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云伯侯府。
“卫小侯爷，您是找侯爷，还是找小侯爷？”谌府老管家谌荣接进了来客，恭问。
来者云齐侯长子卫哲，宽眉阔目上悉是急切迫灼，进门便问：“阿霁可回来了？”
谌荣摇首：“发生了何事？”
卫哲眉峰紧攒成川：“速调集府内精卫，随我走！”
“这……”谌荣面有难色，“侯爷和小侯爷都不在，老奴怕是调不动。”
“府内主子有谁在？”
“夫人在。”
“小侯爷遇险，请夫人派出府内铁骑精卫前去搜寻营救，快！”
“是！”老管家颠着身子奔了后院。
谌、肆、武、卫四族中，唯有卫家系出江湖，亦与江湖关联最密。卫哲身为受五皇子直辖的京都戍卫都统，如此急形于色，必然事发异常，迟缓不得。
老管家去了半盏茶时分，在客厅等着已焦躁的卫哲忽见门前雪影闪过，顿时大喜：“阿霁，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受了天遣会伏击……”
那道雪影一顿，蓦然回首：“伏击？”
“你不是去了城外广安寺么？你这个不喜欢他人追随的脾气可要改改了，孤身入贼窟不是闹着玩的。我听属下说你去了那边，赶紧过府来看你的情形，若你迟迟不回来，我就要回府带精卫寻你去了。”
对方秀眉一紧：“那你为何还在这里杵着？”
“原不想舍近求远，想着贵府精卫在此，不必回府耽搁工夫，可这老管家去请示令堂还不见回来……”
“她？”嫣唇弯勾起冷意，雪色人影甩衣踏步，“你随我来！”
因为四侯祖辈的居功至伟，天朝建国之初，天子即赐设百人铁卫精骑队护囿四宅安危，此制至今奉行不悖。为使精骑保持精良，各府俱单僻宽敞院落供其训练休憩，平日不与寻常侍卫杂处，非大事少有惊动。
此时，但见小侯爷一脚排开门闼，对院内正在赤膊互搏的诸人冷冷命道：“尔等速作准备，随本少爷出城！”
虽事发突然，众精卫仍衔命四散，须臾后整装待发。
一行百人随小侯爷行至府门前，遇着了面色不善的的侯府夫人与满脸愁云的老管家。
“您是……”谌荣上下打量小主子。
“她才不是小侯爷！”苏晴翠娇叱，“你作为已嫁出府的女儿，冒充小侯爷动用精卫，可知……”
“闭嘴。”谌墨脸如冰霜，眉悬寒雪，“你何以知道我不是小侯爷？”
“适才谌荣动用侯府精卫是为营救小侯爷，你若是他，当下还用得着出动么？”苏晴翠振振有词。
她颜色更冷：“你既知为何动用精卫，何以拖延至此？”
对方亦不甘示弱：“精骑铁卫是能随便动用的么？你久在江湖，哪知道这支卫队乃是皇恩浩荡赐我侯府的福祉，岂能为一个尚未证实的……”
啪！
夕阳余光之下，众人得见，谌家小侯爷扬手给了谌家夫人面上一记狠掴。
“若霁儿在你有心耽延的这段时辰内发生任何事，本少爷将十倍奉还给你，谌夫人。你最好向天祈求，保佑霁儿平安归来。”旋即，如雪白衣飘落马鞍，她扬鞭响击，“出发！”
半个时辰后，广安山口。
“禀两位小侯爷，前方戒严，过不去了。”走在最头前的首卫打马回旋，高声禀道。
作为一起降临人世的三生子，虽性情各异，但彼此之间的感应素来灵敏，谌墨一手掩在紊乱胸际，问道：“前方是哪方的兵马？”
“是京畿守军，受五皇子令，至此搜捕叛匪。”
卫哲锁眉道：“京畿守军？那就是驸马项漠的人马，驸马如今受皇命协助五皇子办差……”
谌墨已无暇细听这皇家秘辛，问：“对方可是没有任何转圜？”
“是，对方言道天安寺一带已被叛匪占踞，闲杂人马不得通过。属下拿了云伯侯府令牌，那头目说，未得上令，不敢擅放外人进去，纵是侯府人马，也亦难通融。”
“亦难通融，我倒看看如何个亦难通融！”谌墨一马当先。
“阿霁……”或者不是阿霁？卫哲拍马追上，“不得冲动啊！”
诺墨打马即到，面前有栅作障，重兵防守。
