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雨后初晴,日头深深躲进云层,颇有几分阴冷。
向来熙攘的王府大街行人寥寥,有些冷清。
赵璟之的心情同这天气一样,沉重而压抑。正欲撩开车帘,冷不丁听到这熟悉的呼救声,不由冷着一张脸转身望去。
却见向来颇为注重仪表的表哥此时很是狼狈,崭新的皂靴上满是泥污,衣袍皱巴巴的,下颌更有几处明显的抓痕,不消说,定又是出自他那位表嫂之手。
不等他发问,一道刺耳的吵嚷声便由远而近。
只见表嫂白丽珠足下生风、横眉竖眼,带着两个婢女气势汹汹奔了过来,像极了戏文中的母夜叉。
“黎晏殊,你整日不着家,害我天天被你母亲数落,你说,你还是不是男人?!”白丽珠虽是将门之后,却是自小娇惯,这一番追赶,难免有些气喘吁吁。
“你这恶妇!两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我又不是傻子,堪堪被你欺凌!”偶遇赵璟之,黎晏殊底气足了许多,壮着胆子同她理论。
“我就是恶妇,如何?今儿不光要治服你,我还要找到那个小贱人,将她五花大绑,丢到窑子里去—”
白丽珠恶狠狠砸来一盒胭脂,只顾发泄着心底怨气,好半天才发现马车旁的赵璟之,面色一白,后面的话生生咽回了肚里:“小、小王爷?”
赵璟之再也看不下去,面色极为难看的斥道:“表嫂!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是何故?”
“何故?这要问你那好表哥,整日都做了些什么!”白丽珠自知理亏,却仍是气势十足:“也是,这里不比青州,小王爷自然是要护短!哪怕就是你表哥寻花问柳、夜不归家,也不算什么大事!”
赵璟之蹙眉,见她夹枪带棒满腔怨怼,音量越来越大,在眼下极为不妥,便截住她的话喝道:“此乃家事,大街之上岂能这般宣扬?”
白丽珠自来不喜这位冷面王爷,当下他这番训斥声音不大,却是分量不轻。
闻罢不由一愣,旋即大怒,骄横的性子全被激了出来,一把抢过婢女手中的锦色盒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满箱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一股脑儿向黎晏殊砸去:“我就要宣扬,我就要让全城的人看看,黎府的大公子,到底是什么样德行!”
“恶妇、毒妇!你真是无药可救……”
“够了!”赵璟之未料她行事竟这般莽撞偏激,不由大怒。瞥眼见表哥披红着绿,满身香粉,狼狈之极,真是又可气又可怜。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带你家主子回去!”赵璟之罕见的发了通脾气,冲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婢女喝道。
两个婢子得令,几乎是架着犹自谩骂不已的白丽珠离去。
远远的,看见府中管事架车寻了过来,未免节外生枝,他没好气的蹬了黎晏殊一眼,沉声道:“你从小路回去,省的被有心人看到,告到祖母那里。”
“你今晚别回府,记住,千万别回府!”黎晏殊知道表弟还是向着他的,无比感激的递给他一条重要信息。
“为何?”
“外祖母给你相中了几家千金,正着人到处寻你……”
黎晏殊拍了拍满头的粉末,从腰间取出折扇呼啦呼啦一顿乱扇,痛心疾首道:“表弟,婚姻乃是大事,万不可草率,你看表哥现在,简直就是误终身啊!”
他的模样颇为滑稽,惹得一旁的孟贤固忍俊不禁。
赵璟之未料祖母动作这般快,想到方才表哥夫妻那番交恶,不免从心底打了个冷战。是以心头郁结不已,一言不发钻进了马车。
“哎!你这是要去哪?”
赵璟之未加理会,低低吩咐了一声,孟贤固一甩马鞭,车架的飞快,很快消失在街头。
回到西街私宅时,婉音和佑安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映月怎么样?”赵璟之刚进院子便急急问道。
“暂时还未醒……服了保和堂的药,眼下已有好转,血止住了……”
如此甚好,至少胎儿无事。赵璟之感激的冲她道:“多亏夫人悉心照顾。”
“王爷哪里话,举手之劳而已。”婉音浅笑着福了福:“姑娘已脱离危险,妾身要回府一趟……小世子初来乍到,我怕他不习惯。”
赵璟之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疏忽,昨日归来时,只因青鸾伤势颇重,一直忙到现在,倒是忽略了他这位远亲小侄子。
望着婉音远去的背影,赵璟之沉吟片刻道:“你府上人多眼杂,晚上还是将世子送过来罢!”临末补问了句:“那丁四可有安置妥当?”
