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妹妹却有不同的看法;她已经惯于把自己看成是格里高尔事务的专家了,自然认为自己要比父母高明,这当然也有点道理,所以母亲的劝说只能使她决心不仅仅搬走柜子和书桌——这只是她的初步计划——而且还要搬走一切,只剩下那张不可缺少的沙发。她作出这个决定当然不仅仅是出于孩子气的倔强和她近来自己也没料到的、花了艰苦代价而获得的自信心,她的确觉得格里高尔需要许多地方爬动,另一方面,他又根本用不着这些家具,这也是不言而喻的。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她这种年龄的少女的热烈气质,她们无论做什么事总要迷在里面,这个原因使得葛蕾特夸大了哥哥环境的可怕,这样,她就能给他做更多的事了。对于一间由格里高尔一个人主宰的光有四堵空墙的房间,除了葛蕾特是不会有别人敢于进去的。
因此,她不因为母亲的一番话而动摇自己的决心。母亲在格里高尔的房间里越来越不舒服,所以也拿不稳主意,旋即不做声了,只是尽力帮她女儿把柜子推出去。如果不得已,格里高尔也可以不要柜子,可是写字桌是非留下不可的。这两个女人哼哼着刚把柜子推出房间,格里高尔就从沙发底下探出头来,想看看该怎样尽可能温和妥善地干预一下。可是真倒霉,是他母亲先回房间来的,她让葛蕾特独自在隔壁房间拽住柜子摇晃着往外拖,柜子当然是一动也不动。母亲没有看惯他的模样;为了怕她看了吓出病来,格里高尔马上退到沙发另一头去,可是还是使被单在前面晃动了一下。这就已经使她大吃一惊了。她愣住了,站了一会儿,这才往葛蕾特那儿跑去。
虽然格里高尔不断地安慰自己,说根本没有出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挪动了几件家具,但他很快就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女人跑过来跑过去、她们的轻声叫喊以及家具在地板上的拖动,这一切给了他很大影响,仿佛动乱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尽管他拼命把头和腿都踡成一团贴紧在地板上,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忍受不了多久了。她们在搬清他房间里的东西,把他所喜欢的一切都拿走。安放他的钢丝锯和各种工具的柜子已经给拖走了,她们这会儿正在把几乎陷进地板去的写字桌抬起来。他在商学院念书时所有的作业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做的,更早的还有中学的作业,还有,对了,小学的作业——他再也顾不上体会这两个女人的良好动机了,他几乎已经忘了她们的存在,因为她们太累了,干活时连声音也发不出来。除了她们沉重的脚步声以外,旁的什么也听不见。
因此他冲出去了——两个女人在隔壁房间正靠着写字桌略事休息——他换了四次方向,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应该先拯救什么;接着,他看见了对面的那面墙,靠墙的东西已给搬得七零八落了,墙上那幅穿皮大衣的女士的像吸引了他,格里高尔急忙爬上去,紧紧地贴在镜面玻璃上,这地方倒挺不错,他那火热的肚子顿时觉得惬意多了。至少,这幅完全藏在他身子底下的画是谁也不许搬走的。他把头转向起居室,以便两个女人重新进来的时候自己可以看到她们。
她们休息了没多久就已经往里走来了,葛蕾特用胳膊围住她母亲,简直是在抱着她。“那么,我们现在再搬什么呢?”葛蕾特说着向周围扫了一眼,她的眼睛遇上了格里高尔从墙上射来的眼光。大概因为母亲也在场的缘故,她保持了镇静。她向母亲低下头去,免得母亲的眼睛抬起来,她说:“走吧,我们要不要再回起居室去待一会儿?”她的意图格里高尔非常清楚,她是想把母亲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来把他从墙上赶下来。好吧,让她来试试看吧!他抓紧了他的图片绝不退让。他还想对准葛蕾特的脸飞扑过去呢。
