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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九凰

容家小焕狐疑地打开盒盖,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她恍然想起方才在马车中不觉得热,大约便是因为这个盒子的缘故。

盒子里面用一层棉褥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将外层的东西都拆了,露出一个略小一些的盒子来,凉气越发逼人。容焕忽然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不由得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掀开。

然后又露出一个方盒子。

容家小焕默默扶额:有完没完了……

然再一次打开后,里面露出了一块手掌大小的玉盒,色泽莹碧,中间嵌了一块精巧的纯金锁扣,散发着森然的寒气。单单这个盒子,便已经价值连城,更遑论里面的东西。她猛然想起雷府藏书阁的密室中,那个冰门后封存的奇怪花朵,口中不由得有点发干:“这……这是……”

“因七焰陀罗只能在极寒中存放,雷家先人不但造了一个冰室,还从西域花重金弄来了这块千年寒玉。”他优雅地抿了一口香茶,“二喜不欣赏一下里面的东西吗?”

刚刚才在书上看到七焰陀罗的神奇与珍贵,这会儿便能见到真品,容家小焕不由得有点激动。她忍着凉气打开玉盒,顿时一股奇特的香气盈满了整个马车。七焰陀罗比想象中的小很多,从叶到花整个呈艳红色,花蕊浓黄,由内而外逐渐伸展出七个瓣尖,仿佛燃烧的火焰一般。

容焕瞧得认真,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怎么只有一朵?书上说七焰陀罗都是并蒂双花,需要两朵方能生效……”

顾长惜垂下眼睫:“你若听纪允说起,便应该记得,雷夫人弥留之际,曾许给那高人雷府的传家之宝。”

“难道传家宝就是……”

“没错,”他淡淡地道,“便是其中一朵七焰陀罗。”

容焕将那玉盒合上,心思微微一动:“他肯送你如此贵重之物……你许了他什么?”

顾长惜慢条斯理道:“雷家兄弟如今最想要什么,我便许了什么。”

“难道……”她瞪大了眼睛,“是柳佩如的性命?”

“不,”他沉了声音,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是整个柳家的灭亡。”

……

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顿了顿,容焕心中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顾长惜怎么知道七焰陀罗之事?

难道他看过了雷家兄弟给他的蛊术译文,然后便极快地做出了决断?不对……当天他二人下了密室,顾长惜便对着冰室观察了好久,明显知道里面那朵花极其珍贵。难道他早就知道了……难道他特地来到雷家寨,寻求解蛊连带着她都不过是顺便为之,而他的目标,自始至终……就只有七焰陀罗?!

容焕心中巨震。

雷家寨这一场复仇游戏,赢家不是暗中害人却保得性命的柳佩如,也不是自以为捉住了凶手的柳书,更不是成功复了仇的雷家兄弟。

这场游戏最大的赢家,是顾长惜。

她呆呆地瞧着他,心中除了感叹这厮阴险狡诈老奸巨猾,竟隐隐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大约是一种……欣赏之意。

顾长惜察觉容焕在盯着他,便抬起眼睫,直直撞向她的目光。彼时他早已洗去面上暗色,一双琥珀色的美目晶莹如玉,不经意间便是慑人的倾世容姿。

容焕面上一红,心猛然快跳了数下,赶紧扭过头,扯了个话题道:“那……那要找另一朵七焰陀罗,首先要寻到那个高人……”

“这个自然,”顾长惜笑了笑,“只可惜纪允也只见过书信,并不知那高人是谁。”

“这样啊。”容焕略微有些失望,然瞧着顾长惜一副淡然的容色,又觉得他定然已经有了安排,根本轮不到自己操心。

“至少我们拿到了一朵,”他顿了顿,“然如何发挥药性,便全靠二喜你了。”

容家小焕挺起了胸脯:“包在我身上!”

她嘴上应得痛快,心中却翻了个白眼儿:这恐怕才是顾三儿威逼利诱也要将她弄来的终极目的吧。

一路风和日丽。

高守赶车,顾长惜赏景,容焕埋头研究七焰陀罗,三人倒是分外和谐,时光也过得极快,转瞬三日,已到达九凰最西边的西羽。

城关守备森严,然在一水的士兵旁边,还站着两个突兀的身影。

个儿高的男子一副公子打扮,肤色白皙,眉目间似有贵气。个儿矮的少年穿了一身小童衣衫,肩上背了一个硕大的包裹。两人站得不近不远,一副互不相识的模样,翘首以待的姿势却又很一致,明显都在等人。

高守瞧见其中一人,当即变了面色:“公子……我们要不要改道?”

