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正好是端午,医院办公室仇国平主任来我家喝酒,我奶奶是他的姑妈,他跟我父亲是姑表亲。从他的嘴里,我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当时,社会上掀起一阵经商热潮,流行“时间是金钱,效率是生命”。医院也在所难免,向卫生局提交了申请,办起了自己的制剂室,生产院内制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储伯达。说来跟我们传染科有关呢,医院希望储伯达搞一个保肝降酶的协定处方,然后照方制剂,分装之后,卖给病人,名字就叫储氏强肝液。主意既定,就请张志高去跟他协商。一是此事由张志高分管,二是他曾经是储的学生,做过中医,后来改做的医教工作。张志高以为笃定,选个晚上去见储伯达,谁知道储伯达张口反问:“亏你是学中医的,辨证施治你不懂啊?协定处方!肝炎有热重湿重,有阴黄阳黄,都用一个方子?你这是救人还是害人?”
张志高当然很失望,院长那里如何交代呢?他灵机一动,想起肚子里没有被烟酒烂光的方子,东拼西凑,搞了一个协定方子出来,牌子还是老师的储氏强肝液。方子交到了陈德兴院长手里,陈院长不知就里,吩咐中药房照方采购,准备大干一场。中药房的主任俞建设跟储伯达是邻居,就去跟他颠喜,要储伯达请客。
我问仇国平:“一起打架的,为什么把阚医生调到中医院?为什么储伯达没有处分呢?”
仇国平神秘地一笑:“小于啊,我让你猜,你知道储医生每月看多少病人?创多少效益吗?”
这个问题倒把我问住了。
仇国平来了兴趣,他借着酒兴,扳着手指一五一十地数:“他每天最少接诊二十个病人,以一个病人平均五帖中药计算,每帖算五块钱,二十乘五乘五,就是五百,一个月多少?一万五啊,这是最少的。中药的利润比西药大,就算平均对半,净利润就是七八千。他每月工资才三百多,另外一百多的津贴是政府财政给的,他就是个财神啊,一个人就养活了整个中药房,你想想,你算算,陈院长会放他走吗?敢处分他吗?”
回想起第一次去门诊请会诊的那天,他确实很忙。但是,如果细细地剖析自己的内心,心里多少残存几分不以为然,即使亲自领教过他的学识跟手段。我想,在我们这样的国家,中医有悠久的传统,在西医进入之前,都是中医在统治医疗。生病之后,惯性使然,我们的老百姓也是首选中医,尤其农村人跟文化层次较低的百姓。也许,也许不过是名气使然而已。我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我听说他是全市的十大名医之首,真有那么神吗?”
仇国平两眼放光,脸色通红,像醉未醉,大声问我:“你知道他是怎么进入我们医院的吗?”
我不知道。
仇国平开心地笑了:“你不知道吧,那好,我今天说段书你听听。”
“粉碎‘四人帮’之后,镇江专区为县里派来了新的县委书记,这位书记姓赵,名为民,徐州人,五十多岁,人高马大,办事爽利,喝酒更爽。大概是来本地的第二年正月,忽然诉有腹痛,持续不止。去当时的县医院就诊,全局组织会诊,考虑阑尾炎、胆囊炎、结肠炎、肾结石等几种可能。当时的医疗条件非常差,连B超都没有,无法确诊到底是哪种疾病。外科有人提议剖腹探查,但书记的家人不同意,因为书记的心脏不好,怕麻醉意外。内科建议先用消炎药物控制病情,减轻痛苦。三天过去了,还是腹痛不止。局长建议转院到镇江,书记说了,如果转到上级医院,一旦确诊是某个简单的疾病,只怕上级医院医生会笑话我们,我这做书记的脸面无光啊。正束手无策的时候,中医院有人给赵书记出了主意:到县里祖传的储家诊所去请储医生来看看。赵书记同意了,请来的正是储伯达。”
“储伯达请来的时候,大概三十多岁,穿着中式对襟蓝布褂子,布鞋布袜,走路一步一摆,讲话的语速也比常人慢一拍。有人说不对啊,储医生应该有六十多岁啦,储伯达说了,那是我父亲,年事已高,只在家坐诊,不再出诊。有人征询赵书记的意见,赵书记认真地上下打量过之后说:行,就他了。后来,在整个事情结束以后的答谢宴会上,赵书记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赵书记说:看储伯达第一眼,我就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常常听长辈讲故事,故事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从前啊……这储伯达,就像是‘从前’里面走出来的人!”