可是葛蕾特的话已经使母亲感到不安了,她向旁边跨了一步,看到了印花墙纸上那一大团棕色的东西,她还没有真的理会到她看见的正是格里高尔,就用嘶哑的声音大叫起来:“啊,上帝,啊,上帝!”接着就双手一摊倒在沙发上,仿佛听天由命似的,一动也不动了。“唉,格里高尔!”他妹妹喊道,对他又是挥拳又是瞪眼。自从变形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对他说话。她跑到隔壁房间去拿什么香精来使母亲从昏厥中苏醒过来。格里高尔也想帮忙——要救那张图片以后还有时间——可是他已经紧紧地粘在玻璃上,不得不使点劲儿才让身子能够移动;接着他就跟在妹妹后面奔进房间,好像他像过去一样,真能给她什么帮助似的;可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只能无可奈何地站在她后面;妹妹正在许许多多小瓶子堆里找来找去,等她回过身来一看到他,真的又吃了一惊;一只瓶子掉到地板上,打碎了;一块玻璃片划破了格里高尔的脸,不知什么腐蚀性的药水溅到了他身上;葛蕾特才愣住一小会儿,就马上抱起所有拿得了的瓶子跑到母亲那儿去了;她用脚砰地把门关上。格里高尔如今和母亲隔开了,她就是因为他也许快要死了;他不敢开门,生怕吓跑了不得不留下来照顾母亲的妹妹;目前,除了等待,他没有别的事可做;他被自我谴责和忧虑折磨着,就在墙壁、家具和天花板上到处乱爬起来,最后,在绝望中,他觉得整个房间竟在他四周旋转,就掉了下来,跌落在大桌子的正中央。
过了一小会儿,格里高尔依旧软弱无力地躺着,周围寂静无声。这也许是个吉兆吧。接着门铃响了。使女当然是锁在她的厨房里的,只能由葛蕾特去开门。进来的是他的父亲。“出了什么事?”他一开口就问,准是葛蕾特的神色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葛蕾特显然把头埋在父亲胸口上,因为她的回答听上去闷声闷气的:“妈妈刚才晕过去了,不过这会儿已经好点了。格里高尔逃了出来。”“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父亲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可是你们这些女人根本不听。”格里高尔清楚地感觉到他父亲把葛蕾特过于简单的解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了,他大概以为格里高尔做了什么凶狠的事呢。格里高尔现在必须设法使父亲息怒,因为他既来不及也无法替自己解释,因此他赶忙爬到自己房间的门口,蹲在门前,好让父亲从客厅里一进来便可以看见自己的儿子乖得很,一心想立即回自己房间,根本不需要赶。要是门开着,他马上就会进去的。
可是父亲在目前的情绪下完全无法体会他那细腻的感情。“啊!”他一露面就喊道,声音里既有狂怒,同时又包含了喜悦。格里高尔把头从门上缩回来,抬起来瞧他的父亲。啊,这简直不是他想象中的父亲了;显然,最近他太热衷于爬天花板这一新的消遣,对家里别的房间里的情形就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了,他真应该预料到某些新的变化才行。不过,不过,这难道真是他父亲吗?从前,每逢格里高尔动身出差,他父亲总是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格里高尔回来过夜总看见他穿着睡衣靠在一张长椅子里,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把手举一举就算是欢迎。一年里有那么一两个星期天,还得是盛大的节日,他也偶尔和家里人一起出去,总是走在格里高尔和母亲的当中。他们走得已经够慢的了,可是他还要慢。他裹在那件旧大衣里,靠了那把弯柄的手杖的帮助艰难地向前移动,每走一步都先要把手杖小心翼翼地支好。逢到他想说句话,往往要停下脚步,让护卫的人靠拢来。难道那个人就是他吗?现在他身子笔直地站着,穿一件有金色纽扣的漂亮的蓝制服,这通常是银行的杂役穿的;他那厚实的双下巴鼓出在上衣坚硬的高领子外面;从他浓密的睫毛下面,那双黑眼睛射出了神气十足咄咄逼人的光芒;他那头本来乱蓬蓬的头发如今从当中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分了开来,两边都梳得又光又平。他把那顶绣有金字——肯定是哪家银行的标记——的帽子远远地往房间那头的沙发上一扔,把大衣的下摆往后一甩,双手插在裤袋里,板着严峻的脸朝格里高尔冲来。他大概自己也不清楚要干什么,但是他却把脚举得老高,格里高尔一看到他那大得惊人的鞋后跟简直吓呆了。不过格里高尔不敢冒险听任父亲摆弄,他知道从自己新生活的第一天起,父亲就是主张对他采取严厉措施的,因此他就在父亲的前头跑了起来,父亲停住他也停住,父亲稍稍一动他又急急地奔跑。就这样,他们绕着房间转了好几圈,并没有真出什么事;事实上这简直都不太像是追逐,因为他们都走得很慢,所以格里高尔也没有离开地板,生怕父亲把他的爬墙和上天花板看成是一种特别恶劣的行为。