顾长惜顺着车帘缝隙看去,瞬间扶额:“来不及了。”

容家小焕不明所以,也凑过去望了望,顿时又惊又喜:“子桑!”

马车已行得近了,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刚好落在那二人耳中。子桑大喜过望,连跑带颠地奔了过来:“高公子好久不见了,车中的可是容姑娘吗?!”

高守对他笑了笑,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后方。那个子稍高之人也向马车走来,一脸喜气:“咦,这不是小守吗?哎哟好巧,这都能碰见。”

等人的样子太明显了一点都不巧好咩……

马车帘子被掀开。

容焕跳下车来,子桑立即过来挽着她的手臂:“姑娘可叫我好等。”

“你怎会在此?”她亲热地摸了摸他的头,子桑眼珠儿转了转,压低声音道:“我接到姑娘的信,知此处是姑娘从雷家寨回九凰的必经之路,便在这里等了。”

容焕瞧见子桑的眼神,心知他有些话不便在此说,也就没有细问。

“不过高公子怎么去赶车了?他的仆人呢?”子桑打量了马车半晌,最后直勾勾地瞧着顾长惜,“这美人儿又是谁?”

容家小焕忧伤地叹了口气:“这个说来话长。”

这厢主仆二人一派亲热,那边三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诡异。

“你身畔竟带了个姑娘,”那人饶有兴致地打量容焕,“老三当真是出息了。”

顾长惜淡淡地道:“你怎会在此?”

明明与容焕同样的言语,却透了一股疏离之意。那人哈哈一笑:“自然是截了你的书信。”

“血凰卫的书信你也敢动,”顾长惜冷笑一声,“胆子倒是越发大了。”

“没没没,血凰卫我岂敢招惹,不过你的信送到神农谷之后,我就顺便瞧了一眼,然后……”他压低了声音,“然后跟着这位小哥在这里等了几天。”

容焕耳朵一直竖着,陡然听他低了声音,便转过了脸。那人与容焕目光一撞,便嬉皮笑脸地走过来,目光不住上下打量:“老三竟喜欢这一种。”

她面上一红,正欲辩解两句,忽见那人伸出手来,在她的脸上使劲儿摸了一把:“果然柔嫩水滑。”

“哪儿来的登徒子……”子桑大怒正欲发作,容焕却急忙将他拦住。方才此人伸手,她已在“他”指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且近看之下此人身形虽高,然杏目雪肤,没有喉结,分明是个高挑英气的女子。

放眼天下,能这般与顾长惜言语的女子恐怕不多。

容焕后退一步,福了福身:“见过昭满郡主。”

眼前这女扮男装的女子,正是九凰王的二女儿,昭满郡主顾君乔。

“老三身边的人都和他一样猴精,”顾君乔瞬间垮下脸,仿佛被识破了觉得很扫兴,“一点都不好玩。”

“你特地来找我,不只是为了玩吧?”顾长惜瞥了她一眼,嘴角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老二。”

果然顾君乔立刻奓了毛:“不要叫我老二!”

……

高守别过脸,想笑又不敢笑,显然是早已司空见惯。

顾长惜顿了顿,淡淡地道:“都上来吧。”

顾君乔大喜,赶紧一个箭步窜上了马车,仿佛生怕他反悔。容焕权衡了一番,觉着自己与他姐弟坐在一起不太妥当,可是外面又挤不下,只好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于是驾车的横梁上便剩了高守和子桑并排坐在一起。

纵使子桑再不明事,此时听了那一句“昭满郡主”,也隐约感觉到自家姑娘招惹了大人物,而这个高公子,只怕也没那么简单。

觉得之前可能受了骗,子桑的面色便不十分好:“在神农谷那么久,还未请教高公子大名呢。”

这语调颇有些阴阳怪气,高守有点尴尬:“单名一个守字。”

“高手?”子桑撇嘴,“你爹妈也忒不谦虚。”

……

为什么这对主仆的反应一模一样!

马车内。

顾君乔瞧了一眼容焕,笑了笑道:“姑娘是神农谷的神医?”

