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0年5月,中宗中毒死亡,韦皇后效仿武则天,临朝听政,临淄王起兵讨伐一路冲进皇宫,将韦后一党尽数被杀后,上官婉儿受到牵连,被斩于剑下。
她左右大唐风云变幻,步步惊心的政治生涯中,大概从没有想过,会死在李隆基的手里,这个幼小时便经她细心培养的出众皇子。
躲过了家族覆灭,躲过了掖庭为奴,躲过了武则天的剑,躲过了多次政变的波及,她一次次权衡、一步一惊心,随时都像在走钢丝,情感、风雅、清高,一切都得给生存让路,活下去,才是王道。
所幸,她留下这样一首《彩书怨》,让后世窥探到这位举足轻重才女的情感。
三
上官婉儿的红梅妆和寿昌公主的梅花妆,是有区别的。梅花妆是贴于额,红梅妆则是画于额。
红梅妆,是上官婉儿由感性向冰冷世界妥协的第一步,《彩书怨》则是向她生存靠拢之后的必然延续。
《彩书怨》上官婉儿最著名的一首诗,诗中所含的意韵却和她一生的显赫完全不搭。上官婉儿的一生,弄权助势,风起云涌,后来身居深宫,权利地位都不低,又得中宗眷顾,断然没有思妇之忧。
《彩书怨》是一首华丽的宫怨诗,怀念丈夫之作,写了一位洞庭湖边的女子,思念万里之外的夫君。月升月落,夜凉如水,熏香渐淡,月色愈冷,开着的窗子里,一轮月冷冷观望世间情,锦屏,翠被,华贵的物质映衬冰冷寂寞的内心,这一切,都被千古月色镀上一层茫然。
她从小生活在皇宫里,没有在洞庭居住思念征战夫君的可能,但是,她亦失去爱情,渴望潇洒红尘,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这一首诗,她杜撰主角,杜撰地址,但是,不曾杜撰思念和怅然。
李贤去后,无数个寂寥的深夜,暂停运筹帷幄,远离政治漩涡,多少繁华奉承,在这清寂夜色下都撕下虚伪的面皮,还原生命的本真,沸腾的思念和愧疚,整夜跌宕,许多美好的瞬间一起涌上心头,她在最美的时光里遇到了最美的爱情,却追究失去。
长夜无声,无眠,想起来弹一首曲子驱逐心魔,伏案之际,却又提起笔,抒写心绪,写多了,无非一个意思,那就是思念,对远人的思念,不知道这离别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样的家书一封又一封,飞到那人身边,但是,真能飞到那人身边吗?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化自屈原《九歌·湘夫人》名句: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却又无屈原的空寂怅然,直白简单,如急弦一转,一下子将静夜打破,满目都成了凌乱。
屈原的苍凉让人读来怆然一惊,许多凉意寸寸入肌入骨,上官婉儿的句子,却让人心生颤栗,满满都是无奈。
有了人类,就有了爱情,有了爱情,就有了失爱。
上官婉儿已去,但红梅妆和《彩书怨》一直被后世津津乐道。
不但唐人争相模仿红梅妆,用朱笔在额间点染红梅花,一直到淡素的宋朝,还有红梅妆偶尔出现。
南宋汪藻舟在汴中,于水中画舫上的美人红梅额妆,作《醉花魄》:
小舟帘隙,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恰似秋宵,一半银蟾白。
将生命中的意外伤害变成养分,是上官婉儿的本事,为奴时苦读成才名,武则天召见时,果断抓住机遇,失爱后,也并没有颓废下去,而是在政治和诗词上有所作为,开创初唐格律典范,受刑后,又留下了妩媚的红梅妆。
寿昌公主的梅花妆是神来之笔,锦上添花,上官婉儿的红梅妆是意外之喜,雪中送炭。一朵红梅,点于额头,是警醒也是鞭策,她从此明白,生命无情,皇宫里的生活,步步一惊心,她后来成为昭容,又委身韦后之下,再没有爱过,一是因为李贤在她生命里太重要,还有就是,以她的才华聪明,世间男人无法入眼。她活着,做什么,唯为二字:生存。
蒙曼说上官婉儿:在文学上是唐朝宫廷文学的代表人物,作为文学的掌舵人,她建议中宗扩大书馆,增设学士,广召当朝词学之臣,赋诗唱和,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朝廷内外,吟诗作赋,靡然成风。在上官婉儿的参与下,宫廷诗歌已经超越了歌功颂德、绮错婉媚的审美趣味,开始朝着盛唐诗歌神来、气来、情来的审美追求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进化论就是这样的,每个物种都会不断的修复自身和环境的关系,以缓慢的姿势改变。
上官婉儿在险恶人生中,经历陨落和飞跃,和女皇既惺惺相惜又恩仇难分,信任被瓦解又重新建立,与太子李贤一场热恋被冰冷的政治冷雨浇灭,委身武三思、李显、李旦……俱是为生存,再不为情感。周旋于太平公主和韦后之间,亦非本意,在错综复杂的生存环境中,她不断化解危机,不断锤炼性格,亦是不断修为内心,直至将自己变成雌雄同体,以内心的冷硬坚强抵御外力,又以自身的美貌风华,迷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使他们绊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一步一惊心的生存环境和不断选择中,愈发坚韧、智慧、强悍,甚至冷硬。
