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的保护之下,厉思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阵难言的悸动。
“大家别慌,他已中了凤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铁面臭捕头,你不想会有今日吧?”
“哈哈哈,我恨透了这小子,今天终于能把他做了。”
“把这小子剥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妈的,他捉了我儿子,害得我儿子剐了二百四十刀,今天这一刀一刀可全得还上!”
四周不再寂静,到处一片恶毒的谩骂声,听其声势,居然不下几百人,而且成分极杂,似乎黑白两道、各派人手都有人到来,气势汹汹。
“怎么我的仇家一时间全集在这儿了?”铁面神捕心下暗惊,肩头的伤让他痛彻心肺——凤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会震伤内部筋脉,不但令人痛苦难当,更是会严重阻碍行动的方便。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若要自保都是一个问题。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决,突地反手一运劲,拉断了左手上铁镣,低声:“厉姑娘,你自行去吧!”
“什么?”厉思寒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喃喃:“那你……”
铁面神捕低声,语气冷静:“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厉姑娘在这儿恐受鱼池之殃,还是自行离去吧!犯不着白白送命在这里。”
厉思寒心头一热,哽咽道:“那……你怎么办?他们会把你乱刀分尸的!”
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结仇有多深——今日之围,他若落入敌手,下场一定极其惨酷,令人一想就觉得寒噤。
“这你不用管,”他冷然道。见厉思寒还不肯走,便加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义兄?”
厉思寒猛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
她又如何能死?
“我替你开路,快走!”看得对方已经在缓缓压上来,铁面神捕双手虚合,右手连弹,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惨呼传出,他振作斗志,扬起斗篷倾力往前掷了出去。
斗篷注入了内力,尖啸着旋入人群中,当者披靡!
“快走!”他伸手在她肩头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被大力一推,厉思寒不由自主地随着斗篷往前飞奔而出。斗篷不但为她开出了一条路,更为她挡了不少暗器。可围上来的敌人太多,她一过去,方才让出的地方立时又被堵住。见她奔过,许多人大声呼喝,暗器刀剑雨一般招呼了出来。
“住手,这是雪衣女厉思寒!自己人!”突地一个声音喝止,一个黄衣人从人群中掠了出来,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只手则拉住了她,“别误伤自己人!”
厉思寒一抬头,认出了来人,不由欣喜若狂:“承俊大哥!是你?!”
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怀抱中,不由喜极而泣。
“邬老大,凤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归来,在下就此告退。”金承俊一手抱着厉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骏马上,对一群人几个头领抱拳道,“打扰了。”
“也罢,金少侠白道中人,又与这公门走狗没过节,自不必留了。慢走!”黑暗里,那群人的头领朗朗回答,声音里透着杀气,“兄弟们,加紧围上,活剐了那条走狗!”
“告辞!”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厉思寒身上,一抖缰绳,纵马奔出了旷野。
厉思寒惊魂方定:“承俊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剑客”之称,为白道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里是绝不会和黑道走在一起的,这次和这一群乌合之众搅在一起,实在是稀奇。
“还不是为了你呀?”金承俊怜爱地抚着她的长发,叹息:“小丫头!”
“别叫我丫头!”她蹙眉。
“那天听说你被铁面神捕抓了,我都快急死了,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哪怕与官府作对也不惜。”他拥着她在旷野上急驰,简略地和她交代前因后果,“正好这时邬老大传讯,说有内线秘告,近日神捕将会押你返京路过此处——他邀我一起对付那铁面神捕,我担心你,所以就凑合着跟他们干这一次罢了!”
“啊?”厉思寒怔了怔:“那么……你们是早知道我们会从泉州来,才在这儿设下包围的?”
“是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有这么多人一齐向铁面寻仇?可惜了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金承俊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对了,小寒你这几天没受什么苦头吧?”
“没有。”厉思寒有些魂不守舍,“承俊大哥,你……你回去救救他吧!”
“哪个?铁面神捕?”金承俊大吃一惊,一下子勒住了马,“你疯了?你没见这么多人在向他寻仇?只要你开口为他说一句好话,便会有杀身之祸,何谈救他?”
厉思寒不开口,默默低下了头。
“小寒,你的十一位义兄还在天牢里。这一次脱困后,我帮你想办法营救他们,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金承俊温言劝道,“乖乖跟我回去吧,啊?”
