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龙正有事要与夫人商量,而这件事正与她有关,巴不得她走开,便爽快地说:“去吧!”
徐语晴说了声“谢谢舅舅”,一溜烟地离开了。
刘成龙心情愉快,拿起架上烟斗,夫人过来替他填上烟土并点着,他抽了两口,笑眯眯地说:“夫人,你去准备一下,我派人通知宋铁军,明天就给他们完婚。”
夫人明白刘成龙的心思,想用徐语晴套牢张凤山,这样在某种程度上就和张家的宝藏联结在一起,可是婚姻非同儿戏,他既然答应了周进,现在又让她和张凤山成婚,一女许二家,周进那边来要人怎么办?便说:“这感情好,可周进那里怎么办?”
刘成龙笑道:“我那是骗她的,否则怎么掏出她的话来?”
夫人仍然有些担心,说:“我就怕他明天来捣乱。”
刘成龙哈哈大笑,说:“怕个逑!在老子的地盘上,谁敢胡来,管叫他有来无回!”说完哼起了小曲:她脚儿轻轻踩,踩,踩在我的心上,步步柔情暖进我心房…
张凤山来回踱着步,此刻他的身在司令部里,但心却挂念着学兵队的同志们。他知道刘成龙不会轻易放自己回去,周进那边也不会善罢干休,千斤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每走一步都险象环生。
张凤山耳边仿佛回荡起朱大鹏的话:形势愈险恶,愈能磨砺我们的意志品质,只有保持头脑冷静,才能找到走出绝境的办法。
张凤山把一天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周进咄咄逼人,意欲致他和同志们于死地,因而是当前最危险的敌人;宋铁军城府极深,把皮球踢给刘成龙,隔岸观火;刘成龙不愠不火,摆着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态势。在这三股势力中,周进依仗上面有人撑腰,目空一切,自然引起宋铁军忌恨,利用刘成龙来牵制,而刘成龙忌惮军统的权力,又不甘心他们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对付共产党是心狠手辣、残酷无情。
张凤山决定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他们狗咬狗,但这样做风险很大,如同走钢丝,一旦被他们识破,他们就会合力对付自己。这是一着险棋,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想到这里,他铺纸研墨,龙飞凤舞地写就了一首《悼岳飞》。
收拾山河复帝亲,精忠报国冠群英。
黄龙未捣终生恨,青史永留百代荣。
云路八千空壮志,金牌十二毁长城。
偏安赵构听秦桧,杀戮功臣遗骂名。
他想,如果刘成龙杀了自己,文城的舆论对他会不利,毕竟自己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是个抗日英雄。千秋功罪,终由后人评说,刘成龙虽说出身行伍,行事鲁莽,但也有些学识,否则他也当不上师长这么重要的职务。他的爱好中尤嗜听戏,戏中的人物都被老百姓盖棺论定,或上荣誉榜,或上耻辱柱,是非分明。张凤山写这首诗的目的也是讽谏,刘成龙不想背骂名的话,就得慎重对待这事,不要为虎作伥,自己失了里子不算,又丢面子,反而让周进赚得盆满钵溢。
徐语晴一阵旋风似地进来,看见了桌上墨迹未干的诗,从头至尾吟诵了一遍,赞道:“好诗!自古英雄惺惺相惜,只是张队长未免过于悲观了吧?”
