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存从睡梦中惊醒,伸手打开台灯,看了看放在枕边的手表:五点四十三分。
天快放亮了。
“他们怎么没有叫醒我?”宝存身子猛地一拗坐了起来,急急忙忙穿衣服。昨天和翠萍春勇吃晚饭时商量好了的:凌晨五点前大家起身,翠萍负责包裹好婴儿,让春勇骑自行车带着宝存到凤台路去送掉。
他打开房门,见东房间门缝里没有灯光透出来。
“翠萍姐!春勇哥!”
“宝存……你起来啦……”里面传出翠萍慵懒的声音。
“翠萍姐,我起来了!你们也赶快起来,要去送孩子的呀!”
“孩子今天送不成了……”
“啊,为什么——?”
宝存惊讶至极,嗓音都变了调。
“你听听外面!”
宝存连忙侧耳倾听。原来他醒来后看时间急昏了头,居然没有听见外面细密的雨声。
“听见了吧?这毛屑屑的雨都下一夜了。下雨天,又冷又湿,农村人不进城,孩子哪个来捡?我和你春勇哥说了,孩子我们再养一天,明天大清早再送吧!”
“明天……”宝存只觉得双腿直打软,就势坐在一张木椅上,颓然地用双手蒙住了脸……
八点钟了。外面依然细雨绵绵。
翠萍坐在客堂里织着一件毛线衣。她从小就是个勤劳的巧手姑娘,编织是她的最爱,娘家和夫家一帮子人的线衣线裤都是她编织的。如今在家赋闲带小孩,编织更成了她打发时间的最佳方式。
她的身旁,摆放着那个安睡着婴儿的笆斗。
因为红豆是个捡来的引产儿,昨晚翠萍春勇上床后心里很不踏实,夜里开灯看了好几回——笆斗就放在床踏板上。每次都见她睡得好好的,面色正常,呼吸均匀。凌晨三点半,翠萍一激灵又醒过来,拉灯看时,见红豆安静地睁着眼睛——像在无边的暗黑中思考着严峻的人生问题——连忙披衣下床,把她抱出被窝,发现抄在裆中的尿布湿答答的,赶紧换了条干净的。“唉,小丫头,尿下来你就哭,你一哭我不就知道了?”翠萍埋怨似的咕哝,撩起内衣喂奶。过了会儿,红豆喝饱了,自动吐掉奶头,纳头便睡。
西房门一响,宝存拿着洗漱用具走了出来。这小伙儿,因为天公不作美,没能按计划把婴儿送走,心里极是沮丧,便干脆结结实实睡了一个回笼觉。
“起来啦,宝存弟!”翠萍停下手中的活,笑盈盈地招呼道。
“嗯,翠萍姐……”宝存走过来,俯下身子看红豆。
“这孩子,醒了就吃,吃了就睡,夜里醒来也不哭。从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婴儿。哪像我们家小龙,生下来一时三刻不让你省心!”翠萍把昨夜红豆的情形讲了一遍。
“哦,她真的这么乖?”宝存不禁微笑起来。转身走出屋门,穿过细密的雨阵,到厨房里洗漱。
“我宝存救出来的婴儿,自然不同寻常……”他站在厨房屋檐下刷着牙,心中涌出几分得意来。
突然,他又生出另外一种念头:
“哪有刚出生的婴儿不会哭的?无非是因为寄人篱下而已,感到自己没有资格。婴儿本来无拘无束,哭是本能,是诉求,是撒娇撒泼,是要有亲情依赖的。小红豆,可怜的小红豆,她多么懂事——她居然不哭!如果她的亲生父母把她抱回家,她肯定会肆意大哭,想什么时候哭就什么时候哭,想哭多长时间就哭多长时间……”
悲怆的情绪一下子像铅云般笼罩着他。他刷牙的动作变得滞慢。一块牙膏泡沫掉到皮鞋面上,他忙漱了口,到灶台上拿干抹布揩净了。
脚上这双红棕色火箭式牛皮鞋,是去年奶奶给钱让他买的生日礼物,三十五块钱呢,相当于农村代课教师一个月的工资了。这样的高档皮鞋在农村往往新郎官才舍得买上一双,结过婚就收藏起来了,等到有重要场合才拿出来穿。但奶奶执意让他买,说要买就买真皮的,买牛皮鞋,猪皮的都不要——“不成文”。奶奶买东西讲究“成文”,买一样是一样。他手上的这块上海表是他八一年夏天考上高中后奶奶专门坐轮船陪他去邰窑镇百货公司挑选的,十九钻的,花了一百二十五块钱,是手表柜台里面最高档的一款表。宝存最喜欢秒针上缀的那个红点,简直太漂亮了。奶奶说,手表跟耳环手镯一样,佩戴一世呢,可不能含糊。
宝存从小就生得眉清目秀,进入青春期后,身高猛长,蹿到一米八二,出落成一个特别帅气挺拔的小伙儿。人漂亮往往更加爱美,宝存也不例外,开始对穿着装扮考究起来。他身上的皮夹克是请在村里五金厂当采购员的堂叔从北方哈尔滨捎回来的,还有一件咖啡色中长款滑雪衫,是他在高台县第一百货公司买的。正因为长相英俊,装扮时髦,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热播时,他被邰中同学添了个“三浦友和”[6]的绰号。真的,宝存和三浦友和的长相和气质都极其神似!
