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环视了昭阳殿,待一一看过所有摆设,视线微微停在了屏风上片刻,轻轻抖了抖衣袖,抚了抚柳眉,道:“你无须谢本宫。本宫不过是借着陛下对你的恩宠讨些恩宠罢了。本宫瞧你这副模样……谈何报答本宫?罢了,但本宫终归是不忍看见你这般模样的……”
平阳公主又道,“宫中本就不该奢求真情,你在此处祈求一颗真心,岂非是和那卓文君一般愚蠢?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的一心人从来不是司马相如,求错了人,便也怨不得人了……”
李蓁侧头看向平阳公主。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事如今正传遍长安,谁人不知他们二人私奔,事后司马相如却喜新厌旧抛弃了贤妻。
可卓文君终究是幸运的,司马相如回心转意之后,想来二人还是可以白头不相离的罢。
平阳公主见李蓁看着自己,微微一笑,笑意却只停在了嘴边,“天家皇室,这未央宫中,本宫见多了……求得荣华富贵者有之,求得官列九卿者有之,唯有真心真意者……”她叹气,冷笑一声便离去了。
李蓁目送着平阳公主远去,眼前闪现她临走时那个眼神。她说天家无情,可是说卫大将军与她亦是如此?
李蓁视线移向那“白头红颜”屏风,字迹犹在,末尾处那两字写的那般浓情蜜意。
——刘彻。
李蓁冷笑,闭上了眼。
入夜,好似又一次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时辰尚早,李蓁难以入眠,但却不能动弹,便让守夜的尹琼华守在塌旁念《诗经》。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尹琼华念得用心,吐字清楚,也不是有意还是无心,竟选了这一篇来念。
能不我慉,反以我为讎。
既阻我德,贾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
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
宴尔新昏,以我御穷。
有洸有溃,既贻我肄。
不念昔者,伊余来墍。
李蓁默默跟着尹琼华念起来,尹琼华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李蓁一人在念,当念到“不念昔者,伊余来墍”一句时,李蓁早已满脸泪水。
不念昔者,伊余来墍。
“主子,你……”尹琼华愣愣张口。
李蓁盯着帐顶,痴痴道:“不念昔者,伊余来墍……你选的这篇《谷风》当真是入了耳,进了心了。”
“主子已能背诵,奴婢不懂这些,只怕触了主子的伤心事,这便再选别的念。”尹琼华唯唯诺诺地自责道。
李蓁道:“罢了,念什么便都是一样的,伤心人耳里只听得到哀音。不知,兰姊姊可与我是一般心境?”
尹琼华刚要说话,屏风外传来踏风的声音,“主子,德妃娘娘来了。”
李蓁正想推辞,德妃却已入室。
“奴婢拜见德妃娘娘,娘娘长乐无极。”尹琼华跪下行礼。
德妃看着尹琼华道,“李夫人的昭阳殿果真不俗,小小女官也识得《诗经》,当真是让贫尼开了眼界。”
尹琼华急急道:“德妃娘娘过誉。奴婢只是顺手翻了一册来读,恰好碰上罢了。”
“出去罢。”德妃道。
尹琼华看了一眼李蓁,见李蓁不说话便忙捧着《诗经》退了出去。
“德妃娘娘恕罪,臣妾身子未愈,不便起身行礼。”
德妃平和一笑,在桌案边坐下了,手中的翡翠佛珠一刻不停地转着,道:“贫尼本就不是那德妃,更不需要那些虚礼。贫尼只是听闻故人落难,前来探望。”
李蓁感动,患难方见真情。昔日不过是一面之缘,如今得此厚报,倒真是让人稍稍暖心。又想起这些日子所受的冷眼,越发觉得可笑至极。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臣妾这些日子看尽了,德妃娘娘今日雪中送炭的情谊,臣妾没齿不忘。夜深了,娘娘请回罢。”
“贫尼还未开解李夫人心中郁结,何以能离去?佛法无边,我佛慈悲,定能庇佑良善之人。阿弥陀佛。”德妃不快不慢道。
李蓁闻言,拄着床榻坐起身来,德妃上前扶住李蓁,让她小心地依在软垫上,方才坐回刚才的地方。
德妃本以为李蓁会开口,却不想等了半晌仍旧是沉默,只好道:“贫尼入宫时日早,早在前皇后那时便伺候了陛下,也算得宫中的老人了,李夫人可愿听贫尼一句?”
“德妃娘娘德高望重,旁人求也求不来一二句,臣妾自当聆听教诲。”
德妃却知道,李蓁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肯听,却也耐着性子道:“前陈皇后善妒,贫尼初入未央宫时,不知天高地厚,与陈皇后争宠。陛下那时宠着贫尼,凡事都护着贫尼,便如当日宠冠后宫的李夫人一般无二。”
李蓁听闻,有些惊讶,道:“德妃娘娘为何如今会……”说到此处自觉失言,便道,“臣妾并未它意,只是奇怪德妃娘娘莫不是有何事开罪于陛下,故而落得此般境地?”