张凤山说:“我现在被你舅舅软禁起来了,跟阶下囚差不了多少。”
徐语晴咯咯笑道:“你这个囚犯还真有福气,住的不是牢房,吃的不是粗粮,穿的不是号衣,还有本大小姐来陪你拉话儿,恐怕全世界也找不出你这样幸运的囚犯了。”
张凤山见她说话风趣幽默,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说:“语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今天,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徐语晴说:“这说明我们有缘嘛,张爱玲说过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如果说爱情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缘分则是偶尔光顾的浪迹四方的旅人,有缘人自会发现,无缘者任他寻千百度也会错过。也就是说,有缘的人,总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见正确的人,我们就是这样的。”
张凤山知道张爱玲,《国光》杂志上发表过她的众多小说,她是上海最负盛名和最有才情的女作家,许多读者尤其是年轻女性读者对她的作品如痴如醉。“当此国破家亡之际,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儿女情长。”
徐语晴撅起了小嘴,不高兴地说:“我是女人,女人如花,花有花期,一生只有一次怒放的生命,一旦错过,即便招展,也是寂寞。我原打算抗战胜利后嫁人,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凤山,你娶我好吗?”徐语晴被周进追得喘不过气来,而摆脱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嫁人。一开始,她夹在两个男人之间,拿不定主意,周进救过她的命,对她穷追不舍,而张凤山却不愠不火、若即若离。女人喜欢的是让她笑的男人,而真正爱的是让她哭的男人。周进让她的生活充满了欢乐,也让她满足了作为女人的虚荣心,每次进到上好的绸缎,总是给她添制一件漂亮的旗袍;而张凤山没有甜言蜜语,有时甚至让她感到愤怒,可是他身上凝聚的一股冷峻沉稳的气质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让她从内心深处产生对他的深深的依恋。自从得知周进是军统的人以后,徐语晴对他彻底死了心,和他在一起只是逢场作戏,目的是获取情报。现在眼前这个她爱的男人身处危险,宝藏之事只是糊弄舅舅的一时权宜之计,要作长远打算,自己唯有嫁给他,才能让舅舅念及亲情而不至于加害于他,也让周进有所忌惮。
张凤山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喜的是幸福就这样悄然而来了。他记得弗洛伊德曾说过:“当你做小的决定时,应当依靠你的大脑,把利弊罗列出来,分析并作出正确的决定;当你做大的决定,如寻找终身伴侣或寻找理想时,你就应该依靠你的潜意识,因为这么重要的决定必须由你的心灵深处的最大需要为依据。”从内心里来说,张凤山是喜欢徐语晴甚至是爱的,可是他一直把这份情感掩埋在心海的最深处,担心因为感情而影响到革命工作。现在,徐语晴主动挑破这层窗户纸,让他无法回避,也不想直接拒绝伤她的心,于是说:“语晴,现在这种形势,咱们谈论这个话题合适吗?”
徐语晴语气坚定地说:“合适,生存和战斗是生活的一部分,爱情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就让敌人的枪声成为我们婚礼的礼炮吧!”
这句话强烈的震憾着张凤山的心灵,因为朱大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那还是在白色恐怖下的上海,我们两位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被敌人逮捕了,他们是一对未婚夫妻,相约在革命胜利后举行婚礼,然后敌人却毁灭了他们的希望。在刑场上,他们举行了简短的婚礼,高喊着:“今天我们结婚,让敌人的枪声成为我们婚礼的礼炮吧!”“打倒国民党法西斯统治!”“中国共产党万岁!”
张凤山没想到徐语晴是这样执着,但他想结婚是人生的大事,尤其是像自己这样从事党的工作的,必须经过组织上批准。一旦结婚以后,夫妻二人在一起生活,天长日久难免不暴露党的机密。如果徐语晴是国民党特务,组织上是不可能批准的,除非他脱离党的组织,而这又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在他的人生信条中,革命工作始终是第一位的,至于个人的问题必须服从服务于革命工作。他现在出不去,无法通过戴长春向老魏报告,唯一的办法就是拖,于是说:“容我考虑一下吧,我需要时间。”
徐语晴见他没有拒绝,兴高采烈地说:“好,我等你,我不奢求盛大的婚礼,也不奢求金银珠宝,你什么时候考虑成熟了,咱们买些喜糖分发给你手下的兄弟们,把两人的被褥合到一处,就算是结婚了。”说着,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她捂起脸欢快地跑开了。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张凤山的脑海里十分纷乱,命运是无法预料的,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早已娶妻生子,或许已是儿女绕膝,也不会遇到徐语晴。如果他父母还在世,他们不可能听任他决定自己的婚姻,叶月霞就是例子,徐语晴可能性也不大,父亲一定会替他挑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成亲。如果不是因为石勇的存在,他很可能和黄海燕假戏真演,成为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可世上没有这么多如果,他只有面对现实。徐语晴到底是什么人呢?如果认定她单纯只是一名外科医生,打死他都不会相信。现在他知道《学兵队共党分子名单》是周进炮制的,徐语晴冒着风险给他送信,难道她是自己人?这个念头在张凤山脑海中闪过,很快就被他否定了,因为他曾经问过她的姐姐徐友兰和石勇,他们明确告诉他文城党组织里并没有她。她为什么这么做呢?难道仅仅是因为爱?
张凤山辗转反侧,他决定出去后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如果徐语晴不是宋铁军的人,他就要想方设法争取她,让她成为自己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
张凤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他被外面的喧闹声惊醒的时候,窗外已是艳阳高照,他推开窗户,只见士兵们成群结队忙得不可开交,有的打扫场院,有的往门柱上挂红灯笼,有的往窗户上糊大红双喜字…
徐语晴慌慌张张地进来,对张凤山说:“凤山,不好了,我刚得到消息,舅舅要咱们今天就完婚,你赶快逃走吧。”
张凤山感到既奇怪又疑惑,问道:“我为什么要逃?昨天你不是让我娶你吗?怎么你今天就变卦了?”
