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苍老，沈梦煌脸色已经从煞白转化为无以言说的惊愕，再然后便变成了悲愤。
他在谢自意似笑非笑的讥讽表情里，忽然想起了自己十四岁那一年。少年心高气傲，他不知道为什么母后非要他装一个傻子。他本来是一个心中藏锦绣的少年，他该是整个东沧最遥不可及的沐着世上最好荣光的太子。那个新近在凤起帝都声名鹊起的谢自意，哪儿比得上他？
他才该是这东沧最得意的少年郎。
他偷偷的学了很多东西，每天进步一点，母后都很是高兴，都会让她近身的那个凌公公给他拿很多稀奇古怪的有趣玩意儿。母后什么都答应他，唯独有一点不能，便是显露他自己的才华。他有一次气极了便问道：“那我若一直装作一个傻子，这太子的位置，我可还能坐几天？”
母后没有生气，反而蹲下身子，温柔的捧着他的脸，对他道：“这个位置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所有要同你争抢的人，他们啊，都死了。”
母后的话说的很温柔，但他却是知道母后说的都是这样真的。因为那些兄弟们，真的没有一个能和他抢太子的位子。他一直尊荣，一直高贵。
可唯一的，谁不想自己的才华被世人所认可？所追捧？那时候，他尚是未知人间苦的娇贵太子，不是如今懂得隐忍如斯的嘉禾帝君沈梦煌。
于是，在他遇到那个同样骄傲的老者的时候，他没有一点犹豫的便喜欢上了他。后来，他见识到了他的玲珑心思，高超本领。于是，他第一次在外人之前跪下，说，“师傅请收我为徒。”
那时候，他尚且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老者在看看到他跪下说出要拜他为师的时候，他的表情忽的变得那般古怪。像是讥讽像是高兴，像是自嘲。那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世外高人半生沧桑的感慨之色。
后来，沈梦煌发现自己的师傅，实在是天下第一人。他的剑术好过他的另一个师傅，他杀人的手法诡异难测，连他的机关之术也是那般的神鬼莫测。他越发的被他所折服，他认真努力的学习他交给他的一切。连他教的活世的隐忍之术他也记下，并且后来奉行了这么多年。
可是现在，沈梦煌看着谢自意的脸，想到那些年岁的拜服，这些年的一步步居然都是按照他早就为他指定好的方向走。
他这一刻，忽然认识到一件事，他或许这一生都无法胜过眼前这个男子，他同母异父的哥哥。他是这般的好风华，这般的好智慧，这般的好谋划。只是年少的三年相教导，便掌握了他今后的人生。亏他这些年还沾沾喜喜暗自庆幸幸亏碰到了那个老者，他用着那个老者交给他的东西满心坚定的相信他一定会战胜谢自意，一定会把他踩在脚下。
他心中欢喜便努力隐忍了这些年，却没想到，自己早已是谢自意手中的人偶。用谢自意教给的东西去对付他？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在他母亲的怀中，看了看他的母亲。岁月沧桑，已经耗去他记忆的属于她的美丽风采，他再看看不远处被谢自意暗卫打的趴在地上无力站起来的凌天，他真正的父亲。
他二十多年里，一直以为自己是最正统不过的帝君，谢自意方是该千刀万剐的贼子。却在追杀谢自意去苏柳小城的途中知道，原来，自己方才是最可笑的那个人。
他以为的高贵，其实不过是肮脏。
他以为的尊荣，其实不过是施舍。
他以为的实力，其实不过是虚妄。
他眸中倒映着二十多年来的三千荣华，然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血正正喷在了宁玉元的脸上，那灼热的心头血让宁玉元惊叫起来。
她抱着沈梦煌，声嘶力竭的哭着大喊：“皇儿，皇儿！”
她手忙脚乱的擦着沈梦煌嘴角的鲜血，一边哭着换着沈梦煌，一声一声的皇儿，皇儿。
这一刻，她的老态如此的毕现。掺杂灰白色的头发，干枯晦涩，仔细看她已经生了不少皱纹。这时候，她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恍若寻常老妇人。可是，不管她怎么呼唤，怎么痛苦，沈梦煌的眼中只有迷离的微弱光芒，他这是自逼之伤。数年的苦心经营，数年来的卧薪尝胆，一朝被谢自意打到尘土之中。他这时刻便已经是心力断然，毫无求生之念。这时候，只需要一根稻草似的心中压防，便可以让他就此被自己傲气逼死。
我和谢自意看着宁玉元那般痛苦的颜色，仿若她的整个世界都坍塌。
说实话，我没有觉得她可怜。反而心中有些讥诮的意味，她为什么只记得她的一个儿子沈梦煌？她这一生有两个儿子啊！为何要对谢自意这般不公，这般残忍。
这个女人方才是这一系列悲剧的开端，她的肆意她的轻狂她的自傲，以及她的偏执，终于是害了嘉文帝君一生。也害了凌天，谢自意，沈梦煌。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错了，她一直固执的以为是别人对不起她，祸害她，辜负她。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幻想里。年岁如斯，还依旧不改当年心气。