美国作家蒙肯说:男人通过吹嘘来表达爱,女人则通过倾听来表达爱,而一旦女人的智力长进到某一程度,她就几乎难以找到一个丈夫,因为她倾听的时候,内心必然有嘲讽的声音响动。所以,上官婉儿和武则天,他们都难有爱人。
空对菱花,红梅鲜艳,可是,上官婉儿从没有做成那个: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的女子。
额黄
佳人卓约,遍染额黄
《与微之同赋梅花得香字三首》
汉宫娇额半涂黄,粉色凌寒透薄妆。
好借月魂来映烛,恐随春梦去飞扬。
风亭把盏酬孤艳,雪径回舆认暗香。
不为调羹应结子,直须留此占年芳。
(宋·王安石)
一
额黄也是花钿的一种,不过比花钿的面积大,颜色也不一样,花钿可以用各种颜色和形状,额黄却是娇黄的颜色,涂抹在整个额头上。没有什么具体形状,颜色也很单一。
就像王安石在诗中描述的那样,汉宫娇颜半涂黄,粉色凌寒透薄妆。
不过是化个淡妆而已,额黄却是不可避免的一项重要工作。
古诗词中多描写美人涂额黄的妆容。
如陈后主的《采莲曲》:
相催暗中起,妆前日已光。随宜巧注口,薄落点花黄。
风住疑衫密,船小畏裾长。波文散动楫,茭花拂度航。
低荷乱翠影,采袖新莲香。归时会被唤,且试入兰房。
姑娘们早起化妆,涂唇染额黄,是必然的工序。
宋王之道《浣溪沙》也有描绘女子晨妆,娇额涂黄的化妆程序:
晓日晖晖玉露光。枝头一样斗宫妆。可怜娇额半涂黄。
衣与酴醿新借色,肌同薝卜更薰香。风流荀令雅相当。
额黄,虽然是涂染额头,却也有讲究,要染一半儿才刚刚好,另一位宋代词人吴潜也有《浣溪沙》写女子涂额黄:
宫额新涂一半黄。蔷薇空自效颦忙。澹然风韵道家妆。
可惜今宵无皓月,尚怜向晓有繁霜。何妨手拈一枝香。
汉宫娇额半涂黄;可怜娇额半涂黄;宫额新涂一半黄。都说明,额黄,其实不是完全涂满全额,而是半额,没有完整史料记载这样的涂法具体摸样,但是从古诗词中,也可一窥一二。阔额玉面,一直是有福气的象征,在中国,额头,参与了许多神秘的面相,比如说,说一个人天庭饱满,那么无疑,就是说这人有福气的意思,所以女子们,为了让自己的额头看起来更突出和美丽一些,便想出了涂额黄的办法,其实用今天的审美态度来看,将原本白净的额头涂一层金黄色,无疑算不上很美的。
关于描写女性凃染额黄的诗句,包罗好几个朝代,初唐卢照邻《长安古意》有: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中唐李商隐有:何处拂胸资粉蝶,几时额黄藉蜂黄。晚唐的皮日休也有诗写道:半垂金粉如何似,静婉临溪照额黄。在唐代,点染额黄的女子,大多集中在宫廷贵族间,而且,唐代的额黄形状,有新月状,圆形等。如晚唐温庭筠也在诗中吟出:额黄无限夕阳山。
南朝梁简文帝萧纲在《美女篇》里写有: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的描写。梁文帝笔下的鹅黄,是金星的形状,应该是最接近花钿的一种。
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诗》里写到的: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其中的花黄,也是额黄。
额黄在女子的化妆史上,从南北朝到唐宋,一直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二
额黄,也叫鹅、鸦黄、约黄、贴黄,花黄。百变不离黄字。
额黄的化妆方法,大约起源于南北朝,盛行于大唐。
据南朝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事始》记载:张芸叟《使辽录》云:胡妇以黄物涂面如金,谓之佛妆。予按:后周宣帝传位太子,自称天元皇帝,禁天下妇人不得施粉黛。自非官人,皆黄面墨妆,以是知虏妆尚黄久矣。
因远道而来,更得宠爱,额黄起源于胡人女子,寓意不明,却深得深闺女儿心。但是自胡传入中原,闺阁女子们还是稍微改良了一下子的,胡人是黄物涂面,如镀金的佛像一样,名曰:佛妆。取其安详贵气。汉族女子则只涂额头,后来发展到只涂半额,毕竟,每天把自己弄的金灿灿的,不符合社会审美,在男权为主的社会里,女子如此贵气,通面金色,也并不合适。
看来,额黄的而来,还和佛教有干系,源于人们对佛的敬畏。
《中国历代妇女妆饰》中也记载:额黄妆饰的产生,与佛教的流行有一定关系。南北朝时,佛教在中国进入盛期,一些妇女从涂金的佛像上受到启发,将额头涂成黄色,渐成风尚,成为贵族女性的奢华化妆方式。
唐的时候,额黄盛行,从初唐一直到晚唐,李商隐也写过: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