高守曾经提起,顾长惜解蛊一事是不宜让九凰中人知晓的,然她跟踪了子桑,大约不太好糊弄过去。容焕飞快瞥了一眼顾长惜,见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这才恭谨道:“神医不敢,在下神农谷弟子容焕。”

顾君乔挑了挑眉:“这倒奇了,听闻神农谷是不肯医我顾氏的。”

“容姑娘与我只是偶遇,极为投缘,这便结伴而游,与医治扯不上干系。”顾长惜面不改色地扯谎,“你特地在此等我,又是为何?”

容焕被“极为投缘”四个字麻出一身鸡皮疙瘩,便见顾君乔面上一红,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老三明知故问。”

顾长惜冷哼一声:“我没有见过他。”

“当真?”顾君乔狐疑道,随即又垮了脸,“罢了,他总是躲着我……这个暂且不提,父王就要过寿了,我找你来商量下操办的事情。”

容焕还未深思那个“他”是谁,便忽然恍然大悟。本来当务之急是去寻那个高人,顾长惜却依了原计划先回九凰,原来是九凰王要过寿了。

他弯起一个冷诮的笑:“往年都是你与大哥定夺,今年为何找我?”

“唔……大哥身子越发不好了,不宜再过操劳。”顾君乔含混道,她显然不擅长扯谎,顾长惜冷眼旁观并未点破。容焕瞧出来了,心中掠过几个念头,也没有多加言语。

一行人顺利进了九凰,直接便入了知府的府邸。

九凰极大,根据方向分为东羽、西羽、南翼、北翼,正中间便为九凰城。

那西羽知府见了顾长惜与顾君乔,立刻笑得如孙子一般,只差把整个家底翻出来上供。顾长惜也未为难他,几人用过午膳,赶路也累得很了,便都早早回了卧房歇息。

子桑悄悄溜到容焕房里,将她走后的事情说了一通:“姑娘料中了一半。我依照姑娘吩咐,事情过去了便买通了几个杂役,又去二师姐婢仆的通铺后听墙根,那日虽不是她们监守自盗,然栽赃一事却是她们做的。姑娘走了不久,宁师兄回来了一趟,将二师姐训了一通,也撤回了将姑娘逐出谷的惩罚。不过这么一闹,容老爹却知道了此事,非要我出来寻你,正好我接了姑娘的书信,这才来西羽等候,哪知被那劳什子郡主跟踪了……”

“原来如此。”容焕略一沉吟,“二师姐为了嫁大师兄,当真是不遗余力地折腾,我便偏偏不如她的愿。”

她这次想去寻宁致,本就存了将婚约一事说清楚的心思。然让宁若玲这般一闹,容家小焕的倔脾气倒上来了,只是心中刚刚生出“嫁了师兄也好”的念头,不知为什么却想起了顾长惜,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甩甩脑袋将他的面容抹去。

子桑仍然对被跟踪一事耿耿于怀,容焕揉了揉他的脑袋,将出谷后的事情简单说了,只是隐去了血凰卫的部分。子桑立时奓了毛:“挨千刀的居然敢绑架我家姑娘……”

“嘘,那两个货武功高得很,小心隔墙有耳。”容焕连忙捂了他的嘴,“人家是皇亲国戚,就算师父泉下怪罪,如今为了神农谷的安危,我也不得不从了。况且,他还许了我好处。”

子桑好奇道:“什么好处?”

容焕得意道:“高护卫的身子!”

……

明明如此纯洁的初衷为什么听起来这样放荡……

两人聊了一会儿,没多久便有了倦意,不知不觉竟在床上和小榻间各自睡了过去。

过了不多时,忽然有人来敲门。子桑仍旧睡得蒙眬,容焕觉轻,便揉揉眼睛过去应声。

门外站着的却是一身男装打扮的顾君乔,她手里捧了几个新鲜的李子,不待邀请便走了进来。容焕关上门,觉得礼节还是要守一守,便行了个礼道:“见过郡主。”

“眼下不在王府,容姑娘不必拘礼。”顾君乔嘿嘿一笑,“再说,你是老三的人。”

容焕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辩解一下……

顾君乔也未察觉她的神色变化,她自顾自地坐在桌旁,招呼容焕坐下,推给她几个李子,面色颇有些鬼鬼祟祟:“我想跟容姑娘打听个事情。”

容焕接过李子,只觉得她这副“有求于你所以送你李子吃”的模样有点好笑:“郡主请问吧。”

“你们……嗯,这一路上……”她吞吞吐吐地问道,“有没有……见过一个剑客?他腰上系着一黑一白两柄剑,生得很俊,看起来很风流的样子……”

