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我就生在“龙抬头”。童年曾读儒家书,听完故事抓黄羊。山乡景色如画轴,随父打猎在山头。欢乐童年最无忧,点点滴滴在心头。人之初,如花洲!
母亲说,我是一九四一年农历二月初二凌晨鸡叫时出生的。那时我们家正值兴旺发达之际,是永登中堡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在中堡村搞木材生意的祖父蔡永禄大兴土木,在此兴建了一进三院的大宅子。我在这大宅子呱呱落地,在亲人和长工们无微不至的呵护中渐渐长大。
母亲生我三天前曾做过一个梦。梦醒后,她把梦境一五一十对父亲说了。母亲说:“我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树木稠密,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谷里走啊走,口渴得实在不行了,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看见高大的松树冒过了山顶,各种花草树木一个挨一个,长得格外葱绿。那奇形怪状的桃树上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红红的果实,鲜艳得让人流口水。我就站起来,走到桃树跟前,摘了三个桃子,回头坐在大石头上吃桃子。哎呀,那桃子的味道好极了。我刚放到嘴边,桃子就破了,桃汁流进我嘴里,蜜一样甜。我一连吃了三个桃子,浑身上下来了劲。就又摘了三四个桃子兜在怀里,往前走。我走啊走,一直走到天黑,也没有走出这布满树木的沟谷,心里十分着急。这时,突然从密林里窜出五六个土匪模样的大汉,手持大刀,哇哇乱叫着向我直跑过来,吓得我浑身冒汗,腿一软,重重地跌倒在草地上,大声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这时,我忽然感到有一股山风从我耳旁掠过,紧接着,一只凶猛的斑额大虎跳过我的身子,吼叫着向那几个土匪猛赴过去。我抓着草不敢出声,回头一望,斑额大虎正用前爪压住一个土匪的大腿,用血盆大口撕咬他的衣服。我吓得突然坐起来,梦就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听完母亲对梦的叙述,父亲说:“老虎救了你,这是个好兆头啊!根据这梦判断,你可能要生个男孩,长大后一定是个刚毅勇猛之人。这样吧,等孩子落地,我们就叫他虎子吧。”
三天后,我呱呱落地,哭声非常响亮,把在隔壁院子里睡觉的父亲都吵醒了。接生婆达奶奶一溜小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父亲。父亲得知母亲真的生了男孩时,高兴地大喊:
“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父亲三步并做两步,连忙在先人牌位前攒灯上香,感谢送子娘娘赐子,保佑我茁壮成长。
我就是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个吉祥的日子出生的。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叫领弟子,二姐叫跟弟子。当时农村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父母给大姐、二姐起这样的乳名,显然是希望再生个大胖小子,为蔡家续香火,传宗接代。
我的出生使父亲很振奋,保长也不当了,开始弃官务农,经商创业。我六岁时,父亲送我进歇地沟村的私塾读书,是一个姓高的老师教我。高老师五十出头,经常穿着青布长衫,留着分头,脸部轮廓分明,眉毛粗黑,目光炯炯,平时不善言笑,一脸严肃。他饱读儒家经典,通晓现代教育,教学严谨,对学生认真严厉。谁要是背不下他布置背诵的文章,就要用戒尺打手心。
在这样严厉的教学氛围中,我常常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把高老师布置的每一篇文章都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师父很少打我。
在私塾的三年里,我背会了《百家姓》《千字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四书五经,有些还能倒背如流。
年少的我也有贪玩,心不在焉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叫我跟在他后面背《千字文》。父亲背一句,我跟着背一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因为之前我已将《千字文》背会,所以,趁父亲不在意时,就看窗外枣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如何领哨(即老麻雀第一次带着小麻雀试飞的样子)。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当背到“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维鞠养,岂敢毁伤”时,我错把“岂敢毁伤”背成了“岂敢伤毁”,一字颠倒,父亲猛地转身过来,狠狠地给了我一记沉重的耳光,直打得我脸颊生疼,眼冒金星,脑子里一片混乱。
父亲气愤地说:“小小年纪,背书三心二意。还洋洋自得,看麻雀领哨,成何体统!你自以为在老师前面背会就完事了吗?问题是,你理解了没有啊!理解要靠记忆,靠认真,你懂不懂啊!虎子,学问是做不完的,你要博闻强记,才能融会贯通啊!”