一旁的孟贤固点了点头,忍不住插嘴道:“方才黎公子说的……”
“让长辈们忙去罢,眼下我是决计不会回府的。”赵璟之淡淡道。
“那映月姑娘怎么办?王爷可有良策……”赵璟之对映月的感情,他是知晓的。也可以说,向来谨言慎行的赵璟之在这件事上从未对他有所隐瞒。
赵璟之闻言脚步一顿,心却因他这句话再也不能平静。
是啊,映月该怎么办?
大哥杳无音讯,她又昏迷不醒,阿娘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这一切的一切,让他如何妥善应对?
“……大哥会平安归来的。”良久,他缓缓吐出这句话。
“那小世子那里……王爷有何指示?”
“过阵子罢,等大哥归来,映月伤好以后,本王亲自护送他回湖州。”赵璟之说完,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
走一步算一步,眼下唯有如此了。
主意已定,便开始着手宅子修葺的事来。为了让青鸾养病期间舒适方便,赵璟之甚至亲自画了修复图纸。
首先将整栋宅子的晦暗之气换掉,屋内外重新粉饰一番。
让佑宁带人将屋内的物件摆设重新购置,又令佑安寻来几名花匠,将院子里外的枯枝烂叶悉数除尽,依次种上了腊梅、迎春和早樱,青鸾窗前则种了株她钟爱的西府海棠。
眼下虽是初冬十分,枝头叶已落尽,但来年必定是花团锦簇,灿若朝霞。
赵璟之负手立在廊下,想象着她那时一脸惊喜、人比花娇的模样,不由会心笑了。几天来的疲惫感消失一空,只觉所做一切均是值得的。
“你在这么看什么?”突然一道清脆的童音自不远处传来。
赵璟之收回心神,方才发现暮色四合,院子早已安静了下来,只有盏盏灯笼随风摇曳。
望向声音出处,只见火光照应下,一位粉嘟嘟的孩童正歪着脑袋看着他,怀里还抱着一只偌大的纸鸢。
“那你又在这里看什么?”赵璟之见他毫不认生,漆黑的眼珠定定望向他,毫无惧色,委实可爱的紧,顿时猜到是他那位小侄子来了,一时童心大发,不由学着他的语气,笑着反问道。
“我看你呀,站在这里一动,像个大木桩!”小世子撇撇嘴,冲他狡黠一笑。
木桩?胆敢这么形容他的人还只有这个小家伙呢。不过他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被他一番稚语逗的失笑,于是缓缓走近,将他轻轻抱起。
“你叫什么名字?”
“荃儿。”小世子摆弄着手中的棉线,似乎爱不释手:“我猜你一定是五王叔……”
赵璟之挑挑眉,反问道:“何以见得?”
“因为你的衣服跟下人不一样,而且你长得好看。”
好看……
小赵荃最后这句说的赵璟之哭笑不得,却又心花怒放,忍不住大笑赞道:“确实聪慧!”
赵荃被表扬,面上一派小得意:“孟府姨姨说,这里还有位很好看的姑姑,可是她病了。”
姑姑?赵璟之恍然,看来婉音送他来之前特意有交代过,因青鸾身份特殊,唯有称姑姑比较妥帖。
稚语暖心,赵璟之对他的喜爱又添了一分,不由拍了怕他的小脑瓜道:“不错,这府里确实有位好看的姑姑,荃儿要去探望吗?”
“嗯。”
赵璟之抱着他正要推门,却见佑安气喘吁吁的奔了过来:“小祖宗,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无妨,你去准备吃的吧。”赵璟之不以为意的笑道。
佑安领命,末了又指了指身后两名丫头道:“王爷,今日在市集买了两个奴婢回来,均是清白人家的孩子。”
“你们两个还不见过王爷,方才教过的规矩又忘了不成?”佑安扭头提醒道。
“奴婢见过王爷。”
两名少女忙不迭一福,匆匆行礼。
赵璟之见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年岁也相当,看来温顺老实,倒也比较满意:“府中活儿不多,你们的任务主要是伺候姑娘起居,明白了么?”
两女连忙称是。赵璟之又问道:“可有名字?”
“穷人家的孩子哪有什么像样的名儿,还请主子赐名。”佑安埋首恭敬道。
“往后你就叫凉栀。”赵璟之指着左侧皮肤稍白的丫头道,然后看了看右侧稍显胖腴的丫头道:“你以后就叫凉槿吧。”
两个丫头欢天喜地,齐齐谢了恩,随佑安退下。
“五王叔,五王叔,我们去看姑姑吧。”小赵荃并未忘记使命,奶声奶气提醒他道。
“那荃儿要安静,不要吵到了姑姑。”赵璟之揉了揉了他的脑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