厉思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其时天已微明,两人奔出多时,身后的呼喝之声仍隐约可闻,可知战斗有多激烈。
又行出一程。厉思寒面色一变,突地推开金承俊的手,从飞驰的马背上跃下:“不行!承俊大哥,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我一定要回去,就算救不了他,也是尽了一份心——你不用管我了!”
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那黑色的斗篷在黎明的微曦中如黑翼一般展开。
“这丫头!”金承俊惊讶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只好急急策马追了上去。
厉思寒奔上那土冈,往下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人群密密麻麻约有三四百人,正围着居中一人大打出手。而铁面神捕的周围三丈已倒毙了不少尸首,横七竖八约有七八十人,可对方人多势众,一人倒下便立时有十人替了上来。铁面神捕的身形已不如方才灵活,肩上腿上满是血污,看来受伤不轻。
看着这样的他,她心中有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感缓缓升起来。
她一出现,许多认识的同道们纷纷招呼:“雪衣女,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栽在这家伙手里,很惨吧?”有人幸灾乐祸,“听说……嘿嘿。”
厉思寒面带杀气,“唰”地从旁人腰中抽出一柄长剑,冷冷道:“这几天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这狗贼居然敢这样折辱本姑娘,今日非亲手杀了他出气不可!”
她推开众人,往人群中心奔了出去。群盗见她面带杀气,又均知她最近栽在铁面神捕手里,个个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杀入核心中去。
“看,这女煞星动真气了!”
“别挡她,她脾气火爆,可不是玩的。”
“听说她这次栽得很惨!不但被捉,还被糟踏了!”
“是吗?”
“可不是,官府都贴出榜文来了!”
“怪不得这小妞这么杀气腾腾——真可惜了,好一朵鲜花呀!”
厉思寒顾不得别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板着脸,奋不顾身地直抢入战团中去。
“叮”地一声,她的长剑被弹开,震得虎口发麻。就在长剑荡开的一刹,铁面神捕抬头看见了她,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极其微妙的神色在他死寂的眸中掠过。他全身浴血,长发披散在肩上,衬着他钢铁的面孔,更加让人心寒。
“你来了?”他突地淡淡道,双手齐出,右手夺过一人的短刀,左手一掌把他横击出丈余。右手闪电般地几招抢攻,登时把另外几个人或击伤或逼退,中心场地立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反手把刀往地上一插,微微咳嗽了一声,嘴角不由溢出了一丝血。
“很好,你动手吧。”他声音显然已疲弱至极,低声,“死在你手中,总比被那群人杀了好一些。”
一句话方完,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身形也摇摇欲坠。
厉思寒握剑,沉吟不答,在她犹豫的时候左右又已有几个人跃跃欲试,忍不住就想先下手斩下这个传奇人物的头颅——然而,那几个人身形刚一动,身边白衣一动。
厉思寒一声轻啸,剑光如白练当空!
剑光过处,那几个攻上来的人当喉一剑被杀——厉思寒大喊了一声,扑上去扶住重伤的铁面神捕,泪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怎么会杀你?怎么会?我不逃了,我死都要和你死在一起!”
凭着心里那一股热血,她一鼓作气大声说出了那句话,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一双愕然不敢置信的眼睛。他定定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人,那从无表情的冷漠面容上带着说不清的震惊,低声:“厉姑娘?”
众人在惊讶后一片哗然!
“雪衣女,你怎么帮着公门走狗,残杀同道?”
“不用说,这贱人窝里反了!”
“一齐剁了她!”
怒骂声中,众人又围了上来。
来不及多想,厉思寒手持长剑,一个转身便与铁面神捕背向而立。两人背心相对,少了顾及敌人从背后攻击,压力登时轻了一半。厉思寒心知她已在黑道中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心下更不容情,招招杀手,也不论对手是否昔日相识的故人——她已完全豁出去了!
如果谁还杀了铁面神捕,今日非从她的血身子上踏过去不可!
然而毕竟众寡悬殊,她的武功又远远不及他。过了一会,她一个疏忽,便被人一剑刺中肋下,她痛呼半声,左手捂住剑口,右手仍如发疯一般不顾命地招招抢攻。
这时,突地铁面神捕从背后转来,不管背后正有多人攻上,右手短刀脱手飞出,正刺入方才伤她那人的胸膛!与此同时,他身子一震,右足反踢,一名绿衣人捂着咽喉飞了出去。可他背心,又多了一处伤!