父亲说的一席话,年仅七岁的我似懂非懂。
紧接着,父亲又用我特别熟悉的那种语气,领我背诵起来。我含着眼泪,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背。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
雁门紫塞,鸡田赤诚。昆池碣石,巨野洞庭。
旷远绵邈,岩岫杳冥。治本于农,务兹稼穑。
当背到“治本于农,务兹稼穑”时,父亲突然停下来问我,“虎子,你说治本于农,务兹稼穑是啥意思?”
“农业是根本,庄稼要务息好。”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你的回答有进步,但不够全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治国的根本在发展农业,要努力做好播种收获这些农活。眼下,我保长也不当了。教育好你们,务农经商,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就足够了。”父亲一边说,一边抚摸我的头。
我抬起头,望着父亲。一股暖流在我的身体里流淌,一张小脸发红发烫。
父亲说:“以下的文章,我们各背各,看谁背得快,怎么样?”
我说:“好,我要超过你。”
接下来,书房立刻响起我和父亲朗朗的背书声。
俶载南亩,我艺黍稷。税熟贡新,劝赏黜陟。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
……
因为父亲一边背一边思考,所以背得慢。而我却是囫囵吞枣,一蹴而就,早于父亲背完了。
父亲微笑着说:“虎子!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少年时期,多背书,一辈子享用。”
暑假里,我背上书包,来到歇地沟和伙伴们在大山之间、水渠沟畔骑马、玩打仗、跟大人们在山上抓黄羊,吃那香喷喷的黄羊肉,唱那一辈辈流传下来的歌谣。
尕牛子天生怕冷,家里穷,穿不起好衣服,大冬天没有棉鞋穿,但最爱唱《晒热热》。他唱道:
热头格热,
红罗罗,
阳洼旮旯里晒热热。
热头格热,
红罗罗,
我给你烙个油馍馍。
你吃者,
我晒着,
一晒晒到后晌黑。
……
山里的孩子生活在甜蜜的梦中。太阳下是白云,白云下是山,山下面是雾,雾下面是山村。这一切都像在梦中,山村也总在梦中。村东面是山,村西面是山,村南面是山,村北面也是山。山也总在梦中。山和山相连,山与白色的雾相连。白雾迷茫,似有若无,似无若有。
二月二过了,四月八来临,尕狗家的毛桃花开了,山娃子家的杏花也快开了……山村里的毛桃花都开了,路边的蒲公英花开了,我家园子里的黄花儿开了……惊蛰后的一声春雷响了,毛毛雨下了三五天,小溪边的柳芽儿一夜间全绿了,向阳山坡的雪消了,水蒿芽儿嫩嫩地羞羞地钻出了草丛。泉水和水泉冒着热气,像揭开的蒸笼。小溪里的冰消了,晶莹的冰化成清凉的小溪,流出了歇地沟!
坪城滩的天然高山草甸牧场全绿了,仿佛起起伏伏的绿色大毡子,在滩塬上铺展开来。成群的牛羊在牧人的歌声中悠闲地吃草。斜挂在高山上的黑褐色土地里,燕麦刚出苗儿,一片青绿,碗豆刚出芽儿,像憨墩墩的绿娃娃。
掏土坑,砌石块,泥土灶,拾柴棍,揽草秸,生火当西客。红红、明明当新娘,团泥巴,烧馍馍,擀面汤,两手黄泥酱。尕狗偷来家里的大洋芋烧了吃,洋芋烧得皮儿焦黑,心儿半熟,你啃我啃,满嘴乌黑。两只黄蝴蝶忽儿忽儿飞过来,红红先发现了:“蝴蝶,蝴蝶!”小梅脱下小褂子乱扑腾。两只黄蝴蝶飞呀飞,飞过了桃花树,飞过了山娃子家的房脊梁。
明明和红红眼睛亮亮地看着黄蝴蝶飞远了,还在望。童年的乐趣记忆犹新。
三爷是抓黄羊的高手,饱经风霜的脸上时常挂着笑意,花白的山羊胡子,长满了坪城滩一带的传奇故事。他长年累月手拿牧鞭在山上放羊。我和伙伴们从家里偷上一疙瘩青稞面馍馍,给三爷,三爷也不白吃。他说:“到七、八月里,黄羊产羔子的时候,我们抓尕黄羊,好不好?”
