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夕阳将落。
神农谷内求医看病的人已走了个干净,一个模样伶俐的药童将院子扫了扫,走到问诊的门畔向内瞄了一眼,不由得默默地扶额。
屋内陈列简单,数尺长的屏风隔出两张凳子一方桌子。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缩在墙角,正一脸惊恐地望着眼前的紫衣少女,双手紧紧护着胸前衣衫。
少女喝了口茶,笑容温和而亲切:“公子还是脱了吧?”
男子声音分外惊恐:“我……这……圣人云,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
“既然公子坚持如此,我亦不再勉强,”少女温婉道,“还是请圣人为你医治吧。子桑,送客。”
名唤子桑的药童立即应了一声走进屋来,那书生顿时慌了,又向角落退了一步。
“我脱……”似是经过了一番剧烈的内心挣扎,他委委屈屈道,“我脱便是了。”
衣衫窸窣,书生转过身去,伸手解开衣带,露出了精瘦文弱的后背。他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来,双手死死拽着腰扣,眼角也泛着红,一副被占了大便宜的模样。
少女直勾勾地瞧了许久,又瞟了一眼墙上那幅标准身材的穴位图。顿了顿,她嘴角发出了一声惆怅的叹息。
书生忍住戳她双目的冲动,小声问道:“姑娘因何叹气?”
她在其后肩与胸下都施了针,后才忧伤道:“我叹,寻一个与穴位图上一般标准的男身怎的这样难。”
书生怔了怔,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瘦弱的胳臂。下一瞬,他不顾自己扎得像个刺猬般的肩膀,掩面奔出了屋子。
“哎哎哎,针还没拔呢……”子桑看热闹般地唤了一声,然后乐颠颠地追了出去。
少女摇头叹道:“现在的儒生,心灵也忒脆弱。”
这个紫衣少女,便是当今神农医仙宁馨子的关门弟子,姓容,单名一个焕字。
虽是最晚入门的,然容家小焕勤奋刻苦且天赋奇佳,自八岁拜师起,短短六年便胜过两位师姐,成了神农谷除谷主宁馨子和大师兄宁致外的第三号人物。只是她甚少出谷,十七岁的年纪,虽然医术极高,却在中原各处无甚名气。
不过容家小焕性子温厚,向来不注重名利之事,只是打小就有一个很上不得台面的心愿——寻一个与医经穴位图一样标准的男身,天天裸着供她研习医术。
当年九岁的容焕在师父面前严肃地提出了申请,宁馨子咳了咳,随即瞟了一眼少年俊秀身姿挺拔的大弟子宁致,正经道:“这有何难,让你师兄借你瞧瞧身子便是。”
时年十五岁的少年宁致淡定地走过,从此再也没有打过赤膊。
随着年岁渐长,懂了男女之别的容家小焕终于意识到,这个意愿虽然初衷纯良,奈何世人思想太过于污秽,搞得她也难以启齿,便只好默默将其藏于心底,偶尔思之念之,不免为人生一大遗憾。
正惆怅间,窗外却传来隐隐的轰鸣。容焕探头看了下,竟是要变天了。她思及子桑还未回来,便拿起墙边的油纸伞,掀开帘子出了门。
问诊的小院离谷口极近,她不过走出几十步,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空气中泛起一股浓郁的泥土腥气。容焕站在谷口向外望着,远处似有一个影子,待行得近些了,却发现那不是子桑。
一个仆从模样的人牵着一匹马,马上卧着一个人,似是就快掉下来了。那仆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容焕行了个大礼:“我家少爷伤得极重,求神医救命。”
此时天色已晚,若不是那书生不肯脱衣磨蹭太久,便早已闭谷。容焕略一沉吟,瞧这主仆不像凶恶之人,便点点头道:“抬进来吧。”
灯罩中燃起烛光。
那公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清俊不凡仪表堂堂,看衣衫材质便知出自富贵人家。
容焕为他把了脉,又观了眼耳口鼻,淡然问道:“掌伤在何处?”
“不愧是容神医,我伤在胸口。”那公子睁开眼,示意仆从替他宽衣,又虚弱地对容焕道,“在下姓高,乃徐州望族,前不久在这附近被仇家追杀,不慎中了一掌,无奈之下只好来劳烦容姑娘。他日待我归得徐州,定奉酬金百两。”
容焕正背着身子调药,听到“酬金百两”,甚为满意地应了一声。随即她端着托盘转过身,一眼望去却愣住了。
高家公子躺在问诊的小榻上,外衫尽解中衣大敞,现出一副肌理分明的蜜色胸膛。他大约是习过武的,上身匀称精壮,与墙上挂着的穴位图比之竟分毫不差,简直是标准身材的典范。
容焕愣愣地瞧着,那眼神很是直接。
这恰到好处的曲线,多一分则稍嫌壮,少一分却略显弱,处处都透着活力和健美,简直……简直就是为了穴位图而生的!
