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您说的是。”我嘴里赶忙应承着,心里却想着,一个月薪三千的经理?我还不如去其他公司做一个月薪五千的员工。丁点大的公司四个人三个是经理,一个总监,一个CEO还有秘书,这种经理你也好意思说?想到这儿我不禁脸红了,因为我似乎也在过年时亲戚们的聚会上吹嘘过自己是经理,但那是在老爸朋友家儿子一直说自己是香港某公司部门经理之后,我为挽回老爸的面子,才吹嘘说自己是上海某公司部门经理的。况且这也不能算是吹嘘,我真的是个经理,只是这个经理头衔里的水分有如农贸市场上的劣质猪肉罢了。
“你最近休息不好,经常失眠?”俞叔翻了我一眼问道,这句问语竟显出了一丝罕见的关心和温柔!或许是他看到我脸红,以为我被他骂得难过了,心血来潮想安慰我一下吧。
“嗯,有点儿,最近晚上总是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睡得特别浅,睡不踏实,白天对着电脑久了有时会有点儿恍惚。”
“这样吧,今天下午放你半天假,去看医生,我这儿有个认识的心理医生,自己开门诊的,咱们以前的一个客户,好像主要就是治神经衰弱、失眠多梦啥的,你去找他看看。”俞叔边说着边拉开身旁的抽屉,七翻八找地拿出一张落满了灰的旧名片,扔到了我面前。
“不、不用了,我自己调整调整就好了,不用麻烦医生了,再说我今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我赶忙推辞道。
“哎,这是什么话,工作重要,身体也不能忽视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话听过没有?今天下午抓紧把工作做完,然后我放你早走一会儿去看医生,一定要去!”俞叔抑扬顿挫地说着,一副不容置疑的嘴脸。
“哦,好的,那谢谢老板,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嗯,去吧!”俞叔故作潇洒地一摆手。
我拾起名片,退了出去,在关上门的瞬间,瞥了一眼名片“心理医生——孙驼”。
四
回到座位,小齐凑过来悄悄问我,“俞叔骂你什么了?”
“没骂什么。”我回道。
“没骂什么?那俞叔怎么舍得耽误你的上班时间去找你说话?你可要知道,一般俞叔开会和谈公务可都是午休时间或是下班后啊?”小齐不死心地追问道。
“哦,俞叔说下午放我半天假去看心理医生。”我被他逼问得不耐烦,随口回应着。
“啊?这么惨?”小齐连连吐着舌头,“这还不如骂你一顿痛快呢,这回你可有的受了,咱们公司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半天假,两天班’啊,放了这半天的休假,你这个周末都得过来公司义务加班,搞不好年底休年假的时候,也会因为这个被克扣得很厉害的,你知道吗?莎莎刚来的时候,就是因为俞叔放了她半天假,当周的周末全在加班不说,年假由七天扣成了三天,搞得莎莎过年连家都没回成。”
看小齐还无休无止地说着,我边收拾东西边试图打断他,“知道知道,这个你都说了好几遍了。”
小齐知趣地抿了抿嘴,又看了看表,十二点整,问我说“那你还在公司吃午饭不?”
“不,我回去路上吃,这半天休息代价这么大,我要赶快去享受享受。”我点了电脑的关机,起身说道。
“OK,那我就约莎莎去吃午饭。”小齐边说着,眉毛边一跳一跳的。
“我平时在公司吃午饭的时候,你哪天不是先去约莎莎,直到被人家拒绝后才过来和我一起吃的?”我伸手关了显示器,不无好气地说着。
“哎,别说破嘛!”小齐嘿嘿一笑,“我也就是和你客气客气。我可是光棍一条,形单影只,不像你,随时有女朋友陪吃饭啊。”
“用不着和我客气,明儿见哈!”我推上了椅子,脑子里却浮出一个词:女朋友?我的确是有女朋友的,只是好久不见了,小齐不说我都快想不起来这茬事了。
“拜拜!”小齐向我说着话,眼睛已经开始飘向莎莎的位子了。
我见状,嘴里“哼”笑了一声,不仅是笑小齐,更是在“哼”自己。
也难怪,小齐大学做了四年的“张江男”,班里的女生屈指可数,能被追的早就被追走了,因此他迫不得已地打了四年光棍。终于熬到大学毕业,小齐来到了俞叔的公司,当时公司还是初创伊始,据说是俞叔带着小齐等四条汉子建立了这家公司,说起来小齐还算是公司的“开国元老”。后来几经人事辗转变迁,初创公司的几个人跳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小齐还是当年的老人,不过他的薪水并没有因此而有半毛钱的提高。莎莎则是在毕业后待业一年,身上的钱全花光了,才被迫来到这家公司求个糊口。小齐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寂寞了好多年,突然见到女同事,格外热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何况莎莎除了扮相过于后现代之外,长得还挺标致。我曾经看见过莎莎高中时的一张照片,那时的她完全没有现在的非主流等离子烫的打扮,照片里的她穿着蓝色棉布上衣,白底碎花裙,明眸皓齿,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背后洁白的窗帘随风而舞,在迷醉阳光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圣洁。现在,她则是时常戴紫色的假发、绿色的眼影、左耳四个耳钉的就来上班了。因此没少挨俞叔的骂,而她自己好像解释说是前一天晚上去酒吧玩到太晚来不及卸妆。日子久了,俞叔骂也骂不动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而我也是后来从小齐口中才知道,莎莎晚上经常厮混于夜店酒吧,尤其是喜欢出入那家芭娜娜。有几次小齐还跟着一起,不过那里面实在太过喧闹及光怪陆离,发色各异、装扮奇特的青年,在黑暗中闪烁不定的灯光下肆无忌惮地狂笑、乱舞,颇有种电视里阴曹地府的感觉,小齐受不了,便早早逃了回来,为此还被莎莎嘲笑了好久。说他没用。
