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门扎的手下拿起一把骨锯,锯开被派去刺杀迈克尔·考利昂的两个杀手的尸体。杰拉奇坐在一摞油壶上看着,渐渐退潮的肾上腺激素仍在体内泛滥,以至于在他眼里,周围的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积满油污的窗户;挂历上挥舞扳手、裸露两点的牛奶场女工;挂在金属钩子上的发动机的风扇皮带;朋友的尸体;袖口的纽扣。一个毫无差别的、均等的世界。
两具杀手的尸体被分割之后,奈里把骨锯递给杰拉奇,指了指忒希奥的脑袋。在裂开的子弹入口四周,死者的肌肉已经鼓起。
杰拉奇无动于衷地拿起骨锯,跪下一条腿。事后,他将回想起这一刻,会感到气愤难平。但在此时,杰拉奇感觉如同正在测量游泳池里水的Ph值。当一个人看透了世事真实的本质之后,锯掉一个死去的父亲般人物的头与从火鸡的尸体上扯下一条肥腿又有什么不同?人的头骨更粗,没错,但是与姐夫当结婚礼物送给你的小刀比起来,骨锯要锋利得多。
尼克·杰拉奇合上忒希奥鼓凸的双眼,向后拉起了锯子。事后的不良感觉已经到来——赶早不赶晚,但杰拉奇在头脑清醒的一瞬,意识到事后的感觉往往就会这个时候到来。
奈里抓住了杰拉奇的前臂,把骨锯夺了过来。
“这也是命令。”
“什么命令?”杰拉奇问。
“看看你是否情愿锯下他的脑袋。”
杰拉奇非常识趣,知道不该询问自己看上去是否情愿,更不该询问是谁下的命令。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什么也没有流露。他用手指了指染血的套装外套。奈里点点头。杰拉奇取出克莱门扎给他的那支雪茄,古巴雪茄,深巧克力色,又坐回油壶上,悠悠然吸了起来。
克莱门扎的手下把那两个杀手的衣服剥光,连带十块被分割的尸首,装进了一个手提箱。忒希奥的尸体留在地上没有动。
就在这时,杰拉奇明白了一切。
没有必要向巴茨尼家族送信了,所有与忒希奥的背叛有牵连的人都已经死了,任何信息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考利昂家族的人自然希望忒希奥的尸体被人发现。布鲁克林的这一片归巴茨尼家族统辖,警察会想当然地认为凶手就是巴茨尼家族的人。两个杀手的尸身难以辨认,会让侦探们大惑不解,但他们得出的任何结论都不会牵涉到考利昂家族。考利昂家族甚至无需麻烦被他们买通的法官或他们在纽约市警察局里的人,他们也不必采取通常的做法——免除赌债,延长偿还贷款的宽限期——就可以使各家报纸口径一致。各家报纸的报道将正中迈克尔·考利昂的下怀,虽然每一个铅字都很肮脏,报纸编辑们却感到正直高尚。
这个计划太出色了,杰拉奇不得不承认。
杰拉奇最后看了一眼良师益友的尸体,与亚伯特·奈里坐进了同一辆车的后座。杰拉奇并不害怕,甚至并不愤怒,因为此时他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两眼注视前方,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任何情况。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杰拉奇与迈克尔·考利昂的合作亲密无间。杰拉奇目睹并帮忙处理了这场正在进行的战争的细节问题,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过于低估了这位新教父。考利昂家族在纽约的每个行政区和十二个郊区都有安全的藏身处,这些资源储备不断被轮换使用。他们拥有地下车库,里面停满了小车和卡车,驾驶执照和牌照都是假的。一些车有装甲,一些车既有装甲,又配备了马力强劲的发动机,完全可以在勒芒的二十四小时赛车比赛中一决高下。另一些是看上去完好无损的破车,只要轻轻打开某个隐藏的开关,它们便会半路抛锚,使交通陷入混乱,堵住后面追赶的车。有些车是专门用于撞车,或从江河沼泽里打捞出来的。还有几部是这个家族高层人员座驾的复制品,随时准备误导目击者、敌人或警察。他们在纽约各处都拥有军火库:贝尔蒙特大街上某个干洗店的晾衣架后面;卡罗尔花园某个面包房的密室中成袋的糖和面粉下面;林登赫斯特某个棺材仓库的板条箱里。迈克尔·考利昂将力争在政治上完全控制一个州(内华达)和一个国家(古巴),而杰拉奇对此了解越多,他就觉得它们的可行性越大。考利昂家族买通的执法人员多过从联邦调查局支取报酬的执法人员,而且他们握有联邦调查局局长穿着裙子、吸吮首席助手阴茎的照片。
这是迈克尔宏大而又复杂的计划:和平,伴之以大规模的扩张和迁移,随后是对全国各地黑道家族的重组,方式优于以往,与此同时,加强和扩大与西西里的生意往来,整体的方向是合法化,最终完全控制古巴,并能打通进入白宫甚至梵蒂冈的渠道。所有新举措的资金来源于他人,“借款”很多来自各个工会的养老金基金。那些卡车司机、电工和自动唱机仓库管理员获得的回报将大于他们曾经从股市等行业谋得的任何收益。考利昂家族将越来越远离街头犯罪等活动。不久之后,他们将停止使用各种掩护,公开从事各种买卖,与那些被世界各地的笨蛋们尊称为“财富五百强”的大师级罪犯们没什么区别。