看来这就是她之前打听的那人了,只是大约对顾长惜的答案不太满意,于是便上其他人这里来求证一番。容家小焕仔细回忆了一下,发觉确实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物,便摇了摇头。

顾君乔失望地垂下脸:“看来老三真没骗我。”

容焕宽慰她道:“不知郡主寻的这人是谁?若之后遇见,我定然留意。”

“当真?”她又打起精神,随即面上飘起两朵红云,“此人……唉,也不知该不该与你讲,总之你瞧见他,决计一眼便能认出来。”

说了等于没说嘛……

瞧顾君乔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大约那人便是她如今都不肯嫁人的罪魁祸首了。容焕心思转了转,立刻拍马屁道:“郡主这样有心,一定会见到他的。”

“你不明白,”她仍然愁眉苦脸,“他常去见老三,可是总爱躲着我……”

这倒是奇了,一个大男人躲着美貌郡主却爱见另一个大男人……容焕压下一身鸡皮疙瘩,复又认真地拍马屁道:“情之一字,总是当局者迷。那人眼下看不透,终有一日他会醒悟,是谁真心实意地待他,是谁……把他看得比世上一切都重要。”

她这一段原是戏文里听来的,此时拿来现编现卖,倒意外地拍到了点子上。顾君乔霎时像是寻到了知己,一把握住容焕的手:“容姑娘你人真好,怪不得我家性子别扭的老三都喜欢你。”

……

仿佛误会越来越大是不是真的应该解释一下……

然碍于顾长惜的秘密,她最后还是忍了忍,什么都没说。

此时两人已熟稔了许多,又聊了些旁的事,只觉越发地相见恨晚。顾君乔性子单纯直爽,全无架子不说,喜怒全在脸上,容家小焕习惯了虚与委蛇,对她这类人总是抱有难以名状的好感。到后来却只觉得她与顾长惜当真是姐弟吗?为什么那货喜怒无常又狠辣阴险,脾性差得好远……

她想到此处,便随口问道:“听闻大世子名君璟?郡主又名君乔,那么顾长惜应该叫君惜嘛……”

本是无心之言,顾君乔却面色一沉,之前轻松的氛围霎时消失。她顿了顿,严肃道:“容姑娘,刚才那番话,在老三面前千万不要提起。”

容焕点了头,心中掠过几个念头,见顾君乔有些欲言又止,便拿了几个李子将迷迷糊糊的子桑哄了出去,随即关严了门窗,一脸忐忑地坐了下来。

当然,那点忐忑是装的。

“我……”她一副不安的神色,“对不住,我是当真不知……”

“说起来,也不怪容姑娘你,”顾君乔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此事有关老三的娘亲青夫人,所有她的事情,在王府里都是禁止谈论的。”

“原来如此。”容焕小心措辞道,“我只听闻这位夫人去世得早……”

顾君乔面沉如水,缓缓道:“鲜少有人知道,青夫人是分娩当日离世的。她本是邻国献上的舞女,有倾国倾城之姿。当时母妃过世已有三四年,父王喝醉便宠幸了她。事后他十分懊恼,只是将她封了夫人,平日也不如何过问。直到青夫人难产,弥留之际只来得及给老三起了名字,并给父王留下一句话——‘吾儿命苦,盼王长惜’,便过世了。”

容焕心中一动,说起来,这个青夫人当真是个聪慧女子,她心知自己的孩子与正妃诞下的不可相提并论,便主动避开“君”字,表明她的孩子不会肖想世子之位,以此来换取九凰王的垂怜。

顾长惜的娘亲居然是难产而死……这便解释了为何他看见纪允胡言乱语一通后会失态,她也终于了解高守所说的“有些像”是什么意思了。

她压下满腹心思,终于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那……王爷待他可好?”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父王是如何想的,”顾君乔苦笑道,“但你应有所耳闻,我大哥身体不好,他向来都……不怎么喜欢老三。”

容焕一怔,难道说那蛊毒……

“我其实知道大哥的心思,老三越优秀,他便越不安心,大约父王也是这般想的,便有意冷落他……自十三岁起,老三便似变了一个人,不爱笑也不爱言语,只把自己关起来,性子也越来越阴沉……”

不对……不对!那岂止是冷落这般简单!