红中刚刚开学时,宝存那张带有淡淡忧伤的英俊面庞、高大健美的体魄、时尚得体的穿着、稳重沉着的举止,让文补班所有男女同学都眼前一亮。他们很快得知宝存是以比较高的分数进班的,而且发现他居然还是一名篮球健将,对他更是充满钦服。有人戏称,宝存是这届文补班的“男班花”,不知道会被哪个胆大的女生偷偷摘走哩!
宝存漱洗完了,把刚才擦鞋的抹布放进脸盆里洗,看到旁边炭炉上熬着的米粥咕噜咕噜地沸腾了,有粥汤潽出来,便从挂在墙上的竹筒里抽出一双竹筷担在锅盖下面,扭头朝堂屋里喊:
“翠萍姐,粥潽了!”
翠萍赶忙过来,见宝存已采取措施。“对,就这样熬,熬稠实了就可以吃了。”她说,“你春勇哥出去买烧饼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吃早饭!”
“嗯哪。”宝存点点头,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翠萍姐,早上红豆吃过奶了吗?”
“还没呢,等醒了就喂。”
“麻烦你了,翠萍姐!”
“你又说麻烦了!麻烦什么呀?这是应该的。再说了,没有红豆喝奶,我这奶三两天回不去,还不是你春勇哥……”说到这里,她斜乜了宝存一眼,脸上潮起一片红霞。
这时,外边传来自行车铃声。翠萍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吃过早饭,宝存回到自己房间里复习。
由于要照顾红豆,外面又下着细雨,春勇陪翠萍出门找理发门面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了。翠萍坐在堂屋里织毛衣,春勇则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从地摊上淘来的一本《今古传奇》杂志,看久了直打哈欠,出门到农贸市场买菜去了。
钱家的铁皮院门被人砰然推开,跟着响起一个嗄哑的大嗓门:
“春勇哎——!翠萍哎——!”
春勇和翠萍正蹲在门槛后面拣韭菜,一起惊讶地站起来,冲门外叫道:
“妈!”
“妈,你怎么过来了!”
宝存好奇心起,离开椅子站起来,去把房门开一点,悄悄朝外探看。一个兜头穿着天蓝色塑料雨衣显得特别臃肿的人湿淋淋地闯进了堂屋。撩开雨帽,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妪,气喘吁吁的。春勇马上替她脱下雨衣。只见她手上抱着小龙,后背上挎着一个很大的青布包袱。她就是春勇的母亲,翠萍的婆婆——瑞英。
翠萍忙接过小龙,春勇从后面摘下布包袱。
“哎呀,从西门码头摸到这里,可把我累坏了!”瑞英一屁股坐在长板凳上,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压得皱巴巴的光荣牌香烟,拈出一支,手抖抖地划火柴点燃,猛吸两口,呛得直咳嗽。
“妈,你下了码头应该喊辆三轮车的!”春勇忙替她倒来一杯开水,心疼地说。
“喊三轮车,要几角钱呢,妈舍不得!”瑞英接过水杯,抿了一口,太烫,先放在长凳一边。
“妈,你怎么又把小龙带过来了?”翠萍大惑不解。抱在她怀里的小龙东张西望,仿佛离开这个熟悉的屋子很久似的。
“唉哟,别提喽!”瑞英摆摆手,说起了原委。
昨天小龙起床后不见了妈妈,也看不到爸爸,便哭闹起来,撒泼打滚,怎么也哄不住。整个白天几乎没有消停过,把家里人弄得烦死了。门口邻居对瑞英说,这孩子是个“靠娘生”,断奶不是问题,问题是离不开妈妈,建议瑞英干脆带着小龙一起去楚泽,做春勇和翠萍两口子的后勤,等小龙稍大些,能上幼儿园了,再带回家不迟。瑞英听了,觉得有道理,晚上和老伴长庚、大儿子春胜、大媳妇淑真开了个家庭会议,获得一致支持。于是今天一清早就乘帮船[7]过来了。
翠萍正要说什么,小龙在她怀里扭麻花似的动起来。原来他居高临下,发现了家神柜前面的笆斗里睡着的红豆。他伸着小手,不住地喊“宝宝”“宝宝”,挣扎着要下地。瑞英这才知道家里有个婴孩,惊讶地问是哪来的。
翠萍放下小龙,把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
“阿弥陀佛,竟有这等奇事!”瑞英大声感慨,“这救人的小伙儿心眼儿真好啊,难得!难得!”