而我,虽然和小齐一样没用,只不过有幸读了个偏重文科的大学的中文系,在一个男女比例1:10的班级里,大学四年想找不到女朋友都很难,我从大二开始,就和班里的小瑷相交往至今。小瑷来自一个小县城,是个很平凡很质朴的女孩,平凡得总让人不经意间忽略她的存在,质朴得令人感觉她好像第一天踏入上海似的。她毕业后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行政,就是帮老板整理整理文件,打打杂,入职都快一年了,还干着像实习生一样帮老板买午餐、煮咖啡的活儿。至于我们之间的交往,谈不上快乐,但也没什么不满,更多的时候,我是想不起来她,总归她是让我很放心的女朋友类型。虽然有时朋友聚会我也会羡慕其他情侣间的恩爱与激情,但是时间久了,我似乎慢慢习惯并相信了,激情总会有燃烧殆尽的那一天,而当激情不再之后,便面临着谁要先说分手的尴尬和悲伤。而我和小瑷,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激情,或者说她没有激情并且不太会让我对她产生激情,最终导致我的激情也消失不见甚至是从未出现过。我们会平平淡淡地交往、平平淡淡地结婚、平平淡淡地走完这一生,这些听上去似乎也不错,因为我的一生,好像本来就该如此平淡。
五
走出公司的写字楼,一辆银色轿车驶过,由后视镜反射而来的盛夏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尤其是长期失眠下的惺忪睡眼更是受不得这般刺激,那持久困顿而形成的浓重的眼袋在猛烈的阳光下竟隐隐作痛,大脑也有种轻微缺氧的感觉。四个连在一起的圆圈,我模糊又清晰地看到,“银色奥迪”,嘴里念念有词。
其实,和俞叔说我最近失眠,导致神经衰弱,精神恍惚,并非单纯是我工作出现错误时的一种说辞,最近几个星期,我确实睡得不是很好,经常一个人在租来的房子里,孤坐到后半夜两三点也无睡意,有时竟然彻夜无眠;而更多时候,即便是勉强睡着了也是睡得很浅,时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感觉自己在睡,但其实有几分清醒,感觉自己醒了,又有几分陷入梦中不能自拔。我曾经一度担心是自己咖啡喝多了的缘故,便强行戒了咖啡,只是晚上失眠的毛病没有得到半点好转,却又加剧了我白天的萎靡不振,终日昏昏沉沉地写着呆板的文案,自己渐渐也变得呆板起来。有时一不留神,半天就过去了,那边俞叔催我交稿,我竟还一字未动,因此我也没少挨俞叔的骂。后来只能重新恢复喝速溶咖啡的习惯,早上上班时一包、中午午饭后一包、下午三点左右一包,这一日三包丝毫无法改善我上班犯困的境况,毕竟晚上睡不着弄得白天无半分精神。因而很快喝咖啡的量就上涨为每日六包直至每日九包了。一日九包,虽是雀巢速溶咖啡,对我这月薪三千的“经理”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没过几日,我就由小袋包装的转向价格更为便宜的大罐子包装的,口味也改换成没有伴侣的一种,因为这样醇咖啡的苦味道会比较重,喝一点点就会起到强烈地驱赶睡意的作用。
虽说这醇黑的咖啡确实改善了我白天的萎靡状况,但是白天萎靡归根到底是因为晚上睡不够,所以虽然被咖啡强行催得精神了,但时常会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冷、打颤,心脏偶尔也会觉得慌慌的。
我从裤袋里掏出那张名片,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着“心理医生——孙驼”“医生孙驼”“医生孙驼,庸医治驼”我心里无聊地嘀咕着,寻找着文字间偶然或必然的巧合。公司的客户?俞叔的推荐?总给人一种不可信任的感觉,我们的客户,最后不是因为他骗了我们,就是因为我们骗了他,亦或是没有欺骗但也没有合作成功,最后不欢而散。这次搞不好就是哪个俞叔曾经合作过的野鸡诊所,瞧瞧这医生的名字,还有这门诊地址……“中原路××××号××××单元××××”……那一带不是一片老旧的民房吗?应该离逸仙路也不远,那儿没什么像样的医院啊,哦,对,这本来就是个私人小诊所,但是诊所设在这种地方,一个名字会让我产生负面联想的医生,还是极不靠谱的俞叔介绍的,总归给人一种不放心的感觉。不过此时的我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干,俞叔放了我半天假,我不管这半天是不是坚持上班,周末的加班都是肯定的,这种事和俞叔没有道理好讲,所以倒不如休息这半天。
但是休息这半天我能干什么呢?回家睡觉?自然是睡不着的,我晚上都整宿的失眠,大中午的怎么可能睡得着?