“从前里面走出来的人!”我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
“既然赵书记同意了,储伯达就开始诊病了,先是望闻问切,还学着西医一样按压了腹部,并且仔细看闻了赵书记早晨的第一次大小便,等这一切过程完成之后,就有结论了:胆石症。然后他问赵书记,是想早点好呢,还是晚点好。赵书记奇怪了,当然想早点好啊。储伯达说了,想早点好的话,要吃点苦头。赵书记不明白,储伯达解释说,就是用药上量会偏大,反应会很大。赵书记忍痛拍拍自己胖胖的腹部,对储伯达说:干他球!”
“储伯达先开药方,一共三帖,药材种类确实不少,有先煎,有后下,都是储伯达亲自煎的药,这是口服的;同时,给赵书记针灸,燃艾的那种,布满了全身,听他说是沿着足什么脾经分布的;另外,还在赵书记的腹部外敷了他自家的膏药,真真是三管齐下啊。第一天药物下去,赵书记痛得更凶了,辗转不能平伏,一点儿没有进食,脸色灰黄。家人开始有疑问了,储伯达说,反应越重,效果越好。第二天下午,赵书记说,痛都集中到一点了,在右下腹了。到第三天,赵书记的脸开始有亮色了,说话有中气了,想喝稀饭了。储伯达对他说,你今天的大便,要在便盆里,家人不解,他也不解释。等到下午两点左右,赵书记忽然大解,家人遵照吩咐拿来便盆,一阵稀溏之声,夹杂着‘的笃’声音,一旁的储伯达说,好了,下来了。等赵书记大解完毕,储伯达吩咐他的家人,去卫生间把便盆里的大便用水稀释了,慢慢倒掉,注意最后的残留。果然,在筛选了一刻钟之后,便盆里剩下了四五粒黄豆大小的石头,储伯达指着它们对赵书记说:就是它们惹的病。”
“后来呢?”简直像一个探案故事,我真是听入迷了。
后来的事情毋需多言了,赵书记发话,储伯达正式成为人民医院的一员,并且成立了当时的中医科,成员有她的爱人阚菊花,还有现在的张志高。在进入医院之前,储伯达提了两个条件。第一,他要穿中式对襟长褂,不穿医院统一的工作服。第二,他要到省人民医院进修一年西医内科。
“啊!他学过西医?”
仇国平点点头,我也像明白了什么。
同年的金秋,应上级卫生部门要求,县人民医院开始创建二级甲等医院。医院出于效益的考虑,把中医科、针灸科、理疗科合并成一个科室,依然叫中医科,任储伯达做主任,并为他添了一名徒弟,是刚刚毕业于医科大学中西医结合专业的本科生,名字叫高强。据传闻,储伯达开始坚决不肯,后来因为小儿子储至良毕业分配,分到了医院外科,由大外科主任亲自提携授艺,储伯达才勉强首肯了整个事情。
为了宣传跟等级医院的需要,医院准备每月出一期医讯,因为我喜欢文字,也因为总负责的是仇国平,我被委任以总编辑,每个科室有一名通讯员,每月要写一到两篇稿子。储至良是外科的通讯员,我们年纪相差不大,一来二去,很快就熟悉了,成为了同事兼好友。印象奇怪的是,只要一谈到他父亲,储至良就会偏离这个话题,不止一次。
是年的年底,雪下得很大,想彻底漂白被世俗秽染的世界一样,无休止地下着,天地同色纯白纯真,心为境融。那一晚,我在科室值班,把最后一期的医讯编好,看着题头的1995,想起很快就是1996年了,我虚岁该三十了,不禁感慨。闭上眼,寒冷紧附着上眼睑传入眼球,再传入脑髓,不觉一凛。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储至良。
储至良满脸无神,一屁股坐我对面,似乎在斟酌措辞,讲话乏了力道:“于医生啊,想要请你帮我一个忙了。”
我问:“什么事情啊,说。”
储至良看看四周,凑近我,低声说道:“我爸爸已经一个礼拜没回家了。”
“啊!”我大声惊呼,立刻又压低嗓子,“去哪里啦?”
储至良起身:“你跟我来。”
我看看窗外的大雪,有些莫名,见储至良已经出了办公室的大门,下意识地跟着他向外走去。一路“嘁哩喀喳”踩雪,忽左忽右拐弯,不经意间来到了医院最西北的角落,能看见一座很高的房子,从墙面看是旧宅,有一条小巷子深入进去,能闻到混杂的苦香,来到一扇高高大大的木门前,带着铜环的那种。储至良敲门:“爸爸,于医生来看你了。”
门一用力就开了,扑面的是刺鼻的酒气,夹杂着各种草药的气味,令人作泛。这是医院的中药仓库,四处堆满着各类草药,有筐,有箱,有桶,有捆,还有保险柜。只在东南角落里,留有一席空地,有一张凌乱的床,床顶吊着一盏昏暗的黄灯,床上坐着储伯达,他身周以及床下摆满了酒瓶,二锅头的那种小扁瓶。再看储伯达,从来没有的脏糟过,全身上下的衣着表情都是。看到是我来了,勉强转脸看看我,苦叹一声:“做什么惊动于医生啊,又不是什么光漂的事情。”
我强忍着作呕,走过去坐在他床上,手不自觉摸到了垫被跟盖被,削薄,不觉高声说道:“储医生啊,你就这样过夜啊,冻坏了怎么办?”