春勇笑道:“这小伙儿和我们住一屋呢!”
“住在哪里?”瑞英东张西望。
本来暂时不想现身的宝存听到瑞英在问自己,开房门走了出来,“婶妈,我在这个房间里。”
“乖乖!这么高大的小伙子,长得真俊哟,难得还有一颗菩萨心!”瑞英欢喜地称赞道。
这一夸,宝存涨红了脸,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喜欢这家庭热闹的氛围。
翠萍这时说:“妈,大哥大嫂让你来帮我们,真是太好了,这样我和春勇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打工做生意,争取挣大钱!”
瑞英乐道:“我愿意服侍你们一家三口——还不要保姆费!”
春勇说:“妈,你要钱,我们也给。”
翠萍也说:“妈,我们给你钱。”
瑞英说:“两个傻孩子,妈要你们的钱干什么?只要别断了我的香烟就行了!”
春勇连忙说:“这个简单!这个简单!”
宝存在旁边听了,心里不由一动。
这时候,双手扒着笆斗的小龙叫嚷起来:“宝宝金(睁)俺金(眼睛)了!宝宝金(睁)俺金(眼睛)了!”
红豆醒了,眉头轻蹙,似乎嫌客堂里太过吵闹,扰了她的清梦。翠萍忙把她从被窝里抱出来。先摸尿布,没湿,遂解开怀给她喂起了奶。吃早饭时红豆醒过一次,翠萍也喂了奶。
“妈,这孩子乳名叫红豆。好玩哩,不会哭,吃奶倒很凶,狼崽子一样!”
瑞英讶然道:“哟,送给人家捡的孩子还起个乳名儿——谁起的?”
“宝存起的。孩子左乳上方有颗小红痣,像红豆的形状,所以……”
“红豆好!红豆好听!”瑞英连连称赞,“女子乳房附近生红痣主富贵,是颗福痣,但如果正好生在两乳中间就不好了,那叫什么——狼心狗肺痣!”
后面这句话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农村里相信迷信的多,对于人体哪个部位生的痣多有说道,但对同一部位的痣有时也有不同的说法。比如宝存右腰有颗黑痣,有人说好——“一痣在腰,扛枪挎刀”,何等威风;有人说不好——“一痣在腰,讨饭包”,又何等落魄。因此,宝存是不大理会这些说法的,认为牵强附会。但瑞英对红豆这颗红痣的解读,他却愿意相信——他宝存搭救下来的孩子,当然是个有福气的人!
小龙站在翠萍身边,怔怔地盯着红豆吮吸妈妈的乳头,却没有闹,这让大家感到特别意外。翠萍有些不安地哄他:“小龙乖呵!我们小龙长大了,要吃饭饭了,不喝奶了。”
小龙咕噜咽了一口唾沫,很吃力地说:“嗯……小龙讲(长)大了,要吃饭饭了,小龙喝奶……宝宝就没……没得喝了。”
翠萍听得眼圈都红了。瑞英上去搂过小龙,往他肉嘟嘟的腮帮上亲了一口,夸奖道:“我的小乖乖哟,从小就懂得礼让别人,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上大学,做大官!”
午饭宝存还是跟翠萍一家人吃。这已经连续吃了人家三顿饭,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饭后到外面商店里买回一条南京牌香烟,送给瑞英,“婶妈,送给你抽!”
瑞英惊讶极了,连连说:“这咋行?我咋能要你的烟?你还是个中学生,又不拿工资,买这么好的烟给我抽——这是干部抽的烟啊!”