徐语晴说:“今天早上我准备去医院上班,舅妈拦住我,说舅舅作出了这个决定,我感到很突然,另外就是怕你没有考虑成熟。”
张凤山一开始怀疑这是个温柔的陷阱,听徐语晴这么一说,才明白是刘成龙的主意。“司令成人之美,这是天大的好事,凤山岂敢不领情?”
徐语晴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张凤山:“这么说你不用考虑啦?”
张凤山点点头,说:“昨天晚上我认真考虑过了,能有你这样的伴侣是我张凤山人生之大幸,今后让我们一起打小鬼子吧!”
眼泪在徐语晴的眼眶中打转,这是激动的泪水,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张凤山谜一样的走进她的生活,激起了她最大的好奇心,在和他的交往中,张凤山有正义感,责任心强,尤其是处事沉稳大度,很是契合她心目中理想伴侣的标准。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身上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就像一座蕴藏量巨大的富矿,不深入挖掘,你就不知道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这也是令徐语晴为之着迷的地方。“好,我答应你,咱们一起打鬼子!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张凤山急忙捂住她的嘴,说:“语晴,今天是咱们的大喜日子,不准说不吉利的话。”
刘成龙一早就派人送喜帖,好在文城有头有脸的大户都集中在龙湾,距离司令部不远,很快,这些人就带着贺礼赶到了。
宋铁军接到喜帖,小眼睛骨碌转了半天,也弄不明白刘成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想这样也好,一旦张凤山成了他的外甥女婿,军统的人也不敢对他怎么样了。一直以来,他都想玉成此事,这样徐语晴就可以明正言顺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丝毫不怀疑徐语晴的忠诚,也不担心她会变节,因为他时时刻刻都会给她以及其他下属出难题,他们一旦露出破绽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这是组织内多年来行之有效的一种行事方式,有助于保持组织的纯洁。
周进也接到喜帖,还没看完就吐出一大口鲜血,将喜帖扯得粉碎。这在中医上叫热火攻心,李玉珠知道他绝望至极,便拿着湿毛巾要替他擦拭嘴角,被他一掌差点推倒在地,周进冲她怒吼道:“滚,滚!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李玉珠受了委屈,出门到院中暗自垂泪。
突然,屋子里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李玉珠吓了一跳,她怕周进想不开自杀,急忙冲了进去,只见周进屁股捱在桌子一角,脑袋耷拉着,右手臂垂了下来,手中的枪口还冒着一丝青烟。他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里面徐语晴甜甜的笑脸上现出两个窟窿。
李玉珠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忙劝说道:“站长,快走吧,这里不安全了。”
“你别管我,我说过她结婚之日,就是我的生命之火熄灭之时。”周进目光呆滞,精神的大厦坍塌了,此刻他万念俱灰,只求以死来解脱自己。
李玉珠为他的痴情所打动,说:“站长,你要有气就发泄在玉珠身上吧,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周进见这个女人对待自己比奴隶对待主人还要忠诚,而且对自己是痴情一片,可是自己并不爱她,他的心目中只有徐语晴一个人,可以为她生为她死。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对李玉珠未免太残酷了,便说:“我让你走,为什么不走?”
李玉珠从周进身后抱住了他,说:“我不走,我要陪你一起死,免得黄泉路上你一个人太孤单。”
这时,屋外枪声大作,一个小头目跑进来对周进说:“站长,不好了,陈友亮打过来了。”
李玉珠被周进任命为电讯科科长,她担心着电台的安全,焦急地问:“他们有多少人?”
“十多个人,但鬼子听到枪声,很快就会赶过来增援,如果再不撤就来不及了,我们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周进此时清醒过来,对小头目说:“你带人从后门走,吸引他们火力,我和李科长等人从地道走,咱们到聚仙楼对面的王小六米糕店会合。”
陈友亮和鬼子巡逻队扑了个空,但他看到照片上的两个窟窿眼和地上遗留的弹壳时,才明白枪声是从这里传出的。他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纸屑收集起来,放在桌上一点点地拼接,终于让他还原出喜帖的内容来。
陈友亮如获至宝,心想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他一面命人将裁缝店围起来,只准进不准出,一面亲自去向青田大佐报告。
青田宏问:“都抓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