高家公子被看得浑身冰凉,忍不住将外衫拉高了些。
然容家小焕多年夙愿忽降眼前,亦不理被看之人是不是乐意,只觉满眼都是活色生香的裸躯,心头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小花。
她瞧了好一会儿,直至高家公子面色青白地咳了数声,这才满足地掏出针布。
高家公子平复了下气息,低声询问道:“容神医,我……我可还有救?”
“若在别处,大约是不好救了,”容焕在其胸前掌印处施了针,淡淡一笑,“不过此处是神农谷。”
神农谷宁馨子医术天下无双,她此言虽满,却无人敢不信。
高家公子面露喜色,示意仆从奉上十两银子。容焕为其开了调理的药方。掌伤需调养多日,且今日天色已晚,他们便在谷中的客房住下了。
然这其中,还有容家小焕一番大大的私心。临出门前,她又盯着高家公子的腰臀瞧了许久,直看得人家俊颜微红,这才意犹未尽地回了房。
倾盆大雨只下了一会儿,便转为绵绵细雨。
容焕在桌前看了好一会儿医书,这才隐隐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她唰地站起身,还未走出门便听见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子桑湿淋淋地冲了进来,满脸喜气洋洋地道:“姑娘,宁师兄回来了。”
容焕应了一声,递给子桑一条干巾。后者完全不知自家姑娘今晚见了别人便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碎碎念道:“姑娘不去问候?二师姐和三师姐只怕早在那边了。”
“太晚了。”容焕敷衍道,子桑却不依不饶地拉着她:“姑娘真不开窍,这神农谷早晚是宁师兄的,你此时不讨好他又待何时?方才我追回针石,正巧遇见了宁师兄,便帮他将马牵去北苑,他还问起了姑娘你……”
容焕忍不住扶额。
子桑是她少时救治的乞儿,病好后无处可去,便非要与她做个药童,人倒是伶俐精明,便是这爱操心爱念叨的性格让人有些忧伤。
她正欲说些什么,便听房门又响了。子桑推开门,却是宁致身边的药童站在门外,他对着容焕躬了躬身,小声道:“宁师兄得谷主急召,眼下连同两位师姐都在谷主房外,还请容姑娘过去。”
容焕心中一惊,二话不说便跟了出去。
医仙宁馨子扬名数十载,世人皆道她已闭关归隐,却不知宁馨子便在这谷中,已病了有七年之久。
神医竟自己久病卧床,传出去必会惹人笑话。宁馨子对外宣称自己不再行医,将一切都交给大弟子宁致打理,自己闭门不出。容焕心中清楚,师父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差,如今急召宁致回来,只怕……只怕是到时候了。
她随着那药童到了谷主的院落,当中一人颀长俊美青衫落拓,正是大师兄宁致。他身畔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美人,容貌身段毫无二致,三人便这般淋着细雨,清雅朦胧如在画中。
容焕急急走近还未张口,便听其中一个美人讽道:“阿焕如今越发出息了,大师兄回谷不来问候也就罢了,师父召见还如此磨蹭,当真是有了名气便不知自己姓什么。”
“玲儿,莫要这样说,”另一个美人拉了她,软声软语道,“师兄会以为你欺负阿焕的。”
这两个美人,便是容焕的两位师姐,宁若玲与宁若珑了。当年太医世家宁氏卷进皇室争斗,宁馨子的大哥提前将一双女儿送出,这才免了灭门之灾。她二人是宁馨子的亲侄女,从小娇生惯养,到了神农谷依然婢仆成群,亦不怎么好好学医。宁若玲一副官小姐脾气,常常明里暗里欺负容焕,宁若珑倒是谦恭和顺,只是容焕厌屋及乌,对这两个师姐都不是很亲近。
“师兄也瞧见的,”宁若玲反倒上前一步,“明明是她来晚,怎么是我欺负她?”
容家小焕默默无视了她。
“师兄,”她直接走到宁致面前问道,“师父怎样了?”