可是,即使就这样跑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因为他父亲迈一步,他就得动好多下。他已经感到气喘不过来了,他从前做人的时候肺就不太强。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因为要把精力全部集中在奔走上,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来;在昏乱的状态中,除了向前冲以外,他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别的出路;他几乎忘记自己是可以随便上墙的,而且在这个房间里,靠墙放着精雕细镂的家具,凸出来和凹进去的地方多的是——正在这时,突然有一样扔得不太有力的东西飞了过来,落在他紧后面,又滚到他前面去。这是一只苹果。紧接着第二只苹果又扔了过来。格里高尔惊慌地站住了,再跑也没有用了,因为他父亲决心要轰炸他了。他把碗柜上盘子里的水果装满了衣袋,也没有好好地瞄准,就把苹果一只接一只地扔出来。这些小小的红苹果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仿佛有吸引力似的,都在互相碰撞。一只扔得不太用力的苹果轻轻擦过格里高尔的背,没有带给他什么伤害就飞走了。可是紧跟着马上飞来了另一只,正好打中了他的背,并且还陷了进去。格里高尔挣扎着往前爬,仿佛能把这种可惊的莫名其妙的痛苦留在身后似的;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钉在原处,就六神无主地瘫在地上。在清醒的最后一刹那,他瞥见他的房门猛然打开,母亲抢在尖叫着的妹妹前头跑了过来,身上只穿着内衣,她女儿为了让她呼吸舒畅好缓过气来,已经替她把衣服都解开了。格里高尔看见母亲向父亲扑过去,解松了的裙子一条接着一条都掉在地板上,她绊着裙子径直向父亲奔去,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双手围在父亲的脖子上,求他别伤害儿子的性命;可是这时,格里高尔的眼光逐渐暗淡了下去。
三
格里高尔所受的重创使他有一个月不能行动——那只苹果还一直留在他身上,没人敢去取下来,仿佛这是一个公开的纪念品似的——他的受伤好像使父亲也想起了他是家庭的一员,尽管他现在很不幸,外形使人看了恶心,但是也不应把他看成是敌人。相反,家庭的责任正需要大家把厌恶的心情压下去,而用耐心来对待。只能是耐心,别的都无济于事。
虽然他的创伤损害了——而且也许是永久地损害——他行动的能力,目前,他从房间的一端爬到另一端也得花好多好多分钟,活像个老弱的病人,至于上墙在目前更是连提也不用提,可是,在他自己看来,他的受伤还是得到了足够的补偿,因为每到晚上——他早在一两个小时以前就一心一意等待着这个时刻了——起居室的门总是大大地打开,这样他就可以躺在自己房间的暗处,家里人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到三个人坐在点上灯的桌子旁边,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这大概是他们全都同意的。比起早先的偷听,这可要强多了。
的确,他们的关系中缺少了先前那种活跃的气氛。过去,当他投宿在客栈狭小的寝室里,疲惫不堪,要往湿乎乎的床铺上倒下去的时候,他总是以一种渴望的心情怀念这种气氛的。他们现在往往很沉默。晚饭吃完不久,父亲就在扶手椅里打起瞌睡来;母亲和妹妹就互相提醒谁都别说话;母亲把头低低地俯在灯下,给一家时装店做精细的针线活;他妹妹已经当了售货员,为了将来找更好的工作,在利用晚上的时间学习速记和法语。有时父亲醒了过来,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觉,还对母亲说:“你今天干了这么多针线活呀!”话才说完又睡着了,于是娘儿俩又交换一下疲倦的笑容。
父亲脾气真执拗,连在家里也一定要穿上那件制服。他的睡衣一无用处地挂在钩子上。他穿得整整齐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好像随时要去应差,即使在家里也要对上司唯命是从似的。这样下来,虽则有母亲和妹妹的悉心保护,他那件本来就不是簇新的制服已经开始显得脏了。格里高尔常常整夜整夜地望着纽扣老是擦得金光闪闪的外套上的一块块油迹,老人就穿着这件外套极不舒服却又是极安宁地坐在那里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