寿阳公主出嫁的时候,便是如此打扮。
晚唐时,贵族女子流行化八字眉,眉上涂额黄,越是盛大的日子,越要如此隆重打扮。
唐朝牛僧孺所著《幽怪录》中,下凡到人间的神女智琼,亦是将额头化妆成黄色。可见女子额间涂黄,在当代是多么普遍是。
民间有俗谚云:今朝白面黄花姐,明日红颜绿鬓妻。
额黄在演变的过程中,最开始,所有闺阁中的女子都涂花黄,后来,又成了贵族闺阁间的奢华隆重妆容,再后来,又有了新的约定俗成——只有未出嫁的姑娘有资格涂额黄,妇人则不许可。
所以,俗语中有了黄花闺女之说。少女额间涂了黄色,化了额黄妆,就表明,她还是天真纯洁的小女孩,如一张白纸,不谙情事。
额黄源起于人们对佛教的尊敬和向往,鼎盛于女性地位空前高涨的大唐,最后,终于衰微于附属,成为整个社会评价评定一个女子的表象——未涂额黄,则可求娶。
额黄本来只是女子额间的点缀,却成了贞操的代名词儿,历史的演绎总是如此没有章法。
有女夭夭称细娘,珍珠落鬓面涂黄。佛教的鼎盛时期已经逐渐衰微,朝代更迭着,人间物换星移,可是额黄妆,却一直延续到了宋代,并早已经脱离了当初的初衷。黄花闺女,却对闺阁中的少女有了特殊的意义。它代表着纯洁,干净,高尚品德。代表着整个社会对一位初长成的无瑕少女的认可——只有没有出嫁的,没有接触过男人的女子,才配称为,黄花闺女!
三
额黄有两种,一种是染色,用黄色的染料染成,一种是贴上去的,像花钿一样剪出一个形状,以胶贴于面额。
染画是用毛笔蘸黄色染画在额上,其具体染画方法又分两种:一种为平涂法,整个额头都涂满。唐裴虔余《咏篙水溅妓衣》有过此描述:满额鹅黄金缕衣。这种是额头涂满金黄。另一种是半涂法,在额部涂一半,或上或下,然后以清水过渡,由深而浅,呈晕染之状。便是王安石形容的摸样了:汉宫娇额半涂黄,粉色凌寒透薄妆。
北周庚信《舞媚娘》诗: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也是半额画法,只是在额角轻轻描画了两下,做飞舞状。
涂画的额黄材质,多为颜料,像胭脂,提炼于植物中,研成粉末,额黄如果涂的太厚的话,又渐次清浅,便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一层层如小山一样。所以,这样的额黄画法,也叫额山。
晚唐温庭筠擅长刻画闺阁中的女子形象,他有一首《照影曲》便写了这样一种情景,女子额头的黄粉,一层层画出来,像小山一样出现了层次感:黄印额山轻为尘,翠鳞红樨俱含频。
有很长一段时间,舞女、贵族、平民女子,大家都以画额黄为美。
额黄的另一种画法就比较简单了,类似于花钿的粘贴法。将黄色的纸片剪出形状,使用时以胶水粘贴于额上即可。准确说法,这样粘贴的额黄,才叫做花黄,因为女子们通常会施展妙手,将黄纸剪成各种美丽的花朵,梅花,桃花,牡丹,星星,新月,甚至鸟儿等形状,贴于额头,比颜料凃染,会自然一些,也更容易清洗卸妆。
南朝陈徐陵《奉和咏舞》诗:举袖拂花黄,便是贴于额的花黄了。《木兰辞》中: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花黄,亦是这种贴出来的剪纸。唐崔液也有《踏歌词》:翡翠帖花黄。
花黄在意义上脱离了额黄,和花钿最接近,但是在颜色上,却始终保持着高贵单一的黄色,所以,花黄,一直被归类于额黄这一系列中。
古时层层庭院的后宅里,女子们素手纤纤,在晨曦的微光中对着菱花镜,一笔一笔,将蘸了水的黄色颜料涂抹在额头上,小心翼翼,花颜玉露。最后一笔画好后,新一天的阳光已然跳跃进窗棂,映在一张新崭崭的笑脸上,搁下笔,收拾起梳妆盒儿,最后端详一下面容,额黄姣好,唇彩鲜艳,粉面,云鬓,或许琴瑟和鸣,赌书泼茶,或许:风亭把盏酬孤艳,雪径回舆认暗香,或许,又一天空空等待,独倚楼台,总之,某个贵族女儿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远山眉
宿命深处一抹轻轻的叹息
《荷叶杯》
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
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
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
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
(唐·韦庄)
一
远山眉,如叹息。
《西京杂记》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
翻开泛黄的书页,卓文君又一次扑面而来,在眼前时而缠绵,时而清冷成一出大戏,只是这出戏,我们看是消遣,她,却表演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