宁若玲顿时就要发作,然宁致举起一个胳膊示意到此为止,然后才淡淡地道:“我也不曾进去。”
他说罢便再无言语,容焕也不以为意。她这师兄是宁馨子年轻时捡回的,自小便是个闷葫芦,偶尔说几句话也是言简意赅。因他冷面冷情,甚得宁馨子喜欢,早早便让他冠了宁家姓氏,视其如同己出。
说起来,这谷中不姓宁的,也只有容焕和她爹爹而已。
三人都不再说话,过了不多时,屋内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都进来吧。”
四个弟子鱼贯而入。
淡淡的熏香袅袅升起,宁馨子坐在床头,即便生了几缕白发和隐约的皱纹,眉目间却仍然能看出美人的痕迹。她目光流过跪成一排的弟子,淡淡一笑道:“我已活不过今晚。”
宁若珑当即哭唤一声“姑母”,便上前一步扑在床畔。连师父也忘了叫,大约真是伤心到了极处。宁若玲亦跟了上去,哭得梨花带雨。容焕心中大恸,然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便也不如何激动,只是与宁致不声不响地跪着。
宁馨子将四个弟子的反应瞧在眼里,她抚了抚两个侄女的头发,低声道:“如今朝堂已有人为宁氏平反,不久便可恢复官籍,玲儿和珑儿心思既不在学医,就回都城继续做官小姐,姑母已为你们安排了人接应,亦定了好夫家,足保你们一世无忧,我也算对得起你们爹爹了。”
“不,不,姑母,玲儿不要嫁人,”宁若玲连忙摇头,“玲儿只想陪着姑母!”
她言语落罢,侧目偷偷瞟了一眼宁致,随即赶紧收了回去。
宁馨子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只是笑笑也不理会,便挥退她二人,然后对宁致道:“这神农谷的一切,便都交予你了。”
宁致终于露出悲戚之色,他重重地磕了个头,沉声道:“谨遵师父之言。”
宁馨子又交代了几句宁家的祖训与神农谷恪守的规矩,终于对他们道:“你们退远一些。阿焕,你过来。”
容焕走过去跪下,宁馨子握了她的手,却迟迟没有言语。
这般近地瞧着,她才发觉师父印堂灰败,方才这番沉稳的言语已是回光返照。容焕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师父,徒儿医不好你……是徒儿没用。”
宁馨子却弯了嘴角,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为师得的是心疾,连自己都束手无策,怎怨得你?”
见她只是哭,宁馨子又笑了笑:“乖孩子,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容焕听着师父温言相慰,不禁悲从中来。
她本是西方边境小村的流民,八岁那年饥荒闹得严重,又赶上罕见的连月大雪,母亲和哥哥死于非命,剩下她与爹爹倒在雪中奄奄一息,幸得宁馨子相救,这才吊回两条命来。
宁馨子于容焕,不仅是传道之情,更有活命之恩。
然今夜一过,这种种的种种,有生之年,再难报偿。
“照顾好你爹爹。”宁馨子柔声道,“阿焕,为师还有一个遗愿。”
容焕打起精神,认真地望着宁馨子。
房中一时静寂无声。宁致三人跪在数步开外,此时也在待她开口。
宁馨子顿了顿,沉声道:“我要你……嫁给阿致。”
容焕一怔,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宁致面色如常,丝毫不见波澜,倒是宁若玲大惊之下,脸上已褪了血色,望着容焕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
她万万想不到,师父的遗愿竟是要定下她的终身大事。容焕没有羞怯,只是扭回身子,目光闪了闪,似是欲言又止。
宁馨子何等心思,她淡淡一笑,问道:“阿焕不愿?”
容焕踌躇了一下,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便坚定地点了点头。
宁若玲顿时松了口气,宁致仍是没什么表情。
“你若执意,师父也不勉强。”宁馨子温言问道,“只是,为何不愿?”
在宁馨子眼中,她这大弟子人品才貌均是佼佼,不说宁若玲,便是神农谷内外,多少姑娘都在惦记着。她一直以为容焕亦是如此,却没想过她会拒绝。
容焕心下尴尬,又不敢不回答师父。她犹豫了半晌,才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道:“师兄他……”她又顿了顿,眼一闭道,“他说我长得像田鸡。”
……
宁家三个女人都愣住了。
宁致垂下头,手指动了动,终于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关于容家小焕像田鸡这件事,实是一个误会。
当年她被带回时,已历经数月饥荒,又大病一场,瘦得不似人形,两只大眼睛微凸,颇有几分田鸡的神韵。然当时容焕已对饥饿有了阴影,每每用膳都似不要命一般,短短一年便吃成了一个横阔竖圆的胖妞儿。后来阴影稍减,容家小焕也不再见吃的没命,只是身姿仍然丰润,当然,也就与田鸡越发相去甚远。
事情发生在容家小焕刚来不久,她在宁馨子面前提出了伟大的意愿之后,少年宁致觉得很有危机感,便早早做好了防护。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容焕竟敢躲在沐浴的屏风后偷窥,待他发现时自己已经光溜溜地坐在浴桶里,不知被她瞧去了多少。
宁致再老成,当时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当下便羞怒得说不出话来。容家小焕看自己被发现了,也就走了出来,她瞧一眼手中的穴位图,又瞧了一眼宁致,摇摇头道了一句“还是小了些”便飘然而出,坦然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小”这个字,用得颇有几分玄妙,让人忍不住思量到底是哪里小。
于是不怪宁致气得口不择言。他对着她的背影怒吼道:“不准再偷看,你这只田鸡女!”