翠萍和春勇倒没替瑞英推辞。推辞也没用,烟已经买回来了,莫非还拿去退掉?翠萍笑眯眯地说:“妈,宝存弟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于是,就收下了。
午后,宝存继续在房间里复习。他确实没有午睡的习惯,实在困了只是趴在桌上打个瞌睡而已。如果上床睡,醒来后头脑反而昏昏沉沉的。
一份试卷做完,他去了趟院子里的厕所,发现雨已经停了,天空一下子明亮了许多,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明天清早送走孩子应该是没问题了。
回屋后,春勇问他要不要去学骑自行车。他说去学呀。于是春勇骑车带着他来到镇政府广场。这次春勇想了个招数:在一座坡度不高的景观拱桥中央让宝存跨上车,他在后面稳住行李架,然后轻轻送下缓坡,让宝存连人带车借着惯性滑行到广场上,在滑行中学会把控车龙头和蹬车助力。这方法居然很灵验,两三次后,宝存骑出好长一段距离,甚至都能试着拐弯了。这让他兴致盎然,越骑越来劲,终于可以在广场上歪歪扭扭兜上一大圈。
就在两人出门学车不久,瑞英看到小睡过后的小龙又在红豆笆斗跟前晃悠,突然想起来似的对翠萍说,咱们替这孩子洗个澡吧,虽说明天才“洗三”,但天不亮就要把她送走,只能提早洗了;把孩子洗得干干净净,穿得调调适适,人家看到了才喜欢,才愿意抱走呀。翠萍说听妈的。
婆媳俩涮澡桶,打热水,在东房间撑起了塑料浴帐。瑞英给红豆脱去衣服,马上皱起了眉头:婴儿扎着丝线的一小截脐带周围的皮肉泛红,似有感染。再检查外阴、肛部和胳肢窝,也都潮红一片。她埋怨道:“你怎么没弄熟矾粉给她擦呢?女娃儿更要擦呀!这规矩你都不懂?人家看到孩子身上烂乎乎的,闻到溲味儿,怎肯抱她回去?”翠萍被说得满脸羞赧,说小龙生下来自己什么都不干,都是您给擦的矾粉,因此就没想起来要给红豆擦。
“唉,可怜的孩子,生下来就没娘没亲的!”瑞英长叹一声,跟着吩咐道,“这样子,我替孩子洗澡,你快去杂货店买二两明矾,回来炒熟碾成粉替孩子擦擦。”翠萍依言出去了。
洗了温水澡,抹了熟矾粉,穿回小衣裳,戴正小花帽,小红豆浑身清洁,精精神神,就像雨后池塘中染着霞光的一枝嫩红菡萏。婆媳俩越看越喜欢,在她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小龙看得眼热,也噘着嘴巴凑上去。就让他亲,把哈喇子都亲出来了。翠萍笑道:“小龙,你这是亲宝宝还是啃宝宝呢?”
春勇陪宝存练车回来,翠萍告诉他们,替红豆“洗三”时,发现孩子暂时不宜送走……宝存一下子蒙住了。瑞英安慰道:“宝存呀,你莫着急,孩子不过放在家里多养几天,等脐带脱落了,身上没味道了,再送走不迟。你放心吧,到时候孩子由我老婆子亲自去送,你们后生家送,我还不放心呢!”
唉……看来也只好这样了。宝存看看大家,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说好,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到厨房里打热水洗了脸,便告辞上学校去了。
红日中学内,返校的男女学生来来往往,大都换上了冬装,看上去有种特别的新鲜劲儿,似乎校园里来了一批跟以前不同的人。
宝存从二层办公楼往北走向文补班教室时,看到东边的篮球场上,李中堂和徐寿春正混在体育班的几个学生中间打篮球。
红日中学只有一个沙土篮球场。因为下过雨,几处稍低的地方蓄有薄薄的积水,不好用来打比赛,五六个人只是在地面情况较好的南半场投篮玩儿。
“宝存,快来投篮呀——”
李中堂远远看见宝存,扬起右手高叫。他的呼喊透着怪异的兴奋,好像面临弹尽粮绝的战士突然看见了援兵。
宝存在石塘中学念初中时便迷上了篮球,考上邰窑中学高中后得到体育教练黄则国的青睐,把他选入学校篮球队,悉心指点,凭着优越的身体条件和运动悟性,他进步飞快,很快成为球队主力,专司中锋。来到红日中学后,文补班和体育班爱打篮球的多,有时下午活动课时打对抗赛,只要宝存上场,体育班都讨不了好。体育班是县教育局设在红日中学专门用来培养体育教师的班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乡镇中学,属于民办教师编制。体育班学员既然是专门练体育的,而文补班是“秀才班”,因而对宝存既佩服又不服气,在球场上总是明里暗里较劲,有时候甚至采取粗野手段,宝存却不气不恼,以实力折服对方。
李中堂这声喊叫,瞬间分散了体育班几个人的注意力,被矮胖子徐寿春捡漏逮到了球。他却没有投篮,而是不假思索地发力朝宝存抛了过来。
宝存没有打球的准备,但球既然已经飞过来了,只得伸手接住,踏进了球场。篮球潮湿湿的,既滑且重,拍在地上得用力,还要回避有水渍的地方,没料到体育班的球员们竟煞有介事地围上来防守,面前站着外号“旗杆”的家伙,身高一米九二,是体育班打篮球的主力中锋,左右两边也都是凶悍的家伙。糟糕的场地不容许他像平时那样从容运球,在运球中寻求突破,便打算传给李中堂或徐寿春,可他俩也被严防住了——球竟传不过去!