“两位贵人，莫为难小的了，小的只是奉命执守。”执兵头目虽不敢开罪衣色光鲜的二人，但也不给通融余地。
卫哲取出怀内令牌：“我乃京都防卫都统卫哲，云伯侯府小侯爷奉命办案，如今身陷敌窟，若我们不能进去，你们前往营救总可以罢？”
执兵头目咂咂嘴：“卫大人，没有上锋的命令，小的哪敢擅动？一个不好，小的这颗脑袋就得搬家，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这……
“混帐东西！”心焦如焚的谌墨哪有耐心听他废话，掀足一踹，又一记马鞭劈头抽下，“你信不信，本少爷现在就能让你这颗脑袋搬家！”
执兵头目抱头躲蹿：“你、你们莫欺人太甚……咱们的项将军也是大有来头，你们……”
谌墨挑鞭一指：“你看那边，不正是你们大有来头的驸马爷？便是他准了我们过去！”
趁着诸人引颈张望，她提缰掀起马蹄，打作为障碍的木栅顶端腾跃而过，风驰电掣般疾去。
一干兵士喧然大噪：“有人闯关，速去报告将军！”
有人沉声：“何事喧哗？”
“将军到了！”
卫哲挑眉：“原来是驸马爷？”
山间行马最需安稳，项漠出身将门世家，也曾随父征战沙场，少不得有宝马良驹为伴，胯下坐骑踏走山石如履平地，过不多时，已见正在前方山路间颠簸奔驰的那抹雪色身影。
“墨儿！”属下报说谌家小侯爷硬闯关卡，当下猜度是她，一颗心即悬上了喉口，顾不得多思，就给追了下来，“前方有叛贼盘踞，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快随我回去！”
胡闹？谌墨正因马儿不擅山路无法全力疾蹄而满腹恼火，这话无异是火上浇油，本是要回头破口大骂，但恰巧看见了他的坐骑，当即喜笑颜开：“你来得正好，将马借我！”言间，倏尔出指点其左臂。
“呃？”项漠为避袭，左手松了缰绳，下一刻淡香盈鼻，身前已多了一娇躯共骑，“你……”
“少废话，借你坐骑一用，阁下去留自便！”
“你这时云，只是多了一个人受困而已。”
“是阁下的人马不肯放我谌府的精骑过关，怪得谁来？”她悻悻道，“驸马爷，您该下马了罢？”
她是不是忘了这马的主子是他？项漠摇首：“我早知劝不回你，坐好！”
他持过缰绳，双腿夹裹马腹。随着马声嘶鸣，四蹄疾扬，驱往山深林密处。
与此同时，云伯侯府的门前，停下了一辆四驾马车。
谌荣急步来禀：“夫人，孝亲王府马车来了，就停在门前……”
“来就来了！”苏晴翠冷凝半边红肿的花容，“难道是个宝贝么？那样劣质的货色有什么稀罕，还三番五次得来接？他们接得不烦，我侯爷府都要烦了！”
“夫人，孝……”
“回那位多事的顾管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侯爷府可没揽下为他们看着女主子的差使！”
谌荣头上冷汗直冒：“可是，夫人……”
“还有，要那顾管家也少多事，说不定人家王爷巴不得那个粗野女子也追了她短命的姐姐去了！”
谌家管事额晨冷汗泛滥成灾：“夫人呐……”
苏晴翠火气上蹿：“你也敢打断本夫人的话么？你索性跟他们说了，他们的女主子送死去了，他们要接，就去广安寺收那溜孤魂野鬼去……”
“谁成了孤魂野鬼？”有人问。
苏晴翠抬眼直盯胆敢走到自己眼前的人影：“狗奴才……王……王爷？”
孝亲王？几时来的？谌夫人呆若木鸡。
“夫人……”谌府老管家掩面：早就想提醒您不是？
夕阳沉没，岚雾袭来，崎岖山路的尽处，广安寺影绰现形。
项漠、谌墨才近寺门，即陷入重围。
漫天天火把之下，对方中有人望见了坐在马前的白衣少年，惊呼：“这人不是被咱们副舵主给打下崖去了么？怎又从这边冒了出来？”
有人迟疑答道：“看这人生得这般妖孽，说不定真是妖化成的！”
“杀了他，省得咱们大小姐因着这妖人跟副舵主红脸失了和气！”
“杀了他！”
“杀啊......”