少年人拌嘴,长辈们都可以理解。是以容老爹对于女儿的哭诉没有当成一回事,毕竟这事是她不对在先。殊不知容家小焕已在心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说起来,女儿家对这个都异常敏感。她虽然年纪小,却也明白师兄在说她长得不好看,便自己闷着头大哭了一场。
后来大家都明事了,容焕也发觉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甚是不妥,宁致亦不是爱计较之人,二人便重新兄友妹恭起来。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她还念着那一句“田鸡女”,记仇之心可见一斑。
宁馨子交代过后,当晚便与世长辞,遗书被裱入框中保管起来,其中有关容焕的遗愿却是改了。
她最后笑了笑,道:“一切随阿焕喜欢。”
话里话外,竟是不容宁致置喙。换句话说,容焕不想嫁也就罢了,想嫁他便必须娶。
消息一出,神农谷内外芳心碎了一地。容家小焕俨然成了八卦核心,赶来找她医治的女子也成倍的增长。有吹凉风的,有探口风的,也有威胁她敢嫁就吊死在谷口的……总之,没有几个是真有病的。
对此,容焕感到十分忧伤。鬼才想嫁啊!谁愿意嫁给一个说自己像田鸡的男人啊浑蛋!
只是所有人都不信她,包括子桑和容老爹。
子桑觉着,自家姑娘这般聪明,怎会放着谷主夫人不做?此等田鸡的说辞定然是欲擒故纵啊欲擒故纵。
容老爹亦深以为然。
“二喜呀……”他长长地唤了一声容焕的乳名,拄着拐杖绕着她转得欢实,“爹瞧着宁致这娃不错。”
容焕正噘着嘴出神,不想接这话茬。然容老爹当年在大雪中冻残了一条腿,走不得太久,她叹了口气,站起身将容老爹扶过来坐下:“我与师兄只有兄妹之谊。”
“别装了,跟爹还有什么不能说?”容老爹呵呵笑起来,“当年你那么小就把他看光了去,怕是早有心思了吧?”
“……”爹你脑洞开得好大。
容焕刚要说话,便见院门处走进一个娉婷的身影,后面跟了几个婢仆,正是二师姐宁若玲。她这几日天天往容焕房中跑,仿佛突然转了性子与她亲热起来。然容家小焕心中雪亮,这厮如此殷勤,只是怕她一个抽风答应嫁了宁致,自己便再无指望,是以天天过来探听口风。
“阿焕,大师兄出谷了!”她焦急地递给她一封信函,“他临行前只留了这封书信在桌上。”
容焕一怔,伸手接过那封信,上面书着四个沉稳的大字:容焕亲启。
她利落地抽出信笺,其余三个脑袋立时凑了过来。纸张渐渐舒展,现出了中间简短的五个字。
只有五个字。
容焕只瞧了一眼,立刻如被雷劈一样石化了。
信上书:你不似田鸡。
子桑与容老爹默默对视,皆是一脸意味深长。
“大师兄表达心意的方式,果然匪夷所思。”子桑微微摇头,容老爹抚须缓道:“可也忒废话了些,我家二喜本就不像田鸡。”
容焕咬牙道:“别、再、提、田、鸡、了。”
宁若玲沉吟了一瞬,忽然咯咯娇笑起来。
“我还道大师兄不敢违抗师命真要娶你,”她边笑边道,语调极为得意,“看来是我想多了。”
“自然是要娶的,”子桑立刻辩驳道,“大师兄只给容姑娘留了信呢。”
“就凭这封信?”宁若玲好笑地瞧了一眼那五个字,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容老爹憨厚地笑了起来:“宁致这娃可是害羞了?”
容焕正欲言语,便见宁若玲猛地向前一步,柳眉倒竖道:“你们还不明白吗?大师兄逃婚了!这封信不过是个托辞,谁愿娶你这乡下穷瘸子的……”
旁边有婢仆咳了一声,宁若玲顿时回过神来。她虽常常背地里这般腹诽容家父女,但因着师父的关系,面上对容老爹却还是守礼的,当下便不再言语。
容老爹动了动嘴唇,面上有些尴尬。他父女受人恩惠,素来当宁家姐妹是神农谷半个主子,从来不敢得罪,此时被人当面讽刺,也不敢反驳,只想打个圆场过去。子桑却还是小孩子脾气,刚要张嘴便被容焕拦住。
“师姐言之有理,”她弯起一抹息事宁人的笑,“便是师兄不走,我也从未打算嫁给他,你且放心便是。”
宁若玲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平日欺负容焕的劲头又浮出了些,只道了一声“你知道便好”,召过婢仆就要离开。容焕站在她前面,似是要相送,却不小心碰了凳子,宁若玲被这凳子绊个趔趄,她急忙上前扶住。
“师姐小心呀。”容焕做出一副担忧状,右手不着痕迹地在宁若玲背心拍了几下。
宁若玲冷哼一声,踢了那凳子一脚,也不理她,扬长而去。
子桑安慰了一番容老爹,将他送出了门,随即便一脸兴奋地折回来,拉着容焕问道:“怎么样?清风醉还是七卧散?”
