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番城,儒学扬,祖父励学有榜样。诗书礼仪俱通达,黄谏故事记心上。居然忽转事农商,放弃学业振家邦。木材铺里觅真金,置田修业两无伤。创业路,多漫长。
中堡离庄浪卫也就是后来的平番城十公里,是古丝绸之路东段(中线)金城至凉州的必经之地,也是从兰州出发经甘新公路进入千里河西走廊的咽喉,庄浪河从这里滔滔而去,辘辘大车来来往往,商旅贩夫熙熙攘攘。这里曾有当时统治者夯筑的堡子,更有大户人家一进三院或五院的豪宅,自古商旅繁华,店铺林立,车水马龙,一派兴旺。
经济社会的发展,也促使这里的教育事业日渐兴旺。据史料记载,明、清时期永登地区儒学浓厚。
明代的庄浪卫(今永登县)属甘肃镇所辖,防线在今景泰、天祝、古浪境内。明宪宗成化二十年,蒙古贵族势力西犯,逼近庄浪腹地,甘肃镇“遂始筑打小边”,即筑造了边墙。到明嘉靖年间,全国九边连通,庄浪就在“筑打小边”的基础上修成了土筑板墙长城。
明朝初年,退到西北地区的蒙古贵族残余势力,盘踞松山(在永登县城东北六十公里,今属天祝藏族自治县),多次对庄浪卫发动侵袭。明政府为抵御其侵扰,就不断加强庄浪卫的防御力量。庄浪卫的教育事业也在这种局势中逐渐得到了发展。
明英宗正统元年,甘肃巡抚蔡用奏请建立庄浪卫儒学学宫,庄浪始有官学。明宪宗成化元年,明政府派连城四世土司参将鲁鉴率军五百名协守庄浪卫,他曾捐俸银一百两,重修庄浪卫儒学。
明神宗万历二十六年的松山战役,明政府消灭了盘踞松山的蒙古贵族宾兔残余势力,明军全部占领松山。从此,明政府在庄浪卫东北一带修筑边墙、城堡,并在庄浪卫设茶马厅,恢复了汉藏交易的正常秩序。
随着庄浪兵备道的设立和取得消灭宾兔的胜利,庄浪卫社会经济秩序有所好转,庄浪卫的教育事业也得到了初步发展,各地陆续创建了社学。明神宗万历三十年,连城八世土司鲁光祖曾在连城修建学宫(今连城中学址),助田百余亩。明神宗万历三十六年至万历四十二年任庄浪兵备道的山东济南人杜诗,捐资购书四千余卷,贮于庄浪卫学宫。
明神宗万历四十二年,庄浪卫兵备道在卫城东城下选定宽僻幽静的旧草场基址一处,创建文东武西两社学。还制定了教规十二条,刊木榜张挂于社学门首,令儒学查照教规款项,严督师生一体遵行,优异者奖赏,违者重治。
明神宗万历四十四年,庄浪卫城(今永登县城)及十二个营堡创建了十六处社学。各处社学均设教读、乡约、老人等教职人员,教读文武学童。
清康熙二年庄浪卫降为所,雍正二年改为平番县。但兴学重教,重文崇武的传统一直延续下来。
我祖父蔡永禄在民国初期儒学氛围浓厚的平番城度过了愉快的童年和少年,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私塾名列前茅,常常得到私塾老师的褒奖和邻里的称赞。
祖父十六岁时,被私塾老师讲述的庄浪卫探花黄谏的故事所感动,立志做一名学有所成,金榜题名的栋梁之材。
黄谏,字廷臣,号卓庵,又号兰坡,明代庄浪卫人。《平番县志》的《人物志》中记载,黄谏于明英宗正统七年(壬戌)考中探花(殿试一甲第三名)。按定制赐进士及第,并先后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侍读学士之职,人称“黄探花”“黄学士”。
黄谏考中探花在当时的庄浪卫引起了极大震动。消息传来,庄浪卫人群情激奋,欢欣鼓舞,他们在文庙四周墙壁上凿出十六个洞,希望以此举达到让孔圣人的文气外溢四散,让更多的庄浪卫人金榜题名的目的。《平番县志·建置志》记载的《卧碑条例》八条,也在此后被刻在八块石碑上,立于庄浪卫城文庙中。
黄谏考中探花后,举家迁往兰州。在兰州中央广场东侧路南,有一条小巷,其北端路东为黄谏遗宅。该巷因黄谏及其后裔曾居于此而被称为“黄家园”。
那时候,祖父蔡永禄常常和要好的年轻书生来到文庙,诵读《卧碑条例》八条,依次趴在文庙四周墙壁上的十六个洞口,向外张望。
私塾老师讲述黄谏一家喜气洋洋往兰州搬家的情景,对祖父蔡永禄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对同伴们说:“将来我也要金榜题名,摆脱依附别人家的尴尬境地,也要搬家,也要有自己的大宅子。”