我于是天天盼着七、八月快些到来。炎热的夏季刚刚过去,坪城滩的秋草一片丰茂,黄羊一群一群在山上觅食。三爷便带领我们一群小伙伴和牧羊犬赛虎伏在山头观察黄羊的动静。不远处的山脚下,一群看来并不庞大的黄羊正在低头吃草。三爷在他自制的抛土子里装上一粒核桃大的石子,用力甩了两圈,石子就离开抛土子飞向黄羊群,打在一头调皮的公羊身上。只见那公羊忽地跳起来,一纵丈许,快捷如飞。其他黄羊像得到紧急命令似的,也争先恐后往前纵跃。但一只母黄羊却不跑,它正低头呵护出生两三个月的幼羔。三爷粗壮有力的大手摸着赛虎说:“快去扯走大羊!”赛虎如离弦之箭,奔向这一对黄羊母子。我们在三爷带头下,顺势向山下跑去,边跑边齐声大喊:“抓黄羊啊!抓黄羊了!”面对赛虎的进攻和我们的追击,母黄羊丢下幼羔,跑出几十米,回头看了看正在追过来的人群,很不情愿地跑走了。所幸赛虎并没有撕咬幼羔。三爷伏下身子,抱起幼羔,我们像凯旋的小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三爷来到他早已挖好的锅锅灶前,然后,到家里偷盐的偷盐,拿柴的拿柴,背锅的背锅,取水的取水。三爷取出随身所带的刀子,三下五除二,剥去小黄羊的皮子,大卸八件,把黄羊肉煮在锅里。
炊烟升起来了,小黄羊的肉香渐渐扑入鼻息。三爷坐在我们中间,用手捋着山羊胡子,嘿嘿笑着,讲起了那过去的故事。
“传说这山上有两只黄色的山羊,它们常年在山林中乱跑,其他黄羊跟大羊走了,它们仍在一个劲地疯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一天,两个宝贝黄羊实在太渴了,就跑到我们村子西面的山脚下,用蹄子刨地。它们刨啊刨,刨了三天三夜,终于刨出了一口泉水,美美地喝了一顿。从此,这山就叫做宝泉山,附近的人们都来此取水。
那时,我们这山上啥好吃的都有。榆树啊,沙枣树,花草啊,泉水啊,还有数不尽的黄羊,我们这儿的山也就叫黄羊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南方人,据说会看风水,发现了这两只黄羊,就将它们带走了。从此富饶的黄羊山变成了荒山,黄羊少了,宝泉山的泉水也少了。”
这美丽的传说,一直在我心头里珍藏了很多年,我曾经恨那两个南方人,为什么把我们那两个宝贝黄羊带走,让我们美丽的大山变成了荒山,还时常惦记着他们将我们的宝贝带到了何方,能不能寻找回来。这个美丽的故事一直伴我长大。
父亲的一杆老猎枪,北方人俗称洋炮或土铳。枪由枪管、枪托、扳机组成,简单而高大,粗犷而威猛。枪很长,约有一米七,配有一条不短的皮质背带。
父亲狩猎回来就将枪挂在家中北炕炕头边的隔墙上。墙上钉一铁镢,枪背带的中间部分往铁镢上一挂,这时,用报纸和旧书页糊出的墙面就有些生动了。枪斜斜地倒仰着,仿佛进入劳累后呼呼大睡。枪带和枪构呈不规则的三角,如一把倒挂的弓箭,似拉欲放地在墙上凝固着。少年时的我常倚在炕沿边,怀着敬畏和好奇之心,长时间地关注那枪,联想着枪的巨大威力。
父亲是一家之主,北炕的炕头归他睡,炕上还有母亲和更小的妹妹。父亲睡在枪下方,枪用的火药、铁砂、击发用的引炮都放在炕头的脚底。炕头和枪联系到一起,那块地就如皇帝的龙榻、龙椅一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父亲有最严厉的命令:家里的人谁都不许摸枪和触动火药、引炮等有关物品。母亲、姐妹们都执行得很好,我却不然,那时年纪小,常站在炕沿边,伸着脖子看一阵挂在墙上的枪,也看放在炕头脚底下装火药的铁盒,装铁砂的小口袋,装引炮的小茶叶桶。看得心痒、手痒、眼馋。这家伙哪来的那么大威力:轰的一声,好几只麻雀掉了下来;轰的一声,狂奔的野兔先蹦起老高,然后掉在地上挣扎几下不动了;轰的一声,刚飞起的野鸡会一头扎进雪地里。我手中的弹弓和石子,好几天也打不下一只麻雀,做梦也没梦到过打野鸡或野兔。父亲只要一拿枪,不论是去试枪还是去打野味,只要父亲允许我就紧紧跟着,捡拾猎物是我的事。每一次收获,我都会望着父亲低头装枪弹的身姿,不知是父亲伟大还是枪伟大,是父亲因为枪而伟大,还是枪因为父亲而伟大!