“都不是,”容焕言简意赅道,“我用了静夜思。”
静夜思,因中药者麻痒难忍彻夜不眠,故而得名。症状与过敏类似,数日后可自行痊愈,虽不甚厉,但也着实折磨人。且宁若玲只会自认不小心误沾了什么东西,因容焕平日里一副温厚模样,是神农谷皆认的好脾气,所以谁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虽说她欺负了我爹,不过怎么说也是二师姐……”容家小焕弯起一抹和善的笑,手中帕子“哧”一声撕开一条裂缝,“我当然要留情些。”
子桑咽了下口水,心想:一点也没看出你留情了好咩……以后得罪谁也不要得罪自家姑娘,笑里藏刀什么的最可怕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却不知窗畔一直立着两个影子,将整桩热闹瞧完了,又如鬼魅般迅速掠过窗畔。容焕似是有所察觉,打开窗子没瞧见什么,便只当自己眼花。
那两个人影翻过院墙进了隔壁的屋子,稍稍站定,其中一个似是笑了笑:“这容姑娘瞧着老实巴交,像个兔子般温善无害,哪知竟暗下这种黑手。”
“岂止,”另一个声音低沉悦耳,“她方才从怒极、强自按捺、想出下药的法子,再到挑了合适的药粉藏在手中,故意去碰凳子引那女子不稳,实是只有短短的几瞬。换作是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亦想不出更好的手段了。”
第一个声音大约是被震慑了:“原来是只披了兔子皮的狼。”
“在她面前,你须加倍小心。”
“是。”那黑影恭谨地应下,忽然道,“她还未对我们起疑心。”
“不过是暂时而已,”他似是嘲讽般地低声笑了笑,“依计行事吧。”
“遵公子令。”
过了数日。
对于宁致忽然离谷这件事,容家小焕并未放在心上,然八卦这种东西总是不胫而走,且版本越发地离奇,光是子桑听回来的便有七八个。而容焕从“姿色寻常甚不般配的未婚妻”到“拆散宁致八年相好的恶妇”,角色越来越不堪入目,是以众人对宁致弃了她一事,也越来越幸灾乐祸。于此,容家小焕仍然淡定,对那些指指点点和捂嘴偷笑的人权作没瞧见。
这一天清晨,容焕刚刚梳洗完,便听到一声惊叫。
神农谷中人惯会修身养性,这般的叫法定是出了大事。她推开门,也不及去唤子桑,便随着几个下人一同赶了过去。
药房外面已围了几层的人,多是宁家的婢仆。
此处是神农谷重地,眼下却被翻得乱七八糟,甚至只有几个大弟子知晓的隐秘暗室也被打开了,几十味名贵的药材被胡乱丢在地上,宁若珑正弯着身子仔细检查。眼下宁致不在,自然是宁氏姐妹主持大局。
容焕走近前去:“三师姐,这……这是怎么啦?”
“早上有人来打扫便发现是这副样子,大约是昨晚遭了贼,”宁若珑秀眉微蹙,“只是这暗室……”
在她身后不远,宁若玲脸上罩着薄纱,显然是前几日过敏的痕迹还未消退。她瞧见容焕来了,也未招呼,只是冷冷一笑:“暗室一事,姑母明明只知会了四个弟子,眼下大师兄不在,除了我和阿珑,还有谁能轻易打开?”
话里话外,竟句句在敲打容焕。
容焕亦不生气,面上做一副受惊的模样道:“师姐可别冤枉人,我……我要是想做直接偷偷拿走就是了,何必弄成这样落人口舌?”
“是啊,玲儿莫要胡说。”宁若珑站起身来,“眼下我们需弄清少了什么东西,再想办法追查此事。”
婢仆们手脚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将暗室内的贵重药材物归原位,最后连记录都不必对照,所有人一眼望去便可明了——最顶端的格子中间,一个紫色的小瓶不翼而飞,那里面装着一颗价值连城的气精丹。
这气精丹本有三颗,补精续气极具神效,乃是宁馨子一生之中最为得意之作。一颗进献给了当朝皇帝,一颗被异国巨富以天价买走,仅存的这一颗便越发珍贵非凡。
在场的人面色都十分不好。
“来人,给我搜!”宁若玲当即道,“便是翻个底朝天,也要搜出来!”
