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6月,第一次世界大战还在僵持中,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一场群众聚会中,尤金·德柏斯(Eugene Debs)对着底下大部分是劳工的群众说:“总是那些上层阶级在宣战,却总是由下层阶级真正上战场打仗!”
群众聚会结束后,德柏斯遭到逮捕,罪名是违犯了“唆使叛乱法”,依照前一年才通过的“唆使叛乱法”,德柏斯因阻碍动员被起诉,随后被法院判处长达十年的徒刑。
那一年德柏斯六十三岁,而且有病在身,没有人有把握他可以坐满十年监牢活着出狱。当时的美国总统威尔逊宣布给予德柏斯特赦,德柏斯却拒绝接受。战争结束前,威尔逊又特赦过德柏斯一次,德柏斯还是没有接受。战争结束了一年、两年,威尔逊总统一再颁布特赦,德柏斯却坚持继续待在牢里。一直到1921年,德柏斯才愿意接受总统特赦出狱,因为那个时候威尔逊已经卸任,换上了共和党的哈定担任总统。
德柏斯是谁?为什么前后两任总统都急切想把他从牢中放出来呢?又为什么他宁可忍受身体状况急速恶化的风险,就是不肯让威尔逊特赦他?
这得话说从头。德柏斯是个很有群众魅力的工运领袖,美国铁路工人工会就是在他手上成立的。最早他支持民主党,还曾帮克里夫兰竞选总统。然而就在克里夫兰当总统时,德柏斯带领铁路工人罢工,抗议一家卧铺公司恶劣的工作条件,没想到总统竟然下令动用军队对付罢工工人,德柏斯还被抓到牢里待了半年。
德柏斯参选总统
这样的转折让德柏斯省悟,不能靠民主党来追求工人的福祉,于是他自己跳出来直接参与政治。1900年,美国社会党提名德柏斯竞选总统,他一共得到了十万票。1904年,德柏斯再度代表社会党出马,这回他的选票竟然比上次成长了三倍,拿下令人不敢小看的四十万票。四年后,社会党的总统候选人还是他,他再一次在大选中得到四十万票。
四十万票当然不足以选出一个社会党的总统,不过连续两次获得四十万票的表现却可以让美国社会党成为一个具备基层实力的政党。1911年时,社会党在全美有四百五十个民选公职人员,包括五十六个市长和一个联邦众议员。靠这样的实力,美国社会党可以在各地一共发行五份日报和两百二十六份周刊。
1912年,总统大选又来了,社会党当然不会放弃竞选机会,提名的,还是德柏斯。这次选举,可热闹了。当时的总统塔夫脱争取连任,在自家共和党内却碰到前总统老罗斯福东山再起的挑战。老罗斯福气势如虹,在各州初选一路领先塔夫脱,甚至在自己的家乡俄亥俄州,塔夫脱都败给了老罗斯福。然而在关键的党代表大会上,党内大老控制的党代表票,却一面倒投给了塔夫脱。塔夫脱拿下两百三十五票,老罗斯福竟然只有十九票!靠这样明显的操作,塔夫脱惊险出线,老罗斯福咽不下这口气,宣布成立自己的政党——进步党,参选到底。
民主党方面则是由出身南方,代表旧南方势力的威尔逊出马。再加上德柏斯,这四个人不只各具政治资历与政治魅力,更重要的,他们的政治主张构成了清楚却又复杂的交错网络。
各具立场的总统候选人
摆在四个人面前最大的问题,四个人都勇敢负责提出看法的,是美国资本势力何去何从。塔夫脱的背后,就是美国的大资本家,所以他认为政府别管太多,资本家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相对地,威尔逊认为政府应该有更大的权力,要拿联邦政府的权力打破大资本的建制与垄断,让中小企业有竞争的空间,那就是他的“新自由”政策。
老罗斯福同意威尔逊政府应该管、应该多管的态度,不过他对威尔逊希望让中小企业创造竞争活力的看法,嗤之以鼻。他认为现代工业发展使得大企业成为必然趋势,所以政府最重要的使命,不是打击拆解大企业,而是订定严格规范看管大企业,让他们不得垄断、不能为非作歹。
至于德柏斯呢?他秉持社会党的立场,当然根本反对资本主义,权力应该从资本家手中转移到工人身上,创造一个超越阶级壁垒的平等社会。
选战结果,从选举人团票上看,威尔逊赢得压倒性大胜。他赢了四十州囊括四百三十五张选举人票,老罗斯福只拿下六州八十八票,塔夫脱更可怜,只赢了佛蒙特和犹他两个小州。不过如果看普选票,分布就平均多了。威尔逊六百三十万票,老罗斯福四百一十万票,塔夫脱三百五十万票,共和党分裂效果明显,才让威尔逊渔翁得利。还有,德柏斯也取得了九十万票,比他四年前成绩又成长了超过一倍!
这是一场意义非凡的选举,因为四个人都没有逃避真正的国家前途问题,他们都提出明确立场,而且各自立场都不一样,绝无浑水摸鱼、模棱两可的部分。威尔逊除了“新自由”之外,也在选举中提出让美国积极加入国际社会的主张,而他当选后,也的确按照这样的立场,在1917年让美国参战。为了应付战时需要,他才要求国会通过了“教唆叛乱法”对付战争异议者。
德柏斯连用革命手段创造工人天堂都不赞成,当然更反对战争。基于立场原则,他必定挑战威尔逊的战时法律,宁可因而被捕坐牢。威尔逊当然不能让一个参选过四次总统大选的人,这样坐十年牢,所以反复颁布特赦,希望德柏斯出狱,而忠于原则的德柏斯却也一再拒绝,直到跟他在反战态度上较为一致的共和党上台,才愿意接受特赦。
别怀疑,不是所有选举都像我们这里的一样,没有真正的议题、更没有信念立场。1912年的美国大选就是很好的历史例证,告诉我们选举的混乱堕落,不是民主必然的现象,换句话说,别怪民主,应该要怪我们自己,要从自己的政治体制上去检讨,去寻找具有真正信念与关键议题的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