容焕想起当日的山坡夜话与血凰令的蹊跷,种种线索串成一线,前因后果便逐渐清晰起来。

他说,每年都是那个时候发作,自十三岁起已经过去七年了。

他说,过去年纪尚幼不得不虚与委蛇,如今根基成熟,我不愿再忍。

他说,知道又如何。

是啊,就算知道是顾君璟下的手,可那又如何!

因为自己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九凰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可他却选择了袖手旁观,任由一个儿子对另一个儿子处心积虑地加害。

那一晚他的模样还在她心底的某一处,微微蹙起的眉头,浓得化不开的心事,还有那悲伤得让人窒息的目光……

容焕的心跳急剧起来,却渐渐转为一种绵密的疼痛。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怔怔地发着呆。

“容姑娘,我与你说这么多,是盼你待老三好些,”顾君乔叹了口气,眉目间有一丝难过,“他身边难得有个亲近的人,我夹在中间不好做,只希望他能多一些快活。”

这一次她没有再想辩解两人的关系。

容焕沉默许久,轻轻地“嗯”了一声。

似是觉得这个话题太过于沉重,二人又聊了些九凰的八卦,气氛很快又热络起来。

待李子吃完了,顾君乔也起身回房休憩,容焕却满心思绪睡不着了,便出了房间走走。想来想去,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顾长惜的院门口,只是还未进去便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声音在争论。

“明明是我抓到的!”子桑怒道,“想吃烤乳鸽自己抓去!”

“方才我已言明,这是血……这是我家公子的信鸽,只是恰巧落在你面前而已!”高守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无奈,“送信的鸽子不能吃。”

子桑作势要抢:“我不信!你拿来给我瞧瞧!”

高守赶紧后退:“不能给你看!”

“哼,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子桑冷哼一声,“现在可是你表忠心的好时候,你早晚是我家姑娘的人,还不识趣些。”

……

高守忧伤地望向远方:“你们可以得到我的身体,但决计得不到我的心。”

子桑冷哼一声:“要的就是你的身体,谁要你的心了。”

高守面色一白,愤恨地揪掉了一根鸽子毛。

容焕故意咳了两声走上前来:“顾三儿在吗?”

子桑雀跃着奔过去,高守刚刚才被揶揄过,面色仍有些不自然:“公子……在里面。”

他将那竹筒从鸽子脚下拆下来,迟疑了一瞬,还是递给了容焕:“烦请容姑娘帮我转交。”

容焕接过竹筒握在手里,子桑插嘴道:“以后跟着我叫‘姑娘’,自家主子,带着姓多生分。”

高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谢你提点啊。”

子桑咧嘴一笑:“不客气,应该的。”

……

这厮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收他的吧……

容焕深吸口气,敲响了房门。

不多时,屋内传出了慵懒的两个字:“进来。”

容焕垂着头走进屋,忽觉眼前一亮。虽然那西羽知府也将她奉为上宾,然待遇与顾长惜相比,仍是差了那么一截。他的房间极为宽敞,明亮而又通透,且一应置备都是奢华之物,连地上都铺了波斯出产的上等编织绒毯,色泽艳丽非常,煞是好看。

与之相反,顾长惜一席素衣卧在这一片艳色中,他似是刚刚沐浴过,周遭还留着好闻的茯苓香气。他眼睫微合,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氤氲了一片胸口的里襟,贴在身上透出了几处淡粉,清绝的美丽中隐隐现出几分魅惑。

容焕忽然不敢再看他,便别过头将那竹筒置于桌上:“这是高守刚收到的消息。”

顾长惜瞧了她一眼,他施施然走下床来,将那竹筒打开,掏出里面的纸卷,没看几行便冷哼一声:“好个灵草郡太守……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倒是省了我的功夫。”

“哦?”容家小焕霎时被转移了注意,“上次听闻他中饱私囊,难道还不仅于此?”

“你可知他为何心心念念偏要插手药材生意?”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血凰卫已查获了柳呈与拓木可汗的书信。他垄了雷家寨大部分的药材私运往蛮夷之地,一路多少关卡居然全被买通,此等通敌叛国之罪,诛九族都算是轻了。”

也就是说,这次柳佩如也断然逃不掉了。

容焕想起雷家兄弟,不知是该感伤还是该松一口气。顾长惜斜睨她一眼,挑眉道:“二喜来找我有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她下意识地走到这里,无非只是想见见他罢了。当然容家小焕不会这样说,她垂下头掩去满腹心事,顿了顿才道:“关于七焰陀罗,据我这些年的经验来看,最好的办法是研磨冲调,然这种方法究竟效果如何,没有前例可循,亦没有医书曾记载过……”

“无妨,”顾长惜淡淡道,“你想怎么做,那便放手去做。”

容焕微微有些讶然:“可那是唯一的七焰陀罗,若失败了……”

顾长惜弯起嘴角:“二喜何必紧张,若连你都治不好我,这天下间也再无人能有此手段了。”

她怔了怔,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似是被称赞的欣喜,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酸涩。就算她强自忍耐,装作不知道他身后那些黑暗的过往,可顾长惜面对他唯一的解药,为何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是假装如此……还是早已不在乎了?

