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颖所在的小区是还房安置小区,住着跟他们家一样自以为提前进入小康的前农民们。保卫室利用地形巧妙地安放了一张麻将桌,两位保安、一位老妇、一位中年男人正聚精会神地进行奖金菲薄的麻将比赛,乐而忘食。进门的草坪插着一块警示牌,醒目地用红字写着两句话:请狗不要在此大小便,在此大小便是狗。似乎可以由此窥见小区居民们的人文风俗。横七竖八的中低档轿车覆盖了所有的人行道,即使最有智慧的交警,也无法想像它们如何停放以及离开。一楼的住户还保持着几年前的勤劳传统,用竹子和木头搭建鸡棚,侵占一大半的过道,剩下的空间可以判断楼上的住户中没有胖子。二楼的阳台上毫不羞惭地陈列着从女人胸罩到男人内裤的所有遮羞物,不太笨的人应该想象得出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和体型。三楼房门开着,传出高亢的音乐,明显不是为了标榜主人的高雅爱好,而是显示拥有某种昂贵的器材。琴高一路叹气,你很难说这里是贫民窟还是高级社区,他们不是天生与邻为壑的坏心眼,而是千百年来沉淀的恶习,具有把一张白纸涂抹得凌乱、肮脏和喧哗的能力,就像很多老艺术家的境界:为所欲为。可就是在这样的小区中,有一个女人,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她的肉体。琴高苦笑。
朱颖打开门,穿着拖鞋,扎着围裙,房间奢侈地开着空调,飘散着菜香,琴高垂涎欲滴,发了下愣。他想起读研的时候,曾经发誓,就算为了不再天天吃食堂,也要在毕业后立刻结婚成家。他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朱颖,两瓶从超市买的酒,花掉了他小半月的薪水。朱颖接过放下,拿双拖鞋给他,笑着说:“你自己坐。我在炒菜。”飞快地奔回厨房。琴高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在客厅沙发坐下,打开电视,有一半的台约好一起在播放广告,有几个台是地方新闻,那些端坐着发言或者被簇拥在工厂田间做指示的领导,琴高一个人也不认识,剩下几个台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中分小青年在讲股票大盘,这个时段,《新闻联播》整装待发,电视连续剧还在排队,琴高无聊地翻着台,感受着房间里空气的温暖和暧昧,不禁心猿意马,突然之间,他发觉自己不仅心情动摇得厉害,身体也无耻地起了反应。他随手拿过摊放在茶几上的一本书,朱颖从厨房探头张望,风一样奔了过来,一把将书抢了过去,“你看电视,不许乱翻人家的东西。”然后重新奔回厨房。琴高没有看清书名,可看见了她脸上有一种被偷窥的紧张和羞涩,这种微微惶恐和脆弱的表情让琴高怦然心动。琴高站起身走向厨房,走到朱颖身后,迟疑一下,抱着她,身子也贴了上去。朱颖颤抖了一下,快速地把菜铲到盘子中,“客厅去,不许烦我。”扭动着挣开琴高蠢蠢欲动的双手,端着盘子往客厅去。琴高涎着脸跟上,依旧用双手从背后去抱她,突然一声尖叫,琴高吓了一跳,那条叫欢欢的小狗不知从什么地方扑了出来,冲他狂吠。
狗的鼻腔里有细密的感知气味的细胞膜,嗅觉是人的四十倍,它肯定嗅到了琴高的不良企图,或者出于忠诚,或者因为妒忌,关键时刻果断出击。琴高提腿,做出恐吓的样子,朱颖放下盘子,抱起小狗进了卧室,好一会儿抚慰,出来对琴高说:“狗是通人性的。它肯定知道你是坏蛋。”琴高心道,屁,不过是动物的条件反射。天天喂食,鸡鸭鱼鸟,老虎毒蛇也会。这小狗肯定记得每次见面朱颖那种公主下嫁的做派,狗仗人势,仗势欺人。嘿嘿笑着,伸手去抱她。朱颖推开他,叱道:“吃饭。”两人在沙发上并坐下来,菜并不美味,琴高满足地吃了两大碗饭,喝了半碗汤,躺在沙发上看朱颖收拾。灯光映射下,朱颖的脸色像一碗熬了一夜的良汤,浮闪着若氤若油的光亮,生动了很多。一会收拾完毕,朱颖过来坐到琴高身边,琴高伸手去搂他,朱颖问:“有什么打算?”琴高停止动作,这句话太过笼统,不知道是问春节放假,还是这遥远而漫长的一生。他的手在朱颖的腰上拍拍,说:“打算什么,随其自然吧。”朱颖拉开他的手,生气地说:“你就是这样。我不喜欢你这个脾气。你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要死不活吧。”