祖父蔡永禄正值青春年少,对求学经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课余之外,他常带上书籍,坐着蔡管家赶的马车到天祝松山滩拉木料。马车在黄土山道上吱扭吱扭走着,车身摇摇晃晃,祖父盘腿坐在马车上,伴着嘚嘚的马蹄和清脆的鞭声手捧一本儒家经典潜心诵读。
从平番县城到松山滩大约一百公里的路程,马车行走,朝发夕至。在松山滩装好木料,夜里返回平番城,看不成书,祖父就仔仔细细倾听蔡管家讲蔡家的历史,创业的艰难,经商的路数和成功的乐趣。
月亮升起来了,黄土山道白而发亮。祖父坐在装满木料的马车上,口算着这一车木料的价钱,拉到平番后赚取的利润。不等蔡管家开口,他就算出了结果。管家看到我祖父如此精明,遂想长子不出门,与其让他考取功名,不如建议东家及早给他说下一门亲事,成家创业。
在祖父快要考取功名那年,蔡家托人为他说下了一门亲事,女方为本城附近一殷实人家的女子。大人们三番五次催祖父尽快拜堂成亲,他总以各种理由搪塞。后来,女方催说女儿大了,要尽快完婚。祖父在大人们再三催促中迎娶了这位女子。
祖父的婚礼一切按当时的习俗举行。结婚前一天,男方要祭拜天地祖先,告知有婚事要举行。接下来是安庆礼:依八字、房屋座向……拜母床。结婚当天,出门迎娶前也要祭祖。迎亲车队以双数为佳,六的倍数最佳。迎亲礼车在途中一路燃放鞭炮以示庆祝。新娘出发前要与家人一起吃饭,表示别离,大家要说吉祥话。礼车至女家时,一男童持茶盘恭候新郎,新郎下车后给男孩红包答礼,再进入女家。
……
婚后一年,新娘有了身孕,曾祖父年事已高,我们蔡家需要男儿接替家业,我祖父不再把功名放在心上,决定一心一意帮助曾祖父发展家业。后来,我父亲蔡世英和二叔蔡世贤相继出生,更坚定了作为蔡家长子的祖父振兴家业的信心。他把功名利禄放在一边,一心辅佐曾祖父专事家业。
祖父先在平番县城致永和杂货铺当“拿事”(相当于现在的业务经理)。他凭自己的智慧和精明把杂货铺打理得井井有条,常常教育员工正直做人,诚信经商,工作干得很出色,二十出头就称誉县城,人称“蔡拿事”。从此,祖父对经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虚心学习兰州大商号的经营理念,结合县城的消费实际,制定了一系列管理制度和扩大经营的方案,使致永和杂货铺成为平番县城货物销售中的佼佼者。那时,祖父白天在杂货铺料理事务,结交四方客商。晚上,挑灯学习至深夜,将每天的心得总结记录在册,暗自为以后自己创业积累经验,打好基础。
饱读诗书的功底和走南闯北的经验,加上在致永和杂货铺的实践,使祖父具备了创业的先决条件。他用家中多年的积攒,在距离永登县城二十多里的中堡建了一个木材铺,专门销售从天祝松山滩运来的木材。因为诚实守信,五年后,赚了一大笔钱,就在县城北街宏善寺旁边建了一处明三暗五,一进三院的豪宅,并附建花园,把一家人从旧宅中接来,过上了比较富足的生活。
这宅子占地六亩,由十九个木匠、十九个泥水匠、上百个其他工匠、小工用十个月时间建成。第一院是车院,院门高大,一脊两坡、大门四扇。车院门的左侧有一小门,谓之仪门,平时供人出入。院内有马棚、车棚、草料房和住房。进入庄门就是书房院、其院较小,建有两面出檐房屋。与庄门相对的是用砖雕装饰的照壁,中间镶着土主神龛。再往里进就是明三暗五的正房。三间堂屋和三间倒座相对,其他两面各是五间出檐厦房,堂屋的两侧都有阁院。这些堂屋都用精雕细刻的“五福堂”和“五堆十三花”(五攒梅)的窗户装饰,窗户里面装有擦窗。在这个长方形的大院中,四面台沿都用石条砌成,台子和院子用砖铺就。堂屋最堂皇,共有三十二根柱子支撑,出檐上木雕、刻画均匀分布。堂屋内有一米多宽的夹道,正中设四扇雕花木门。推开木门,是一长条形的琴桌,上面供着先人的牌位、立灯、香炉和烛台之类。
古人云:“安居才能乐业”。祖父在中堡的木材生意越做越红火,就用赚来的钱在秦王川砂梁墩置砂地一百多亩,在中堡修建宅院、车马店、水磨坊。后来,又在古浪县新普乡一座磨村购置房产地业,修建住宅两院,派遣人马到此地开辟水、旱、砂地二百多亩,雇用长工二十余人,短工六七十人,成为当地富户。
有了两处豪院,一个木材铺,一间车马店,一个水磨坊,三百多亩地,在当时也算是大户人家了。但克勤克俭,钟爱创业致富的祖父没个满足,他时常骑着枣红大马往返于平番县城,奔波于中堡、古浪一座磨、秦王川砂梁墩,料理生意,安排农活,培养管理人员,忙得不亦乐乎。