他当真……这般相信她吗?

容焕半晌没有回答,顾长惜抬起头,正对上她出神的目光。

她猛然醒悟过来,不知已是第几次呆呆瞧着他看了,心下不由得有些懊恼,便咳了一声道:“你这屋中……嗯,那幅仕女图不错。”

……

顾长惜显然觉得她话题跳跃得很是匪夷所思,他侧目瞥了一眼墙上那幅妙笔丹青,随口道:“身姿窈窕,弱不胜衣,确实不错。”

容焕哈哈一笑,忽然反应过来那两个词的涵义。

她莫名地胸口一疼。

于是晚上用膳时气氛开始诡异。

容家小焕只吃了半碗饭就撂了筷子。除了顾君乔不明所以,一旁的顾长惜、高守还有子桑早已适应了她“不把菜吃光绝不起桌”的习惯,乃至今日忽然来了这么一出,众人心里都有点莫名其妙。

“姑娘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子桑关切地问道,“要不要服点健胃散?”

容焕正欲回答,恰巧看到顾长惜淡淡扫过来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难为情起来,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道:“不用,我只是吃饱了。”

“可是……”子桑还未说完,便接到容焕一记恶狠狠的眼刀,立时噤了声。旁边的西羽知府心中暗暗叫苦,虽不知这姓容的姑娘是什么来路,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开罪不起,眼前一桌菜肴是他精心备下的,若是出了岔子可要早些挽救。他这般想着,面上便堆出一捧笑:“姑娘可是觉得不合胃口?下官马上吩咐厨子重新做,定然……”

可惜他这马屁拍得委实不是时候。

容焕唰地站起身,凶巴巴地道:“都说是吃饱了!难道我就不能只吃半碗饭吗?!”

她说罢,愤怒地离席而去。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顾长惜面色如常地品茶,顾君乔擦了擦嘴巴,眯起眼睛道:“许是癸水来了心情不好。”

……

高守和子桑“扑哧”一声,涨红了脸猛扒饭。

一顿晚膳好不容易用过,子桑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摸进了容焕房里。

彼时容家小焕正在揽镜自照,不知为什么一脸忧伤:“子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有师姐们好看?”

子桑立时跳脚:“谁说的?姑娘才没有比师姐们胖呢!”

……

容焕面无表情道:“你说的。”

“呵呵呵呵,”子桑尴尬挠头,“姑娘只是丰腴一些,要我说,可比那些白骨精似的好看千倍万倍。”

容焕丝毫不觉得安慰,又忧伤地端起铜镜来。

镜中女子生有一双温善的眼睛,五官秀致却也平淡,无甚出彩之处。然许是托了精通医理的福,平日悉心调养使得肌肤细致白嫩,加上一头乌黑光亮的青丝,为整个人增色不少。她的身段虽不似寻常女子般纤瘦,但好在骨肉匀净丰润,算得上是凹凸有致。仔细瞧来,也颇具小家碧玉的温婉风情。

可惜容家小焕显然很不满意:“我要身姿窈窕……我要弱不胜衣!”

子桑默默扶额,不明白自家姑娘为什么忽然纠结了这个十多年都不曾在意过的问题,只好哈哈一笑道:“姑娘这是何必,谷里的王家大娘说,似姑娘这样的才好生养,是娶媳妇的上上之选……”

容焕面上一红,小声道:“谁说我这样是为了……为了嫁人。”

……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好咩!

见子桑纳闷地挠头,容焕咳了一声,自己给自己开了张方子,让他明日一早便去置备。

“煅荷叶……生山楂……番泻叶……”他读了其中几样,表情也越来越夸张,“姑娘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从今日起,我忌了晚膳。”容焕板起脸,回身将蜡烛吹熄了。子桑奇怪道:“这么早就要睡了?”