当真可悲，当真可笑。
月色清亮，我站在这个院子之中，看着这些人，却仿佛离他们很远很远。整个人都带着一点翩然的恍惚，似隔纱看景了。
我看着满身血意的沈梦煌，再看高雅如赏花温酒挑诗画一般的谢自意，忽然就觉得心中酸涩晦暗异常。
谢自意，他这是在负气吗？
他心中有恨，他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帝君，却偏偏要用这种方式来继位。他这样故意的让后世青史记下他的乱臣贼子之名，是对嘉文帝君的讽刺。对自己身世，对这东沧皇权的讽刺。
他可以风流华衣走人间，也可以风刀长鸣斩荣华。
“谢自意，你这个疯子！”眼见沈梦煌呆呆没有反应的宁玉元终于把满腔怒火发泄在谢自意身上。
她紧紧抱着沈梦煌却又忽然的松开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然后拿了沈梦煌先前的长剑在手。跌跌撞撞的向谢自意走来，那眼神那模样当是要把谢自意碎尸万段。
她走一步，便骂道：“逆子，谁允许你伤害我的皇儿！”
“凭你也配伤害皇儿？你这个下贱的种！”
我看着眼前这个癫狂的老女人，忽的心中非常的恼怒。
她还是这般妄为，一点也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她这辈子欠谁的多，她究竟是要伤害人到何种地步？
谢自意要如何面对她迎面而来的修罗剑？
二十多年前，她为了自己私欲，为了沈梦煌，为了凌天，对一岁的谢自意下了那样狠毒的毒药，还把他扔出宫。那般狠的对待自己骨肉。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同样是为了自己另一个儿子，手执长剑对谢自意狠狠的刺来。她不忘了眼前的男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忘了他们曾共用一个心脏，忘了他们曾心脉相连。她做的只是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他一生里最开始，最致命的伤害，是来自她，他最亲密的人。
这样的女人，当是不配为谢自意母亲。
我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手，上前一步挡在谢自意身前。定定的看着宁玉元道：“你何曾是过他的母亲？又有何颜面要他以尊母之心，尊母之礼待你？你与他的只有毒，只有杀。多年前，你生下他，然后再下毒的那刻。他便不再是你的孩子，他有自己生命。救下他的是医圣谷里越，让他走到今日的是他自己，他的一生，早就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你自私，狂妄，自负，有何颜面骂他是逆子？”
我轻蔑的看着宁玉元，最后道：“你提剑而来，是想好了。他要不还手，你便得逞。他还手杀你，便是为天下唾弃，心魔纠缠终生。当真是恶毒的好心计！你没有资格杀他，你若杀他。”我顿了顿，看她的眼，一字一顿道：“我便杀你。”
谢自意过得太苦，他不在意被人口诛笔伐，被人史册黑写。可是这一刻，我忽然想保护他一次。我不愿见他被这样劣待，这样的为难。
“阿青。”谢自意却是唤我，我回过头，对上谢自意含笑的一双眼，仿若盛开万千桃花。
他恍若置身在万里青烟波，十里天彩林。他伸手，眸光似有澹澹清光，他对我道：“到我身后来。”
我看看他，再看看举着长剑的宁玉元。我这一刻忽然有一种感觉，我像是站在人间的缝隙里，我仿佛在触摸这悲欢离合，也像是在一点点远离这人世纷杂。
于是，下一刻，我听话的走到了谢自意身后。我把身影隐在身后，他的人，他的影子便挡在我身前。
“阿青刚才说的，便是我心中所想的。太后。”谢自意平静的看着宁玉元，他的母亲道：“你是东沧太后，嘉文帝君的皇后，当今嘉禾帝君的母后。却是与我东沧丞相谢自意，没有半分关系。我谢自意生于世间二十五年，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力承当。今夜我探云取月便是按照世间的法则而来，你们的名字，尊荣，乃至性命，都将成为前朝的历史。今夜之后，不。”谢自意眸光滑过躺在地上的沈梦煌，含着笑意缓缓道：“从现在起，这天下便只有一个谢自意。”
“我杀你！”宁玉元终于还是挥剑像谢自意刺来，我闭上眼，这个女人，当真是任性了一辈子。嘉文帝君的善良隐忍是好意，却终究还是改变不了她的本性。
然而谢自意不是嘉文帝君，他受过人世最痛的苦楚，最残忍的伤害。他也不可能对宁玉元有什么恻隐之心，于是此刻，他只是朗笑一声，转身一抬手，旁边的左七便长剑出鞘，我睁眼只见那骄纵了一生的女人，睁大眼，缓缓的倒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