，坐在水池边，而穿着斑斓的三点式泳装的，堪称美人鱼的女生们，在他的脚下川流不息地游来游去，有几位从水里湿淋淋地爬出来，披上热带图案的浴巾，坐到班斯的身边。是的，我们看到，除了班斯，游泳池内只有女性，班斯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像一个传说中的荒淫无度的中国帝王，在如云美女的簇拥下醉生梦死。
“真无耻啊！”我向班斯喊道，他正朝我们举手打招呼，如芸不出声，扭头离去。
我追过去，如芸走进电梯，留下一句话，“他是个外国流氓，丑陋的流氓！”谢天谢地，如芸讲的是中文，她很少用母语，这说明她真的是气坏了。
班斯赤着脚走到我身边，我按亮电梯钮，回眸笑望班斯，用冷静的字斟句酌的英语告诉班斯：“我的朋友说，你是个外国流氓，不过长得太丑！”我走进电梯，门在班斯不甚了了的面孔前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