这个计划并非不可行,杰拉奇心想,只是没有必要。他们已经身处有史以来世界上唯一一个每年都能赢利的行当,但是他觉得恭敬不如从命。从短期来看,他没有选择;从长期来看,他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他将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那就是掌管忒希奥的势力范围:一个扎根于社区的传统型分部。如果考利昂家族遭遇困境,分崩离析,杰拉奇完全可以攫取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其余的自行负责。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忒希奥。一个拳击手很快就能学会把诸事抛到脑后,不然的话,他很容易被对手击中。从事拳击的那些年里,杰拉奇一直很讨厌拳击,但是收手十年之后,他不得不承认,拳击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好处。
那个夏天,尼克·杰拉奇和迈克尔·考利昂的关系变得有点像朋友。要是一两件事情按照另一种情形发生的话,他们也许可以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比如:如果迈克尔不曾在八月份决定让他的哥哥弗烈特担任二老板就好了;考利昂家族从未设置过这个职位,迈克尔的本意是借助这个象征性的职位,让好心肠但总办错事的弗烈特重回家族组织。如果迈克尔让组织的高层人物知道这个职位只是象征性的就好了。
或者:如果杰拉奇来自纽约而不是克利夫兰就好了。如果他与佛勒儿教父没有这样的交情就好了。如果他野心稍小一点就好了。如果在得知迈克尔已经任命弗烈特为二老板之后,他没有谦恭地问迈克尔是不是疯了该多好。如果他接下来的道歉让迈克尔不再计较他的妄言该多好。
如果弗烈特知道自己的新职位是象征性的,他也许不会如此迫切地想独当一面。他也许不会试图在新泽西的沼泽地里创造一座死亡之城。他也许可以活着庆祝自己的四十四岁生日。
如果汤姆·黑根对家族方方面面的事务参与更多就好了;然而他却被免掉了顾问的职务,为的是专心致志谋求当上内华达州的州长。
如果二十年前,在克利夫兰,佛勒儿教父第二次被人试图谋杀之后,第一次心脏病发作之前,他没有指定一个岁数与自己差不多的人为继承人该多好。如果在诸多的劫难中,佛勒儿教父死于其中一桩该多好。如果萨尔·纳尔杜奇,一个本来没什么野心的男人,无需花费二十年的时间做好现在随时接班的准备该多好。
如果维托·考利昂没有注意到纳尔杜奇在黑手党内纪律委员会会议上担任过十二次顾问该多好。如果维托在去世之前不久,不曾向儿子提出这样的建议该多好:与其顺其自然,不如支持纳尔杜奇为新的教父,这样一来,便可铲除巴茨尼家族在纽约之外的最大盟友。
改变以上事件中的一两件,那么……谁知道呢?也许当你读这本书的时候,尼克·杰拉奇和迈克尔·考利昂就在外边某个地方,两个老色鬼,并肩坐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游泳池旁,为舒适的生活祝酒干杯,打量着对面一百二十来个妞儿,大肆吃着“伟哥”。
历史可以是许许多多的东西,但有一点不是,那就是它的不可避免性。
维托常说,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但他的人生却与他最喜欢的格言格格不入。没错,当遭到追杀的时候,他逃离了西西里岛。没错,当社区里一个叫彼得·克莱门扎的恶棍要他藏匿一批枪支时,维托除了答应,没有别的办法。没错,当维托在美国第一次因为偷窃一块昂贵的地毯而犯法的时候,他以为只是帮克莱门扎搬运这块地毯。这些事情都是找上门来的,这也不奇怪,坏事总是自己找上门。有些人也许把这叫做命运,另一些人把这叫做机缘。叫法不同,本质一样。但是维托接下来的犯法行为——伙同克莱门扎以及来自曼哈顿区西头“地狱厨房”的一个叫忒希奥的年轻恶棍劫持卡车——却是蓄意为之。当他们邀请维托加入他们的小偷团伙时,他本可以拒绝的。他答应了,选择做一个掠夺成性的罪犯,这使他走上了这条人生路。如果他拒绝的话,他要走的将是另一条路,可能最终拥有的是一个家族企业,他的三个儿子要加入进来的话,事先无需杀人。
维托是一个感觉敏锐、驾轻就熟的数学家,一个卓越的、能把可能性变成现实的能手,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人。相信命运这类毫无理性和想象力的说法,与他的个性是不相符的。这有失他的身份。
然而,谁又会不屑于为自己做过的最可怕的事情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呢?我们之中又有哪一个人,如果直接或间接地杀害了成百上千的人,包括他自己的孩子,却不会给自己编一个谎言?而这个谎言如果不经思辨的话,听上去甚至很深刻。
尼克·杰拉奇和迈克尔·考利昂都是年轻人,精明、有创造力、谨慎、强悍。两个人都善于改头换面,都善于刻意让人低估自己,而后利用这一点。经常有人说,他们两个人太相像了,注定要成为敌人。经常有人说,发动战争的目的是求得和平。还经常有人说,地球是平的,这样魔鬼才能平躺下来。智慧这个东西很少被人说起(已故的维托·考利昂常常这样说),更少被人听到。
迈克尔·考利昂和尼克·杰拉奇的确可以作出不同的选择。事态本来可以很轻易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他们绝对不是生来注定要毁掉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