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常同妈妈和姐姐去九龙逛街。弥敦道上有很多要饭的:他们摇晃着塑料杯子,嘴里用广东话喊着些什么。他们中有几个是瞎子,还有几个没有腿,或只有半条手臂。妈妈叫我别盯着人家看。公交车上,上了年纪的华人从不肯坐在我们旁边。爸爸说,他们对于旧殖民统治下受到的歧视还耿耿于怀。
“裕华国货”是我最喜欢的百货商店。店里面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有卖背面绣着红色中国龙的丝绸睡衣,带珠饰的漂亮拖鞋,景泰蓝的发夹,和用象牙或是软木塞刻成的装饰品。我把我的零花钱都花在食品区的鱿鱼干和话梅上了,因为这些零食酸酸甜甜的,还可以放很久。而妈妈喜欢买亚麻桌布,精致的瓷器和银制茶具。
周末爸爸不上班的时候,我们有时会去某个岛上——长洲或是大屿山[1]——玩水。姐姐喜欢游到停在岸边的充气船上,穿着紫色的比基尼晒太阳。有一次我们去南丫岛上的树林里散步,爸爸弯下身去捡树枝,拿起来一看却发现是条蛇,于是他又飞快地把它甩了出去。还有一次我们去新界野餐,树上有好多猴子,其中一只“嗖”地蹿了下来抢走了弟弟的眼镜。
我们住在薄扶林[2]一个叫做“美景台”的小区里。我们住在六楼,从我们的公寓可以看到一片片稻田和远处的海。我喜欢看着农民带着斗笠在田里劳作。有时候我会向他们挥手,但他们从来不理我。
到了晚上,警察在海上巡逻,搜寻从越南偷渡过来的船民。有一次,我们看见几个难民偷偷上岸后朝着梯田跑去,但是警察早已在梯田上面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我的房间里有一台小小的唱片机,我常常放上爸妈的罗尔夫·哈里斯[3]的唱片载歌载舞。有时我们的公寓里会变得非常热,幸好天花板上装了大电扇,房间才能稍微凉快一点儿。
每逢星期四总有个小贩会来到我家后门,拿出一卷卷布料、衣服和拖把之类的便利商品给妈妈看。妈妈常给我买花边短袜和Hello Kitty〔凯蒂猫〕的发夹。我还有个Hello Kitty的饭盒。
当地每到秋天都会办灯会。晚上,住在当地的人们——不管是华人还是外国人——都会聚在一起点亮纸灯笼。纸灯笼的样式多种多样:虫鱼鸟兽,有简有繁,色彩缤纷。我们每人手里提着盏灯笼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我回头看时,只看见一长串项链般闪烁的彩灯,而其他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因为大姐总是闯祸,所以有一天,我两个姐姐都要被送回新西兰去上寄宿学校。当时爸爸在一个技校教法律,那里有个华人学生送他礼物,还给他写了张纸条,让他去“天星小轮”上和她幽会。妈妈知道以后离开了香港,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爸爸是政府官员,而且已经在香港住了将近10年,所以到了海关之后,我和爸爸不用像其他游客一样排队过关入境,而是有人直接把我们领了过去。
我们出门走入一股热浪,然后旋即钻进了凉爽的机场巴士里吹空调。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后,车沿着高速公路跑了起来。再见了,萨默菲尔德公园成堆的落叶和那些踢球的人结了霜的呼吸。在这里只看得见一幢又一幢的公寓楼,和一个被大楼分割得支离破碎,又布满阴霾的天空。抬头望去,房顶被马路上的尘土熏得发黑。晾衣绳从装了铁栏杆的窗户伸出来,那些洗好的衣服悬挂在肮脏的空气里,一动不动。
很快我们就到了铜锣湾。我们下了车,从开平道走去爸爸住的公寓“新宁阁”。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而现在我也将在这里住下来。
公寓楼下有个酒吧,门口支着嘉士伯啤酒的绿色阳伞,还放着些用小篮子装的花生米。街对面有个法国餐厅,而餐厅隔壁是个汽车展示中心。我有一次在那里见过一辆黄色的兰博基尼。
我们坐电梯上了15楼。因为华人认为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4],所以楼里没有第13层,电梯直接从12层上到了14层。
我们到了1504号门口,随即走了进去。房间里清晰可见爸爸与众不同的品味。客厅里有个很低调的水景,墙上挂着很大一幅打着背光的画,画的是中国的乡村风景。他在家里弄了个装备齐全的吧台,吧台前面是竹子做的高脚凳,酒柜里放着苦艾酒、伏特加、波旁威士忌和一盒雪茄。吧台桌上还放着本鸡尾酒配方的书,封面上有个裸体女人坐在马提尼酒杯里。在他卧室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红色天鹅绒画,画里有两个裸体女人深情相拥。
爸爸喜欢收集书、磁带和录像带。他把这些都堆在了占据掉公寓四面墙的那些巨大的四层书柜里。他最喜欢的一盒磁带是《曼谷一夜[5]》,因为他去过曼谷好几次,对那儿了如指掌。
他有时会把电视上放的电影录下来。他从电视节目报上把电影标题和内容概要剪下来,贴在录像带封面上。有一天,我和我弟弟试图数清他究竟有几盒录像带,但在数到第253盒的时候终于放弃了。爸爸按字母顺序把它们排列好,像是《出租车司机》、《雌雄大盗》、《猎鹿人》、《十二金刚》和《现代启示录》。而在新西兰的时候,我们还买不起录像机。
西莉亚用烤好的面包给我们做了个培根鸡蛋三明治。但我却很生气:我又不是来度假的。钟思羞涩地在一旁走来走去又不敢靠近,但我可没心思陪她玩。
西莉亚已经把客房整理出来了。里面堆了几箱爸爸不用的东西,比如一个旧打字机和阿波罗登月的幻灯片。在梳妆台倒数第二个抽屉里的一些旧杂志下面,放着一张A4大小的全家福,是我同弟弟、两个姐姐和爸爸妈妈的全家福。衣柜里除了西莉亚和我爸爸结婚时穿的粉红色旗袍之外,什么都没有。
爸爸走进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药片。
“我可不要吃药。”我说。
“这是海乐神[6],只是帮助你睡眠用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
“你布伦达姨妈那儿有一些吃剩下的。”
他把一颗蓝色药片放在我手掌上。药片的一面上刻着个小小的“H”。
“现在当着我的面把它吃了。”他说。
我把那东西放在嘴里咽了下去。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许锁门。”
注释:
[1]中国大陆别称大濠岛。——译者注
[2]香港岛西部的住宅区和文教区。——译者注
[3]罗尔夫·哈里斯是澳大利亚著名音乐家,画家,歌手和艺人。曾受英国广播公司委托绘制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肖像。——译者注
[4]这种说法其实是西方才有,香港受到西方文化影响采用了这种做法。——译者注
[5]英国歌手莫瑞·海德最著名的歌曲之一。——译者注
[6]一种镇静催眠药。——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