在秦王川砂梁墩至今还流传着祖父视土地为生命,以节约为光荣,把长工当亲人的故事。说是一年夏秋之交,雨水很多,我家在砂梁墩的百十亩新砂地里的和尚头麦子长得半人多高,风从麦地吹过,看不到拔田的长工。“抢黄田”的日子,接二连三起暴雨,祖父穿着洗得发白的老式衬衫,打补丁的裤子,每天早起晚归和几十个长工们一起下地拔麦子。长工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没有一点掌柜的架子。祖父一个人拔四行,和长工们赛趟子,绝不落后。长工们私下里嘀咕,蔡掌柜和我们一样吃喝,为什么拔田快,是不是夜里背过我们偷吃好东西,喝好茶叶。他们在夜间偷偷观察,发现我祖父操心完一天的活计,安排好巡夜的人,倒头就睡,从没有偷吃偷喝。
第二天,天麻麻亮,祖父最早起来,叫醒做饭的人,吩咐一天的饭食。馒头要蒸大,饭里要多调些肉,干面要提前做好晒干,不能有潮气馊味。茶水要放些盐,拔田的人,出汗多,需要补充盐分。缠手的羊毛要长一些,短了容易把拔田人的手弄破。油要搭熟,一锅饭炝三勺油。他说:“抢黄田,就像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油水不能少。”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拔田正在紧张进行,送饭的杨二嫂和小长工丁娃子一前一后,用扁担抬着两大木桶旗花子面,晃晃悠悠地向田地走来。祖父看见他们俩送饭过来,大声喊道:“丁娃子,把饭放在砂坝下靠大榆树的地方,哪里有阴凉,让长工们就着阴凉吃!你们俩也不要闲站着,快过来截趟子!”
杨二嫂和丁娃子得令,立即加入了拔田的行列。过了大约十分钟,拔在最前头的祖父拔完了最后一把麦子,立即给落在最后的一个瘦小长工截趟子。其他人也学祖父的样子互相帮助,拔完了整个上午最后一趟麦子,便呼啦一下涌到饭桶前,吆喝杨二嫂:“赶紧舀饭啊,吃好了躺一会,解解乏。”外号光光头的大个子长工李光林几步跨到饭桶前,拿起瓷碗对杨二嫂说:“嫂子,先给我光光头舀一碗,我块头大,饿得快!”杨二嫂扬起饭勺,朗声说道:“蔡掌柜都没有吃,你光光头能得很,去去去,靠边候着,我先给蔡掌柜舀饭。”祖父拍拍手上的土,望着瘦小的长工苗尕说:“来,先小后大,先给苗尕舀,他小,应该照顾!”苗尕拿起地上的瓷碗,望了祖父一眼,咧嘴笑了一下,端过一碗饭,蹲在地上,稀里哗啦吃起来。其他长工都纷纷靠前,按惯例由杨二嫂给他们舀饭。杨二嫂正舀着,勺子好像碰到了一团绵嘟嘟的东西。杨二嫂眼尖,把勺子往上一挑,一个碗口大的黄老鼠立即映入长工们的视线。平时最害怕黄老鼠的杨二嫂一惊,妈吆一声,把勺子带黄老鼠一起撇到地上,连蹦带跳跑出几十米远,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长工们立即睁大眼睛望着毛茸茸、瞪着花椒眼睛、挺着圆鼓鼓肚子和爪爪粘着饭菜叶子的黄老鼠,悻悻地走开了。光光头李光林大声骂道:“这尕畜生,真真害了一锅汤。”
祖父听到杨二嫂一声尖叫后,意识到饭里面一定有吓人的东西。待到光林一骂,才知道是黄老鼠害的事。他几个箭步跨过来,以最快的速度捡起地上的黄老鼠,用力一甩,黄老鼠连汤带菜叶嗖地一下落到砂坝南头。然后拿起饭勺、瓷碗为自己舀了满满一碗,蹲在地上,稀里哗啦吃起来。
长工们愣愣地看着祖父稀里哗啦地吃淹死黄老鼠的旗花子面,谁都不敢出声。光林最先回过神来,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先舀。”祖父借机鼓励长工们说:“当年薛仁贵征西,被番邦困在峡谷里,见啥吃啥,他把蛇捏死,一口一口往下咽。干啥哩?为了活命,为了见到老婆孩子,完成征西大业。眼下,再重新做饭,来不及!大家把这两桶饭吃了。今晚每人发两个银圆,外加一顿清汤羊肉。”祖父说罢,吃完一碗,又舀了一碗。其他长工们嘻嘻哈哈一边舀饭,一边骂着该死的黄老鼠,吃光了那两桶饭……
秋后,每逢雨过天晴,祖父也不闲着,他安排好各处的活计,骑上那匹枣红大马,带上猎枪,到天祝县的松山滩一带打猎,三四天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