看来对方是存心要给自己来个下马威,宝存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突然带球向左做了个大幅度突围的动作,“旗杆”赶紧滑步去封,想不到宝存左手又把球勾了回来,在对方赶紧回撤之前,双手持球弹跃而起,硬生生地做了个后仰跳投的高难度动作——球在空中走了一个高抛线,“咚!”一声栽进篮圈。人却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不玩了,鞋子不行!”宝存使劲拍着屁股上的湿土,踮着脚走出场外,径直朝东南方向男生宿舍大院走去。他要去水池上把脏手洗一下。
走出一二十米,李中堂和徐寿春从后面颠颠地跟了上来,他们也不高兴玩了。
“宝存,你刚才那种情况都能把球投进去,太牛逼了!”李中堂兴高采烈地说。
“球一进篮圈,体育班那几个家伙全都傻眼了!”徐寿春更是乐不可支。
“我没料到他们会上来拦我。不过,这个球能进,也说明我心理稳定性和应变能力确实增强了。”宝存淡淡地说,话音中却颇为自得。
“这话怎么讲?”李中堂问。他是个篮球迷,虽说球技平常,但对篮球战术也懂得不少。提起国内外篮球明星,他能如数家珍,说出一长串来。
“我没有打球的心理准备,在场外突然接到徐寿春的长传,不得不进场投这个球。我没有活动开,衣服也没脱,穿的是皮鞋,体育班的人却像打比赛一样死防着你,而场地又施展不开,明显就要挂相。这时候一般人就会焦躁,我稳住心神,打算把球传出去,没想到你俩也被对方一对一防守住了。这时候我还没有着急,因为着急没有用,反而自乱方寸。”
“然后你只能背水一战,做了一个难度很大的假动作后跳起来强行投篮!”
“是的。强行投篮虽然是孤注一掷,并非等于蛮干,恰恰是建立在心理稳定前提上的必然选择。我做了向左突围的假动作后把球抄回来,对方的防守已经脱了起码半拍,我抓紧机会弹跳后仰投篮,甚至没忘了把球是湿的这个因素计算在内,因为球比平时要重,我出手时故意挑高了些,用的力也比平时稍大些——果然就投中了。如果按平时的角度和力道,这个球肯定不进!”
“宝存,你真是太厉害了!”
李中堂心悦诚服。
徐寿春则激动地说:“宝存,如果你参加篮球专业队,肯定会成为球星!”