一众婢仆立刻领命而去。容焕微微蹙眉,若真是有心要偷,怎还会留在谷中等着人搜呢?她心中觉得不太妥当,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宁若珑又沉思了一会儿,一双美目转向她:“近日谷中可来过可疑之人?”
这几日容焕在八卦的风口浪尖,出诊都极少,自然也没见过什么可疑之人。她摇摇头正欲说话,便听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伴着细碎的脚步声,很快便到了门外。
“放开我!”
子桑被几个婢仆扭着,脸都快气歪了。只见为首那个婢仆手中端放着一个紫色的小瓶,对着宁若玲恭谨道:“二小姐英明,我们赶到的时候,子桑说什么都不让我们进容姑娘的房间,后来就在床下搜到这个瓶子,气精丹去向不明。”
原来是冲着自己来的……容焕心中微微一沉,飞快掠过几个念头。
“姑娘好歹是神农谷弟子,”子桑怒道,“怎容你们擅闯寝居!”
宁若玲冷冷一笑:“还知道你家姑娘是神农谷弟子?恐怕……是神农谷的家贼吧!”
“二师姐莫要胡说,世间一样的瓶子千千万,怎可凭这就认定是我?”容焕努力眨巴着眼,终于流露出了那么一点楚楚可怜,“况且……况且,若我当真是贼,怎会将罪证留在自己床下?”
“也许你还未来得及销毁啊。”宁若玲冷哼道。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蠢吗……容家小焕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在场之人都没有言语,大约也觉得不太说得通。过了半晌,有人叹了口气走到容焕身前,柔声道:“阿焕……你是在怪大师兄吗?”
宁若珑说罢,露出一副无奈又怜悯的神情来。
容焕一怔。
“你恨他不声不响弃了你,便将药房弄成被人洗劫的模样,以为出了此等大事大师兄定会回来处理的,是不是?”她微微摇了摇头,“阿焕,你怎的这样傻……”
容焕默默扶额。
不要将两件子虚乌有的事情联系得这样顺理成章啊!
“三师姐,”容焕一字一顿道,“当真不是我。”
“可是这瓶子……”
“我也不知怎会……”
“阿珑还与她废话什么,搜过便见分晓。”宁若玲使了个眼色,立时便过来几个婢仆对着容焕上下其手,她心中坦荡亦不觉有什么,只是子桑又免不了一顿叫嚷。
一个婢仆从她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走到宁氏姐妹身畔打开,屋内顿时盈满了气精丹特有的淡雅香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做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容焕心中暗骂了一句。被暗算得如此彻底,真是太丢人了嘤嘤嘤……
药房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在一片吃人般的目光中,容焕心中极快地权衡了一番:事已至此,物证如山,动机也算契合。既有人铁了心地陷害,虽然手段不算高明,但也已经成功了,她再辩白也不会有人相信。
于是容家小焕迅速入戏。
“师姐!”她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扑到了宁若珑怀里,“我是一时糊涂……不是真心想要拿气精丹的……我只是想师兄回来……”
容焕平日的温厚老实深入人心,谁也不疑她眼泪有假。既然她主动服罪,宁若珑便肃容训斥了她几句,宁若玲倒是趁势借题发挥,非要把她赶出谷去。众人虽觉她太过于严苛,但偷盗向来是神农谷的大忌,依规矩是必须要赶出谷的。容焕捶胸顿足了一会儿,也就……同意了。
然后她飞快地溜回院子收拾东西,子桑站在门畔直挺挺的不肯动手,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姑娘明明是被人冤枉,为何……却要担那污名?”
“那种情况下我已百口莫辩,不如以退为进。”容焕言简意赅道,“有人将气精丹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我腰间,可见准备之周全。此次害我不成便还会有下次,眼下大师兄不在,若不假装让那人成功,只怕下次会将心思动到爹爹身上去。”
子桑眼珠转了转:“会不会是……二师姐?”
“这计策甚是拙劣,倒像她做的,”容焕略一沉吟,“不过眼下没有证据,我本也想出谷一趟,便权作出去散心了。”
“姑娘原就想出谷了?”子桑眼睛一亮,言语中透了些八卦的意味,“是去寻大师兄吧!”