她就像恋爱中那种典型的实用主义者,每一次亲昵都标着相应的价格,琴高这个回答让她非常不满意,所以她立刻坐远了些。琴高本来就一直让她不满意。这个具有硕士文凭的网络公司编辑部主任,不算坏也肯定不能算好,既不能让她觉得满足又让她觉得毫无挑战,就像一台老式的286计算机,虽然可以运行,但明显跟时代有脱节,很多时候迟钝无比,她本来已经决定判他的死刑,可是上次的酒宴,拥军对琴高的特别照顾让她刀下留人,这个286是不是具有她没有看清楚的某种价值?她崇拜拥军,迷信拥军,她相信拥军这样精明的人不会看走眼,那么,就像电脑可以升级换代,这个人的内核如果重新配置,似乎也值得进行一些风险投资。还有一个原因促使她这样做。昨天下午在麻将桌上,她的一位麻友带着轻蔑的口吻说她们共同的一个朋友“嫁不出去”。这让她产生一种唇亡齿寒的危机感。这四个字是对一个中国女人最无情的咒骂,是一个很恶毒的标签,任何女人年龄一大,就像卖场里滞销的商品,只供挑选,替别人提供了最佳攻击的理由和机会,她不想成为别人背后谈论的对象。
琴高看着朱颖,无言以对。他的母亲过世早,所以不像别的孩子见惯这种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的复杂表情,朱颖现在替他补上这一课,不由心中发虚,又有些恼怒,电视上经常看见成功人士畅谈人生,无一不是四十岁后就环游世界,即便办公室的同事,也不乏豪言壮志,不是车子就是房子,最低调也是股票名牌,自己那些卑微理想根本拿不出手,像贪官的赃款,不能公诸于众。当然,自己也没有兴趣向她展示。嗫嚅半晌,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不会尝试用杠杆去撬起地球。”“你看人家——”朱颖生生吞掉拥军的名字,“——好,不跟人家比。所谓成家立业,立业……我们暂时不讨论,成家总得要有一个窝,一套房子吧?现在房价比吹气球膨胀得快,你那点儿薪水还房贷都不够。”她丰满的身体微微侧倾,就像一只母鸡歪着头,可是她的语气更像好斗的公鸡。琴高无奈地苦笑:“王侯将相是没有种,但有一个过程,要想一夜暴富发达,只有去抢劫银行。”朱颖冷笑:“我倒觉得你很满足现状的。”琴高被逼得无法,说:“不是我不愿意看黄色画报,而是我舍不得花钱仅仅看半裸的女人。”朱颖冷笑加倍,可是笑容不会儿像负负得正,变成热笑。“这什么话?学会玩文学了啊。好有志气,我看一直都是在装清高,不承认自己无能。”琴高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很委婉,但是,也许的确是事实。”朱颖轻蔑地说:“我懒得跟你绕这些弯弯曲曲的圈子。不是我说你,像你这种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的男人,只喜欢说大话,赚钱的事一件也做不来,眼高手低,除了守着一个破公司给人做奴隶,拿份死不了活不了的死工资还能做什么?炒不来股,干不了房地产,不会投机倒把,混不了黑社会……”
琴高无语,很想恶毒地替她加上一句“家里还没有几分土地等着政府征用”,他和她的交流总是这样,南辕北辙,就像木头不能生长在水泥地面。所以每到最后,琴高只有秉承维特根斯坦的忠告:“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对于不能谈论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
朱颖生气地瞪着他,这是最令她厌恶的反应,哪怕他还嘴。她吐了口气,决定进入下一个程序。这是她的妥协,也可以看成她的迂回。既然下午做了决定,他们现在已经坐在一起吃了饭,她现在暂时迁就他,放过他,他脑中某些固执的,不合时宜的想法,以后有的是时间帮他改正,当然,前题是他值得她去拯救。她坐回沙发,靠近琴高,柔声问:“好吧,我们不吵,你平心静气地想一下,假如,我们在一起……你不会一辈子让我跟你住出租屋吧?我们可以跟我父母住在一起,只要你不觉得委屈。”她的脸罕见地微微泛红,琴高忍不住心跳一下,说:“你想得周到。很识大体。”朱颖说:“你知道就好。”身子靠了过来。琴高僵住。他正想说我不是在夸你,这句话生生吞了回去。他接触到朱颖温暖的身体,——朱颖的眼睛在看着电视机。据说人的交流中,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信息是通过语言来传达,其余百分之八十是通过眼神、肢体语言等表达。