回家玩电脑?成天对着公司电脑,使得我一见屏幕就犯恶心,因而在租的房子里,不仅把我大学时用的笔记本电脑一直封存,就连电视也没有置办。
出去玩?大上海可玩的东西倒是不少,不过我玩得起的并不多,唱卡拉OK、桌球、看电影什么的虽然玩一次也就百十来块,但是我还是有点舍不得,毕竟是我上一天班也未必赚得到的钱啊。再说和谁一起玩呢?自己玩没意思,和小瑷一起?之所以能想起她还多亏小齐刚才的提醒。但现在小瑷应该正在上班,即使她不在上班我也没什么和她一起出来玩的想法,都说了,我们俩的感情平平淡淡,比最平淡的白开水还要平淡的感情说的就是我俩之间。找其他朋友一起出来玩?大学毕业后,学校里的狐朋狗友就各奔东西,再无联系了,现在偌大的上海,称得上我朋友的就只有小齐了,他还在上班,而他即使有了空,也会努力攒着那点微薄到可怜的假期与收入用来陪莎莎玩。唉,无聊透顶!
有这时间还不如去看看医生,赶紧把这失眠的毛病治好了才是正事,只是大医院我是万万不敢去的,那里的医药费往往贵得吓人,虽然公司好像帮我们缴了医疗保险,但以我这周收入水平的人来说,还是承担不起这种消费。
嗯,还是去看看那个孙驼好了,毕竟是个大夫,我心里如是地忖度着。
在公司写字楼附近的临街小面馆胡乱地解决了午饭,顶着刺得人睁不开眼的阳光以及更多看不见的紫外线,按着名片上的地址寻找着那家门诊。按图索骥?我这是“按图索驼”。
沿着中原路一路向西,在一排老旧的民房群里,在一个小的岔口拐进去,钻过横七竖八地搭在晾衣绳上的各种内衣、被单,一不小心碰到了杂草丛边放着的一个破旧的铁皮水桶,“当”一声响,惊醒了一只正在其间午睡的野猫,受惊的野猫“噌”地一下从我眼前窜过,速度很快,我没有看清它的具体颜色,总之是有几分斑驳的、乌秃秃的、脏兮兮的感觉。顺着两幢楼房之间夹逼而形成的所谓“小路”,七拐八拐地进入了楼群的腹地,这脚下的水泥路面不知是被踩的,还是怎样被破坏得四碎,满是长久未清扫的碎石粒和厚厚的灰尘,让我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说的“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只不过现如今是“走的人或许太多了,这路也就不能称其为路了”。我想到这里,不仅对着自己哑然一笑,我竟然还记得鲁迅说过的话,难得身上残存的一点儿读过中文系的影子啊。
身边的楼房一律只有七层,通过那灰旧得有些泛绿的墙壁、以及各家各户那还不是塑钢而是铁制的窗框,就可以知道这片房子的确有些年头了,搞不好比我还长着几岁。
“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大夫啊?”我不由得后悔起绕到这儿来了,但是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就硬着头皮见见这个孙驼好了。
我正想着,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门洞的牌号“××××”,就是这儿!
六
进了楼,我在那昏暗狭窄的楼道内摸索着,虽是白天,但是背阴的朝向以及忽高忽低的台阶让我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好不容易爬到六楼,只见左手边的门上挂了一张A4纸大小的手写招牌,“心理诊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仿佛在咧着嘴嘲笑着我似的。
“这么烂的字也好意思贴出来。”我一面嘀咕着,一面伸手敲了敲门。
“谁?”门里传来沙哑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孙医生的诊所吗?”我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