容焕瞬间黑了脸:“这厮在这当口溜了,存心想让我被看笑话,我自然要找他回来将这烂摊子收拾了,再好生还敬一番。”
几句话说得子桑浑身冰凉:大师兄祝你好人一生平安……
包裹很快便收拾妥帖,容焕贼兮兮地溜出院子,打算与容老爹编个借口,趁午时人少赶紧出谷。
可惜还未走出几步,便听一声清朗的“容姑娘”,她转身望去,正是前些日子收治的那高家公子。
“听闻姑娘要出谷去,”他微微一笑,“想不到竟这般匆忙。”
容家小焕难得地老脸一红。她本来对这个“活体穴位图”极有好感,然今早之事引起许多人围观,他必然也知晓了自己偷盗之事,大约会瞧不起她,看来……到手的活体穴位图要飞了嘤嘤嘤。
“这个……”她尴尬地挠挠头,“我有事先走一步哈。”
“姑娘请留步,”高家公子反而走上前来,“高某承姑娘大恩,掌伤已好了大半,此时也是该出谷的时候了。若姑娘不嫌弃,我便送你一程吧。”
容焕微微有些讶然,这位高公子竟丝毫不介怀偷窃之事,原来除了好身材,他还有着不落世俗的眼光与一副古道热肠。方才她还在纠结是步行还是骑马,眼下既然有马车坐,便也就爽快地同意了。
马车停在谷口,子桑扶着容老爹与容焕话别。
容老爹闲居在神农谷的药田旁,与数十个老药农为伴,过得喜乐自在,也不如何与人往来,是以根本不知今早之事。
“二喜,在外要小心些,”容老爹只当她要出趟远门,“银子多带些,别苦着自己。”
“嗯,爹爹也是。”容焕向子桑使了个眼色,两人走远了几步。子桑立时不乐意道:“姑娘好不容易出谷,却不带上我。”
“我走了,还需有人照看我爹。”容焕捺着性子道,“之前说的那些都记着了吧?只要知道是谁在捣鬼,待我寻了大师兄回来……哼!”
子桑愤愤道:“我听姑娘的话便是,非揪出那人不可。”
高公子十分守礼地站在不远处等着,话已说得差不多了,容焕最后摸了下子桑的头,对着容老爹挥了挥手,果断地钻进了马车。
马蹄声回响在平静的小径间。
时值初夏,前几日刚刚下过暴雨,车上却仍垂着春日的厚帘子,时间一久不免显得闷热。
容焕撩起窗纱,望着不住倒退的树木陷入了沉思。一旁的高家公子倒是怡然自得,他给两人都倒了凉茶,笑问道:“不知姑娘要往何处去?”
“我还未想好,”她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形容,“今晨之事公子已瞧见了……”
“哦?”高公子挑高眉峰,“我倒觉得早上之事是个误会,容姑娘仁义乐善,不像那鸡鸣狗盗之辈。”
容家小焕腼腆一笑以示谦逊,心中却忍不住大赞高公子好眼光啊好眼光。她没有多做解释,顿了顿问道:“高公子是要回徐州吗?”
“家父有笔生意在此,回不得徐州。”他说罢撩开帘子,那仆从回身低声道了一句:“前方再有百里便是南翼了。”
高公子点点头:“我大约要在南翼耽搁半日,姑娘既无事,便等我片刻吧。”
“不妨事。”容焕笑了笑,转念问道,“南翼离九凰城还有多远?”
“南翼便是九凰的最南边,九凰城便在九凰最中,二者也不过一日脚程。”高公子放下帘子,不着痕迹地瞧了她一眼,“怎么,姑娘要去九凰城吗?”
容焕脑子里飞快掠过几个念头。
近几年已陆续有宁氏族人寻到神农谷,大约便是朝廷的意思了。宁致作为宁氏这一代的翘楚,自然是要侍奉朝堂的。这次他走得如此匆忙,多半便是被召进京了。而进京最近的官道便是通过九凰城,若要寻他,最好的法子是从那里的驿站下手,可是……
见她久不回答,高公子淡淡抿了一口凉茶,缓道:“看来神农谷与九凰城不睦的传闻……是真的呢。”
“啊?”容焕立时回神,连忙摆手道,“高公子不要听信荒唐之言,那都是以讹传讹……神农谷只不过有一条不准医治顾姓男子的谷规罢了。”
“众所周知,九凰王那一脉便是姓顾。”高公子似是来了兴致,“难道王爷屈尊驾临,神农谷仍然不肯医治吗?”