“此般境地?”
李蓁颔首,看德妃的神色便恍悟,苦笑道:“臣妾当真是蠢笨!德妃娘娘虽久居深宫,却依旧是四妃之首,且众人皆不敢委屈了娘娘,想来,陛下还在意娘娘。娘娘不过是避开了扰人的世俗,而非失了恩宠。”
德妃笑,念了一些佛家的话后才道,“后来贫尼有孕,仗着怀孕在身越发骄横。陈皇后终于忍无可忍,想必李夫人也听闻过陈皇后的脾气一二。”
李蓁颔首。
谁人不知呢?当年未央宫中的“金屋藏娇”,若非是卫子夫卫皇后的出现,如今椒房殿内住着的人便还是陈阿娇。
复又想着,卫子夫出现与否,当真决定了陈阿娇的去留么?她若非是善妒且骄纵,步步紧逼,让刘彻彻底腻了她、厌恶她,又岂会落得惨死长门宫的下场?
德妃道:“她逼迫贫尼服下麝香,最终孩子未保住。贫尼那时的心境与此刻李夫人一般无二,受了委屈便再也不肯低头,抓着错处非要逼着他人先认错,殊不知到头来自己也错了。”
李蓁不语,德妃继续道:“贫尼一味责怪于陈皇后毒害腹中孩儿,责怪陛下顾念旧情不肯废后,对陛下避而不见。终究沦落到了墙倒众人推的田地。待贫尼在殿中静思之后,方知自己又如何无错?贫尼若非是仗着恩宠横行,若非是轻视于陈皇后喝下了那安胎药,又岂会酿成此等祸端?因果循环,定是种下了因,方才有此果。”
李蓁断断想不到德妃竟然是因当日小产丧子才吃斋念佛,不再争斗,也想不到她与前皇后之间有这些恩怨,更想不到的是,她竟告知自己。
半是敬佩,半是惋惜道:“德妃娘娘当时为何灰心?来日方长,还可伺候陛下不是么?”
德妃闻言,笑看向李蓁道:“李夫人为了一次小小禁足不也对陛下冷眼相对么?”
李蓁大悟。
德妃笑道:“李夫人是聪慧之人,更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与当年的贫尼是不同的。何必因小事坏了与陛下的情分?”
李蓁想到此处,德妃丧子且才如此,自己不过是受了几句重话便两次拒绝刘彻,当真是蠢笨!此番行径只怕是亲者痛、仇者快!
可念及吴蕙兰,道:“娘娘当知晓,臣妾并非只是为了自己。”
“贫尼此番前来,有书信一封交予李夫人。”德妃从长袖中拿出一绢条。
李蓁接过来细看,是吴惠兰的笔迹,字迹潦草,看来写的仓促。
——若得君顾,切莫犹疑。唯有青山不改,方得绿水长流。万望安好。兰。
吴蕙兰在冷宫仍旧挂念自己,不忘托付德妃前来开解,虽只是短短几字,其间情谊却难能可贵。她尚且未自乱阵脚,仍旧心中有数,自己却这般自暴自弃,当真是……
李蓁红着眼看向德妃,紧紧攒着绢条道:“臣妾明白了,多谢娘娘开解。”
德妃微笑,道:“兰良娣只盼着李夫人安好,自己却不想离开冷宫,也请李夫人只管看顾好自己。若是势单力薄,冷宫之中还有故友,莫忘。”
李蓁一字一字牢牢记下,朝德妃重重点头,道:“德妃娘娘可还能帮臣妾一事?”
太液池一湖春水,波光粼粼,在夜色下犹如一面银镜,照的四周透亮,衬着盛放的玉兰花,越发犹如仙境瑶池一般。
李蓁独身而立,默然凝视。
扮作女官随德妃离开昭阳殿,是李蓁今日想做的事。德妃也助她这样做了。
自己是这般算计着刘彻入宫的,以有心胜了无心。可见到他的一刻,李蓁如同落入水中的人,再无挣扎的余地。
她不知道自己带着无欲的心而来,最终换得的是什么,又是什么让她走到了今日。此刻孑然一身,她只觉得一切都太快,来去匆匆。
平阳公主说曾经的自己如同石榴花,美艳的不可方物,如今的自己呢?
李蓁垂下头去看湖中的倒影。水中的人一身玉兰白素衣,一个扁平简单的圆翻髻,只簪着一支镶珠银簪,素净的可怕。
李蓁痴痴看着水中的倒影,越看越觉得凄凉,不由得贴住了玉栏,奈何还觉得看不真切,便爬上了玉栏坐下。
天朗气清,凉风习习。
李蓁在这未央宫之中第一次觉得身心愉悦,第一次觉得不受束缚。她看着湖面,忽的想,不知湖底有些什么?脑中闪过跃入湖中一探究竟的念想,却猛地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此处人烟稀少,若是跳入水中,只怕再也起不来了。
正想着,忽听见身后一个男声道:“李夫人你做什么?”同时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抱住李蓁的腰肢,一提,将李蓁从玉栏上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