终于有一天,实在控制不住好奇心和对枪的无比崇拜,趁父亲出外,屋内无人,我跨腿上炕头摘下了那杆枪,站在炕上就把摸起来。枪比我还高一大截,我学父亲举枪瞄准的样子,比画好一阵也没能举起端平。无奈,只好右手握着枪托放在腰际,食指扣着扳机,左手握着枪管,枪口斜着向上,目视前方。又觉得不对,于是歪着脖子抬头看向枪口的方向,总算是摆了一个近乎瞄准开枪的姿势。右手扣扳机没动静,于是想掰开枪栓(竖拇指状的枪栓),一只手掰不开,只好坐下来把枪放到腿上,双手一块用力,听嘎哒一声扳开了。端举不动就把枪担在炕沿上,趴在炕上向地下瞄准,然后扣扳机,也只听到哒的一声。这时母亲进屋了,很严厉地吓唬了我一顿,但她很少动手打我。我的好奇心得到了部分满足,着实高兴了好几天。
过了几天,父亲出差回来,我挨了一顿打。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父亲从被窝里拉出,后背、屁股上不停地挨巴掌,然后是训斥,弄明白是因为动枪挨打,我就低头认错,只是心里埋怨母亲,不该把此事告诉父亲。
如今一切释然,没有这顿打,会不会学着父亲往枪管里加点火药,然后塞入一棉球或一纸团用一根铁条通下去,然后再放入铁砂,最后再塞入一棉球或纸团,用铁条通下压紧,掰开枪栓,扣一引炮,一扣扳机就会轰的一声,枪口喷出一团蓝烟射出一团铁砂。后果不堪设想,母亲告得有理,父亲打得及时。
歇地沟在丘陵地带,沟沟坎坎,荒草灌木,常有野鸡、野兔、野狐、黄羊出没。往远走进入乌鞘岭余脉,偶然也能碰到狐狸、狼等野物。父亲有时带我去打猎。出发的前一天晚上,父亲会把枪、弹、火药检查好,母亲会炸几张油饼包好放到出行的背包里。我会兴奋到很晚才入睡,不光是想看着父亲打猎物放枪过瘾,也不全是为了收获猎物而高兴,我还盯着父亲背包里的油炸饼。打猎大多是在冬季,还要选下过雪的天,带馒头是不行的,会冻成冰疙瘩,只有油饼拿出来用火一烤又香又有高热量。那时候我家的生活条件能带油饼,为了油饼,也要跟着父亲穿山谷跨雪原。
待我长大了一些,趁父亲不在家,也确实偷拿过几回他的老枪,带着一群小伙伴,装很少的火药、钢珠,去打麻雀。除了过枪瘾,我还想借父亲的老枪在小伙伴面前伟大一回。但是,父亲仍然不允许我带他的老枪去山上打猎,因为确实发生过猎人因装火药量过大,外加枪管老化,导致炸管危及生命的事故发生。新中国成立后,父亲的“一马三件”统统被公家没收。这是后话。
关于我家在歇地沟一进三院的老屋,我至今记忆犹新。老屋百十年了!这是祖父健在时常说的一句话。但具体建于哪年哪月,已无可考。据村上的老辈人推测,它大约建于清代末年,最迟也在民国元年之前,距今一百多年。
老屋具有明清时期典型的北方建筑风格,打上了农耕文化的烙印。老屋的外院俗称车院,长二十三米,宽十八米。车门有四扇木门,上有木雕,顶棚为平水顶,两搭木椽,麦草房泥,里进深六米左右,马车可以穿行。车门东南角是石磨坊,北面为长工们居住的尕平房,做饭的尕厨房,正东为草料房和牲口棚。西北角为里院二门楼,基高一米多,外披斗拱出檐,内联长椽梁棚。两扇大门厚两寸许,外柱直径十六厘米。
里院正西为起脊的“两流水”大三间的堂屋,正北为大三间“一流水”北房。西南角为尕厨房,房内有一地窖,藏粮食,据说架子车能进去掉头。西北角为厨房和两间西厢房。东北角为书房。东南为花园,有刺玫、芍药、川草等花木。
老屋的布局,呈现了农耕文化的特征。大车门便于马车进出,石磨坊方便院内磨面,草料房、牲口棚、长工们居住的尕平房、做饭的尕厨房,都是为了做工的需要。里院堂屋的祖先堂是祭拜祖先,教化育人的地方。书房、花园是读书赏景的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车院的四扇门在“文革“中被强行征用,做过生产队麦场刮粮食的木板,露天搭台演出样板戏的道具,甚至临时堵水的闸板,最后锈迹斑斑,遍体鳞伤,被大卸八件,成为烧柴,投入熊熊火焰,发出最后的一点光和热,庄严地升天了!