打下崖去？谌墨胸臆生痛：“他们杀了霁儿！”
“墨儿！”项漠一手揽她纤腰，一手持剑砍杀扑袭之敌，血溅行经处，尸横马蹄畔，“乌合之众的话不足为信，切莫在这个当口乱了方寸。”
或许如此。但，谌墨心中有感，自家那个冰娃娃纵算未死，也必定水深火热。
“活捉一人，探听霁儿下落。”她道。
项漠应下，以剑柄击中一当空俯冲来的袭者脑后重穴。谌墨扬手一抄，将其拖住，扬声叱马，跃入深沉夜幕。
一干叛众欲紧追下去，被头领斥止。
有人不甘：“他掳了张兄弟，咱们不追么？”
为首者摇头：“这两人武功奇高，血不沾衣地杀了恁多兄弟，咱们追上去也未必救得下人，反枉送了性命。”
“可是……”
“咱们在此断后，是为护着副舵主安全撤去，岂能为一人误了大事？”
“咱们兄弟流血送命，那蛮邦夷人在何处？依我看，咱们是上了那夷人的当了！”又有人道。
为首者沉声：“住嘴，副舵主的考虑岂是你我能窥测的，小心防守，不到天明都不能掉以轻心！”
“是！”
夜幕笼下，石幽林密，行走愈发艰难。待出了林子，头顶月娘高悬，视野豁然开朗。
“你看好，可是此处？”项漠以移脉错筋之术要出被俘者口供，寻到谌霁落崖处，沉声逼问。
被俘者早已不堪折磨，急乱颔首。项漠非性残之人，出手解了他穴道，再一掌拍昏，回过头才待言语，却丕然色变，猿臂倏伸，携起打算顺崖而下的佳人一飞冲天。
“墨儿，你做什么？”直至脚踏实地，他收拢的双臂仍未松缓，怒叱：“你何时能让人不再为你担心？”
谌墨笑他未免紧张太过：“霁儿自此落崖，我自从攀下，有错么？”
项漠摇首：“有我在这里，你何必一个人揽下？”
“我并没有打算拦着你帮我。”谌墨嫣然，“只是，莫忘了本姑娘的武功虽然不及你，轻功却并不逊色。”
项漠眸底明灭一闪：“你不怕么？”
“怕什么？”
“悬崖。”
“为何要怕？”
项漠默了默，道：“墨儿，如若那次落崖，我握住的是你的手……”
但，你握住的，不是我的手。谌墨淡哂，退后一步：“我方才已试过了，这崖上的结藤颇为坚韧，霁儿的轻功很好，他若当真由此坠落，在这些藤蔓的藉助下，应该可以助自己逃脱生天。但也必定伤在崖下等待救援，我不想耽搁下去。”
空落的臂弯令项漠心弦收紧，如今，他连重新揽她入怀的资格也已失去，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你在崖上等我罢。”他道。
“那是一个和墨儿在娘腹里共挤了十月的人。”谌墨扪住泛疼的胸际，雪色容颜在月下更显皎莹，“在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痛不可当时，无法在此空等。”
“你的脸色不……”
她秀眉蓦然颦起：“谁在哪里？”
项漠亦有所察，旋身喝道：“林内朋友，何妨显身一见？”
静谧山间，悠闲沉嗓响起：“好耳力。”
随之，一拔魁阔身形踱出幽林阴影，出现在月光沐照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