厉思寒抬头看他,只见他腾出一只手来扶着她,目光如炬,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冷漠平静。伤处鲜血狂喷,她渐渐由弱而乏,由乏而尽。
“对不起,我、我已……尽力了……”她看着无数白森森的刀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声,“先杀我!否则,落到那些人手里,我……我……”
铁面神捕没有说话,俯身抱起她无力的身子,突然仰天长啸,朗声道:“好、好!多谢厉姑娘,如今你我一起送命于此便是了!”他右手凝起最后一丝真力,扫开一丈内的敌人,反手往厉思寒顶心击了下去:“你先去!我便来!”
厉思寒不闪不避,嘴角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铁面神捕看在眼中,心中突然一震。
“小寒,套马了!”突然一个声音远远送了过了,“小心!”
厉思寒眼睛一亮:“承俊大哥!”
语音方落,只听半空一阵尖啸,一条红影闪电般飞至!众人愕然不解之间,厉思寒奋起最后一口真气,反手一抄,拉住那条红索,把索套牢牢系在自己与铁面神捕腰间,低声道:“快提气!”
两人提气一纵,只觉腰间红索猛地往前一拉,两人身子登时腾空,如风筝般地从众人头顶掠过!
群盗呼喝怒骂,可两人飞驰速度极快,转眼已从众人上方掠过。待得众人惊起追击,厉思寒展开斗篷,挡住了不少暗器。
“收线!”她清喝一声,只觉腰上绳索加力一收,她飞一般地倒掠了出去。她在半空中扶着铁面神捕努力凌空翻身,稳稳地坐到了金承俊的身后马上。
金承俊抖松红索,催马加快奔驰。这匹“乌云盖雪”出自天山马场,仍是千里选一的良驹,此时背上虽负了三人,可照旧奔走如飞,不一会就将众人远远甩开。
“小寒,小寒!你们没事吧?”金承俊无法回头观望,焦急地道。
厉思寒勉力开口说道:“我还好……他、他昏过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语音未落,她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直摔下去,幸好有索连着。可她的手却始终紧紧抓着铁面神捕,不让他从马背上摔落。
这时,刚刚开始亮起来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从四周聚来,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便直洒下来。
金承俊暗自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那他们三人的行踪必可被掩饰无痕。他在大雨中不惜催动心爱的骏马狂奔,只求早日脱离追杀。
厉思寒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靠在金承俊背后失去了知觉。
茫茫旷野中,大雨的黎明,只有一骑骏马在飞奔……
京师。北靖王府。
“小王爷,有密报到达!”侍从在密室外禀告。
“呈上。”一个白衣貂裘的贵公子,半倚在一张胡榻上,正在翻阅一堆文卷。他抽出信笺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连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侍从目中不由露出奇怪之色——他从未见过主人有这么失措的时候!
“叫小丁来见我,要快!”北靖王神色森然。待人走后,他起身在镜前不住地踱步,目光突地充满了烦乱。
身后有脚步声,是小丁的声音:“属下见过王爷!”
北靖王霍然回头,反手抽了来人一记耳光!
小丁见小王爷面色大变,忙单膝跪下,“请小王爷见教!”
——他跟随北靖王多年,许许多多密谋计策他均参与过,故他亦深知以小王爷为人之深沉老辣,今日如此动怒必有原因!
“你当初为什么背着我赶她走?为什么!”北靖王几乎是拍着桌子问,桌上出现了一个半寸深的掌印!
“现在她和铁面神捕在回京途中遇到埋伏,生死不明!”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若是她被押解回京,也许我还能救她,可、可现在……”
他说不下去,连声音都已哽咽。
小丁低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小王爷息怒。容属下说一句:目前皇上病势沉重,有意写下遗诏,传位于诸皇子中一人。小王爷虽非长子,可自幼深得宠爱,而尊母又为正宫皇后,即位应大有希望。
“在当前关键之时,任何一不慎之举都会被太子党抓住把柄——望小王爷珍惜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莫以一时冲动,让一切付之东流。”
他年纪虽亦只在二十许,可心机之深沉,气度之从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北靖王看着这位优秀而忠心的手下,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下属是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方才的惆怅已被野心与斗志冲淡了许多,他扬起剑眉,凭栏而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
“天下大权,帝位……”他闭目长叹了一声,不知怎地有些落寞。
厉思寒醒转时正是午夜,但她一开眼就看见了金承俊关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阵温暖,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承俊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