容焕挠了挠头:“这个……既是先师立下的谷规,吾辈不敢不从。”
大约是她面色太过于肃然,高公子淡淡一笑:“容姑娘切莫紧张,高某只是随意说起。”
接下来的路程便愉快多了。
除了宁致以外,容家小焕从未与一个男子这般亲近地相处过。何况比起闷葫芦般的大师兄,高家公子不但身材极好,且博学多才温文守礼,而她又能装得一副温厚的老实模样,临到傍晚抵达南翼时,二人已然熟稔得像穿一条裤子了。
天色渐晚,那仆从打点好了一间客栈,容焕拎着细软坐在厅中,几个孩童笑闹着穿过前门,嘴里唱着一首简单的歌谣:“街巷遗金人不拾,四季春始艳光天。三千红颜逊一发,九凰城中九凰仙。”
见容焕听得认真,高家公子笑了笑道:“金子掉在路中都没有人去捡,四季都如春天般华艳,这是南翼人在称颂九凰的富庶和美丽。”
“原来如此。”容焕点头道,“那么九凰仙……”
“这个啊,”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是说九凰王的第三子,生就一副绝世模样,三千个美女都比不过他一根头发,是以被称作九凰仙。”
“当真有这般美丽的人,还是男子?”容焕心中浮现了一个顶着三师姐面庞的大师兄,不禁一阵恶寒,“传说往往都言过其实。”
高公子抿嘴笑了笑,刚要说话,却见他的仆从自楼上走了下来,忽然便停住了话头。他站起身道:“客房收拾好了,请姑娘休息吧。”
这半日奔波下来,容焕确也乏了。她净了手脸,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却做了一个罕见的梦。
梦中高公子裸着胸膛,挥着小手帕欢叫着“你来追我呀”,她亦欢叫着“穴位图不要跑”,便乐颠颠地追了上去。他扭过头来,却长着宁若珑的脸,娇笑一声道:“奴家就是九凰仙哦。”
是以她醒时觉得十分惊悚。
一番穿戴妥帖,容焕出门恰巧撞见了高公子,他却穿得异常严实,且头上覆了一个乌黑的纱帽。
“容姑娘见笑,”高公子拱手道,“高某自小碰不得牛乳,昨夜食点心时不慎……眼下这副样子,实在见不得人。”
他露出的手腕处都起了一层细密的红点,看来过敏得很是厉害。容家小焕觉得自己左右无事,不如尽一尽大夫的本分,便对他道:“这个容易,请这位小哥与我走一趟,抓些药来,大约一日便可消退。”
高公子却未马上答应,只是侧过身瞧了仆从一眼,那仆从顿了顿,上前一步躬身道:“愿听姑娘差遣。”
“那就有劳容姑娘了,”高公子点头道,“高某先行一步。”
大清早市集中便十分拥挤。
容焕不太习惯与人前后而行,便请那仆从不必拘礼,待他走到身畔时她才发觉此人身材修长,从前却未加注意,也可能是他无论何时都低着头的关系。
“你叫什么?”她冷不丁问道。
那仆从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顿了顿回道:“我叫阿三。”
他的声音十分醇澈悦耳,不似往日那般压抑,不过他话本就不多,除了必要的时候几乎从不开口。
二人去医馆抓了药,一路上都是容焕在说,阿三偶尔会应一句,相处还算融洽。然回到客栈煎药时他却不见了踪影,容焕也未作深想,待高公子晚间应酬归来,便将调好的药送了过去。
夜色已深,高公子只着一身中衣,外露的胸膛与面颊果然红点密布。他连忙起身道谢,领口又向下落了几分,现出一片结实的肌理。容家小焕客套了一番,眼睛不受控制地向人家不着衣履的地方瞄去,心思也渐渐歪到了别处。
这身体若是能让她日夜研习探究那医术定可一日千里啊呵呵呵呵……
大约是她的目光太过于露骨,高家公子再次感觉浑身冰凉。他赶紧对着角落吩咐了一声:“时候不早了,阿三,快送容姑娘回去。”
于是她略带遗憾地回到房中,收拾妥帖后躺下静思了一会儿,发觉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又琢磨不出来,便也索性不再去想。
次日三人继续上路。
高家公子换了一辆舒适又宽敞的马车,里面被一张黑纱隔出了内外两间,甚至可平卧三人,显得十分奢华。
容焕心中暗叹一声“败家子”,便淡定地爬了上去。
高公子卧在黑纱后,淡淡唤了声:“容姑娘早。”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却似是病症加重了。容焕心下诧异,按理说服了她的药,就算没有好转,也绝没有加重的道理,当下便要掀开帘子诊治,高家公子却是不肯。
“眼下我这副样子,比昨日还要骇人,请容姑娘不要见怪。”
“不妨事,”容家小焕自信满满地道,“你伸只手给我就可以。”
于是阿三在帘子后扶起高公子,缓缓伸出一只红点密布的手腕。
容焕搭上三根手指,只一瞬便锁紧了眉头。
这脉象看似平稳,却蕴藏着一种奇异的律动,十分罕见独特。
她沉默了很久,手一直没有收回,黑纱另一侧的两人也一直没有作声。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高公子,你中毒了,”容焕收回手,面色凝重道,“还是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奇毒。”
马车内静了片刻。
“怎么会?”阿三沉声道,“公子这一路都十分小心,应当没有机会被下毒。”
“这也难说,”高公子缓缓道,“看来那一掌打中我,他们还不放心。”
容焕没有问他说的是谁,只是宽慰道:“既然有我在,公子便无需太过于担忧。”
“这个自然,”高公子似是笑了笑,“便是因为容姑娘在此,我半点都没将那毒放在心上。”
她很不谦逊地嘿嘿一笑,只是那黑纱另一侧看不见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