没有门板的车门,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显得赭黄、空洞、破旧,多少场风雨雷电,抑或是冰雪覆盖,使它墙面剥落,椽头腐烂,有摇摇欲坠的感觉。两个青灰色的石制门窝,闲卧在车门两侧,与泥土相伴,日渐剥蚀。五寸宽的门楣沾满泥土,“脸面”爆裂,过年也不敢贴对联。
石磨坊是将“和尚头”小麦碾成面粉的小小加工厂。一年之中,加工小麦数次。磨面时,给拉磨的驴护上眼罩,那驴就一圈接一圈拉动石磨。驴的脖子骨被木制的夹板子和外包羊皮内装麦草的拥脖磨破了,殷红的血渗出来,很是可怜。时间一长,磨坊的空地上就踩出了一圈驴走过的痕迹。祖母拿着细锣,一遍遍在尕柜柜子里锣面,顺便喊一声拉磨的驴,那驴也不停顿,一圈又一圈地拉磨,直到将头面、二面、黑面彻底碾完。
二门楼以高著称,地基高一米见方,若架子车装满粮食,需一个人在前面驾辕,两三个人在后面用力推搡,才能进去。它是进出里屋的唯一通道,也是防土匪的第二道屏障。入夜,二门楼两寸多厚的木门哐当一响,一根栓门杠将外院与里园隔开,很难打开。
堂屋是里院占统治地位的建筑,又称主房,高于其他三面,两边的叫厢房或厦房。与主房相对的叫“倒座”。因为是“两流水”起中脊建筑模式,立柱就有三十二根。
堂屋屋门和面墙用木板装修。屋门上有四幅木雕。左右两间设窗子,窗棂上下左右用木条构成“棋盘格”或“麻眼(指铜钱方孔)窗”的方格图案。窗子用白纸糊底,用红纸剪成各种窗花贴在上面,显得十分玲珑幽雅,令人赏心悦目。前出檐有四根直径十八厘米的立柱,立柱之上,是横梁,横梁之上,是俗称“牛肚子”的木雕。木雕之上是一样大小的椽子,椽子之上是飞椽。据说,没有功名的人家,盖堂屋是不能放飞椽的。走进堂屋门,有一个“满间炕”,炕前是木制的“影壁子”,上面和左右宽约六十厘米。来人一律请上炕,盘腿端坐,在炕桌上摆饭菜招待。迎门是祖先堂,有同样的四扇门,里进深一米多,放一供桌,专门供奉祭祀先人。平时很少开启。祖先堂右侧,放一八仙桌,一对太师椅。桌上摆一紫檀木边框的大镜子,一对年代久远的瓷瓶。
民国时期,一伙马部芳匪兵乘我父亲在县城开会之机,深夜搭梯子闯进我家。在里院搭锅烧油,强行将我祖父、祖母拉到油锅前“点灯”(即将清油洒在被害人的头发和身上点燃,索要财物)。祖父先遭“点灯”,祖母无奈,苦苦哀求之下,说出了藏银钱的地方,马匪急忙跑去洗劫我家的财宝。祖母赶紧扑灭了祖父身上点燃的清油。这时,离我家不远的大财东家,在墩上放哨的家丁发现我家有火光,立即开枪,马匪才仓皇出逃。马匪逃走后,祖父看到我家的银钱和财宝几乎被洗劫一空。祖母意外在芍药花下发现了马匪遗落的一副玉石眼镜,苦泪涟涟。这是我家在歇地沟的老屋发生的悲惨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