储伯达眼泪居然含在了眼睛里:“冻死了拉倒,省得坏了名声。”
我转头问一直站着的储至良:“到底怎样回事情啊?”
储至良看看父亲,看看我,对我说:“你问他。”
储伯达喝口酒,对儿子说道:“既然你惊动了于医生,我问你,你觉得你妈妈应该那样做吗?”
储至良也面露不满:“就是妈妈不对,你也不能打妈妈啊。”
我心里一紧,预感定非小事,一时不语。
储伯达痛骂一声:“脸都丢光了。”忽然伏倒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在费了很大心力劝停储伯达的大哭之后,父子俩才相互补充着把事情交代了清楚。事情本身很简单,调动到中医院的阚菊花,跟中医院的制剂室合作,搞了一个止咳的合剂,借用了储家的名头,叫作储氏止咳液,分装成一百毫升的小瓶卖给病人,效益很好,阚菊花提成。等储伯达知道时,已经过去了半年。夫妻俩人大吵了一架,相互不服。储伯达的道理还是那套,要辨证施治,不能害人。阚菊花的道理是,儿子要结婚,家里需要钱,明明有生财的路,且光明正大,为什么那么死犟呢。
储伯达是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动手打的阚菊花,然后就离家,吃住在医院,一直没回家。
在纷飞的大雪中,我同储至良回往科室,在路上我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开口了:“听说,你妈妈是你爸爸的学生?”
储至良悄声地回答:“是我爷爷带的徒弟,包办婚姻。”
储伯达的回家是名正言顺的:储至良元旦结婚。夫妻俩穿一身新衣,被主持婚礼的人戴上彩幅,一书“视而不见”,一书“父子同乐”,媳妇是“一心为公”,储至良最有意思,上书“公而忘私”。我想起储伯达回家的传言,是因为阚菊花写了下不为例的保证书。不管了,现场那么热闹,我随着医院的职工一起拥上前,开心地捉弄他们父子。储伯达被迫挎上灰铲,一手锣一手棒,被我们推拥着沿酒席绕圈,边走边敲,一敲一声:“我是爬灰公。”
哐!
“我是爬灰公!”声音越发洪亮了。
哐!
春天总是一个让人心花灿烂的季节,因为是熬过漫长的严冬久盼而来的。我被春天带着,被工作带着,被三十岁带着,一如既往,不卑不亢。是个周一,刚刚上班,就有人找我。我看着他面熟,尤其是他的嘴右上唇有一条瘢痕一直上沿到鼻孔,让我记忆翻腾,终于想起来了:“你是豁嘴,谢金荣。”
他过来猛拍我的肩膀,大笑着说:“你个大头,记性真好。”
看豁嘴穿着,就知道他是先富起来的人。一问果然,初中毕业之后他就开始跑船,目前自己买了两只大船跑运输。他来找我,是想找储神医看病。我答应了,查房之后,带着他到门诊去看储伯达。
储伯达的门诊里,依然人头攒动,来到门口,香气不显,酒味刺鼻,久闻之后,倒也撩人。等排队的病人慢慢散去之后,我看到储伯达依然是一身对襟的中衫,脸色也依然和善,左手燃着烟,右手正伸向抽屉,掏出一瓶二锅头,滋滋地啜了一口,再放进抽屉,关好,才对我说:“于医生,找我有事体啊?”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精干的年轻人,看模样大概比我小三四岁,他抬起头笑着对我说:“于医生,我认识你,我是高强。”
谢金荣开始说病史。
两年前的秋天开始,少腹间断性的隐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并发症状。开始并未注意,但每次房事之后,疼痛会加重。先是在本地医院就诊,都没有明确诊断,因为无法查到疼痛的病因。然后是到地级医院求诊,依然不得究底,疼痛依然持续存在,依然是房事后加重,吓得豁嘴连性生活都不敢过,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人过的日子。先后去过上海,南京等大医院,还是没能解决问题。实在没办法了,想起找中医看看。
储伯达并不着急,他伸手到抽屉里去拿酒,送到嘴边,滋滋地啜一口,放酒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抽屉里,码着数瓶二锅头,整整齐齐。关好抽屉,他问高强:“《万病回春》里怎么说的腹痛?”
高强回答:“不大记得了。”
储伯达慢慢说道:“寒、热、食、血、湿、痰、虫、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