他话音刚落,却已然被推出了门。屋里传来了容家小焕不耐烦的声音:“早点安歇,省得惦记宵夜。”

好吧,他家姑娘没吃饱的时候,脾气就是有点大……

子桑耸耸肩,将那药方揣在怀中,也打算回房安歇。只是他刚刚转过身,鼻子便直接撞上一个厚实的胸膛,霎时向后倒去。好在那人及时拦腰一抱,这才免了子桑屁股摔成四瓣的噩运。

高守放下手臂,一脸八卦地凑近:“怎么样怎么样?”

子桑后退一步,脸色略不自然地揉着鼻子:“还能怎么样,唉……也不知是看上了谁。”

高守听得一头雾水:“不吃饭和看上谁有什么关系?”

子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女儿家的事你少掺和。”

“哦,”高守悻悻地应了,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你也不是女儿家啊!”

“我自小就跟着姑娘,能一样吗?”他嘚瑟地仰起头,“以后你入了门,也要遵循先来后到的规矩,唤我一声大哥。”

……

高守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望风景。

是夜,容家小焕睡得很不踏实。

她翻来覆去,肚子一阵抗议,可惜药袋子中没有饱腹的药丸,容焕暗下决心明日说什么也要配一些,便闭了眼翻过身,思绪渐渐沉静下来。

只是……仿佛有股点心的甜味儿……

肚子饿了,连鼻子也能出现幻觉?容焕不禁哑然失笑,可是她又抽了抽鼻子,甜味儿却好像更浓了……

不对,是真的有股味道!

她霎时坐起身来,见门外似有烛光,有人敲了敲门:“容姑娘,你睡了吗?”

是今日一直服侍她的知府丫鬟。容焕眼珠转了转,觉得门外之人的目的大约与这股甜味儿有关,便打算一声不吭地装睡。

那丫鬟也未勉强,不一会儿烛光便渐渐远去了。容焕满意地闭上眼,没过多久,却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陡然清醒,不动声色地睁开眼。屋内散落了一地月光,顾长惜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月白色锦袍,手中似是端了什么。他径自走到桌边,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

“二喜倒是睡得早。”他轻声道。

容焕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同时开始回想自己到底有没有锁门。

咳,仿佛……是忘了……

“可惜了这些点心,”顾长惜慢条斯理道,“徐知府怕你肚饿,特地命人做了给你送来,既然二喜已睡了,那么不介意我代承美意吧?”

……

吃就吃吧哪儿那么多废话!还有为什么一定要在她房里吃啊!

一股浓郁的点心香气在房内四散开来,顾长惜吃得累了,居然还自己倒了杯凉茶。容家小焕自行脑补了点心配凉茶是一种怎样的美味,心里将顾长惜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大约是心思太过于活络,于是肚子替她表达了不满。

咕噜噜噜噜……

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原来二喜的肚子睡着了也会叫呢。”

……

容家小焕泪流满面。

既然已经败露,容焕索性心一横,面色不善地坐起身来:“你到底想干吗?!”

顾长惜悠然地品着茶,缓缓道:“只是好奇二喜想干吗罢了。”

容家小焕倏地一下涨红了脸,好在屋内极暗,顾长惜也不可能察觉。她顿了顿,抱住被子闷声道:“与你何干。”

最有干系的就是他了好咩……

顾长惜没有言语,只是站起身来,月光落在他如画的眉眼间,似是镀上了一层光晕。容焕不敢再看他,只觉顾长惜走近了些,随后竟然坐到了床畔。

她立时紧张起来:“你你你……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想干吗!”

他面色从容地伸出手,直接贴上了她的额头。

容焕愣住了。

顾长惜的手很暖。

他弯起嘴角:“仿佛也没什么。二喜一直研制七焰陀罗,也不要忽略自己的身子才好。”

这笑容太近,如同镜花水月般美得不似真实。容焕直直瞧着他,忍不住颤了颤,却有什么从他指间渗透进来,一直落到了心里。

半晌,她低低应了一声:“……你也是。”

顾长惜微微一怔,却敛了笑容,顿了顿道:“饿了便吃吧,何必忍着。”

他说罢便站起身来,穿过屏风径自离开了。

容焕呆呆坐了一会儿。其实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顾长惜之所以会在意,不过是因为她是解开蛊毒的关键罢了。

可是……容家小焕把脸埋在被子里,绷住了越来越大的笑意。

哼,什么叫何必忍着。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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