这是一个确凿无疑的信号。这个时候,琴高似乎应该颤抖着声音,还有身体,激动而虔诚地表白,然后,像那一句最通用的大白话说的:生米煮成熟饭。这似乎本是他一直渴望的,好比演义成为正史,可是,当一切可能发生时,他突然迷惑起来:这就是他的爱情?哦,爱情是说不上的。那么,这就是他的婚姻?康德认为婚姻的意义就在于“合法使用对方的性器官”,难道他的婚姻目的就是为了合法拥有一个女人的身体?他的追求是否非常无聊?他是向肉欲屈服的懦夫,向现实投降的俗人……琴高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这么重要而暧昧的时刻,电话铃声异常的尖利刺耳,好像飞行中遭遇气流,工作中电脑黑屏,两人都吓了一跳。琴高接了电话,是陶诗人直截了当的命令:“西门桥,烧烤。我看你QQ不在线,那就没有加班,过来吧,我们等你。”
他和陶诗人聊得投机,陶诗人约了几次喝酒,琴高天天加班,可是现在,琴高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完全理解朱颖,明白她对他的期望,他不忍成为她梦想破灭的凶手,也不愿意成为她欲望的奴隶。他回答陶诗人,说马上就去。他向朱颖告辞。朱颖没有回答,冷冷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琴高换鞋,出门,关门,然后,她瘫软下来,在心里竖起中指,流利而恶毒地咒骂。
琴高走出小区,满地苍凉的月色,街道两边的楼房半隐在月光里,看得见的部分,泛着羞涩的白光。他想朱颖在生气吧,责怪自己莫名其妙,心思不定?人是不如月亮的。月亮多好,像送牛奶的人定期去来,一点也不担心。琴高觉得自己刚才的行动是正确的。很多人只会意识到上床前的交易,可是对于绝大多数男人来说,上床后他们付出的代价更加沉重。琴高不愿意自己的婚姻从现在一直对付到七十五岁。马克思说婚姻是压抑人性的,不需要他多提供一个实证。男人是泥,女人是水,倘若这比喻不错的话,他和朱颖结合的产物,毫无疑问是坚硬的水泥。琴高不承认自己是朱颖认为的那种失败的男人,心中填满像女人一样渺小而密集的怨念。朱颖的标准太实际,他是清贫,没有房没有车,天天生活在这个物欲社会里,很有压力,可他没有迷失自己,虽然不唱什么君子固穷,却也勉强能够不改其乐。唉,既然他和她的想法如此迥异,那么就Forever撒哟那啦吧。琴高走到冬夜的街上,一路胡思乱想,感觉自己的孤单像拔光了牙的牙床,想到陶诗人,突然一阵莫名的欢喜。
好不容易找到陶诗人说的烧烤店,其间还通过一次电话,陶诗人对于地理坐标的描述显然不及诗歌写作组织文字准确,琴高站在门外张望,一个人站起来招呼:“老郑?”琴高挥手致答,走了过去,那人伸出手来跟琴高握手:“我是陶春。”跟着把同桌的两男一女介绍给琴高。陶诗人中等身材,长发披肩,相貌颇为英俊,一件套头线衣,污迹斑斑,琴高不恶其脏,倒担心他冷。另外两位男人一姓谢,一姓张。姓谢的陶诗人介绍也写诗,职业是教师,比陶诗人矮一些,一头乱发像践踏后的庄稼,穿着比陶诗人还要不讲究,衣服裤子鞋子都令人生疑,因为与他的教师身份是如此的不相配,彼此之间也是不相配,不仅是风格,甚至尺码也破绽百出,似乎他买和穿都是采用随机函数。谢诗人戴了一副黑框的眼镜,目光炯炯,跟琴高握手时用力十足,差点儿害得琴高当场出丑,痛叫失声。姓张的是位画家,他色彩斑斓的棉袄似乎便是名片,削瘦的脸颊让他所有的表情都显得像在苦笑,他也是中学教师,但那个女孩子的身份出人意料,竟然是张画家的学生。琴高跟每个人握过手,然后在陶诗人的指挥下跟每个人碰了一杯,这是江城酒桌上的规矩。因为不是白酒,琴高现在可以尽量表现得豪爽一些,他看见墙边像勋章一样排放着十几个啤酒瓶,感觉像股市中那些自以为抄底的人一样,心中非常踏实。可是这是一个错误。接住一支下跌的股票好比去接一把落下的刀子,必须得等它落到地上,再弹上几弹,彻底不动弹了,再去捡它才是安全的。琴高不知道陶诗人喝酒的辉煌事迹,也不知道陶诗人喝酒的定式,——从六点正餐开始,必须到十二点消夜结束,现在,只算是刚刚起兴。冒然入市,几轮酒来酒去,琴高感觉有些头晕,陶诗人却依然神采奕奕,跟刚见面时的状态没有变化。幸好陶诗人没有过分监督他喝酒,——陶诗人并不重视他这个人,甚至,他不重视这个世界。琴高已经感觉到,陶诗人邀请他来,似乎只是为了增加一个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