“不一定。”宝存笑道,“我一米八二的身高打专业,还是有些嫌矮了。”
“这你可别说,NBA球员中也有矮个子嘛!”李中堂表示异议。
“NBA球员矮个子一般都打后卫,而我习惯打中锋。我打不了后卫——也不是打不了,是不高兴打。”宝存说,脸上流露出桀骜不驯的自负表情来。
“是的,你这身板儿,你这技术,打后卫可惜了!”李中堂连连附和。
“好钢当然要用在刀刃上!”徐寿春打了个不是十分贴切的比喻。
三人到水池上洗完手,走进了10号宿舍。
红日中学共有十四间男生宿舍,每间放七张双层铁床:东西两面三三对放,北面靠窗横放一张。李中堂和徐寿春在同一间宿舍,睡北面那张床:李在上,徐在下。
魏茂银正坐在宿舍靠门的西床下铺洗脚。他家在东徐乡南旺村,离学校只有十几里路,回家和返校都是步行。他爱穿一双解放鞋,路走远了脚上容易出汗,湿黏黏的很不舒服,因此周日下午回到学校先要洗一下脚,换双干净袜子。见宝存他们进来,便悄悄把右脚盖到左脚上。他的左脚奇怪地多长了一个小趾头,他不好意思让人瞧见。
魏茂银长了一米七八的瘦高个头,性格憨厚老实。有同学跟他借钱,他能把买菜票的钱都借出去,然后独自发愁。学校食堂早晚供应大米粥,寄宿生们都习惯自己从家里带小菜,有一次他带来的是咸菜烧蚕豆,装在一只广口麦乳精瓶里,有个同学跟他讨吃,他让人家自己用筷子去掏,结果整个宿舍的人都去掏,一下子把瓶子掏得一干二净。
作为同桌,魏茂银反而不如李中堂和徐寿春跟宝存关系紧密,一是因为性格老实,二是出于自卑。在他眼里,宝存人品出众,穿着时髦,根本不像是农村学生,学习成绩也好,还是一名篮球健将……一句话,宝存家庭条件优越,各方面综合素质可以说是这届文补班男生中的佼佼者,他朴质的内心里感到非常欣喜,却不好意思主动去接近他,更谈不上套亲乎了。而宝存对他的态度是一向尊重和随和的,谈不上有多深的友谊。有一种人是焐热型的,你焐他,他就热,你越焐,他越热。宝存就是这样子的,他不喜欢主动去搭理别人,但并非不易相处,甚至恰恰相反——他和春勇翠萍在同一屋檐下居住了两个多月,一直保持礼貌的房客关系,但眼下这件搭救弃婴事件的发生,他和他们顿时达成了亲密得几乎像自家人的关系。
李中堂和徐寿春赶紧穿上出去打篮球时脱在床上的棉袄,以防止打球出汗后着凉。徐寿春从床肚下的小木箱里取出一个白布袋,里面是刚从家里带来的煮鸡蛋。他掏出一枚递给宝存,一枚给李中堂。再去为自己掏时,李中堂却把鸡蛋朝他脑袋上狠狠敲去。
“啪!”
蛋壳应声而裂。
“哎哟——!”徐寿军号叫起来,“操你妈的!疼死我啦!”
“你自己不总是敲头吗?咋不怕疼!”李中堂挨了骂,还振振有词。
“他自己敲有心理准备,受得了;你蓦不丁敲,他没有心理准备,肯定就疼了。”宝存面带愠色地对他解释道。
李中堂不吱声了,低下头专心剥蛋。奇怪的是,徐寿春这次没有用蛋敲头,而是在铁床架上轻轻磕开,眼里噙着泪花。
“茂银!”宝存看魏茂银正急急忙忙用毛巾揩脚丫,唤了一声,把手上的鸡蛋精准地扔到他的被窝上。魏茂银小声说了句“还给我吃呀”,拾起鸡蛋放到枕头边上。
“你快把它吃掉吧,我这里还有。”宝存伸手从徐寿春的布袋里又掏出一只。魏茂银飞快地穿上袜子,敲蛋剥壳,大口吃起来,脸上呈现出十分开心的神情。宝存心中稍慰:昨天轻慢了人家递送清凉油的好意,现在正好用这只鸡蛋弥补一下。
吃过鸡蛋,宝存抬腕看表,五点二十了。“走,我们去医院吃晚饭吧!”他提议道,先站了起来。
出了宿舍大院,徐寿春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上下打量着宝存,问道:“宝存,你怎么没有穿棉衣呀?”
“噢,昨天我没回家。”宝存淡淡地说。
“你咋没有回去呢?”李中堂也惊讶地问。他感觉到这两天宝存有些神秘兮兮的。昨天早读课窦鹏程那么严词厉色地让所有寄宿生都回去换冬衣和加棉被,他居然没有遵守,真是太拽了。
“我不是拉肚子么,怕在轮船上不方便。”宝存说。轮船上是有厕所的,但空间仄逼,总是很脏,有时候内急去上,里面又常常有人,而且迟迟不肯出来,急得人要死。宝存最怕上轮船厕所,能忍则忍。但他现在这样说,自然是编了一个谎。
“那你身上不冷啊?”李中堂体贴地说,“你如果冷,我把棉袄换给你穿。”
“不用,我不冷。”
徐寿春斜乜了李中堂一眼,心里哂笑:明明是想穿宝存漂亮的皮夹克,还装得讲哥们儿义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