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丽虹
在西湖的西南方,有一个两峰夹峙的山陇。因五代吴越时期这里建有佛寺满觉院,它便得名满觉陇。
满觉陇自唐代起就遍植桂花。据说杭城曾有“雪”之三绝:西溪的芦花,名之秋雪;灵峰的梅花,名之香雪;满觉陇的桂花,名之金雪。金雪!桂花树偃伏石上,花时满阶满坡都是细细密密的桂花,就像铺了一层金色的雪。美得真过分!
这样一个地方,想必会发生一些故事。
事实上,满觉陇的故事,亦如这里年年开放的桂花,发生了一茬又一茬。让我们循着桂花的记忆往回寻觅……
那一日,《迟桂花》就在这一天孕育
很多人对满觉陇的注目源于一篇小说,很多人去满觉陇之前要做一件事——就是读一遍这篇小说。小说名为《迟桂花》,作者郁达夫。
1932年10月7日,《迟桂花》就在这一天孕育。
在《沧州日记》中,关于这一天,郁达夫写道:
早餐后,就由清波门坐船至赤山埠,翻石屋岭,出满觉陇,在石屋洞大仁寺内,遇见了弘道小学学生的旅行团。中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女人,大约是教员之一,相貌有点像霞(王映霞)……
在南高峰的深山里,一个人徘徊于樵径石垒间时,忽而一阵香气吹来,有点使人兴奋,似乎要触发性欲的样子,桂花香气,亦何尝不暗而艳。顺口得诗一句,叫作“九月秋迟桂始花”,秋迟或作山深,但没有上一句。“五更衾薄寒难耐”,或可对对,这是今晨的实事……
今天的一天漫步,倒很可以写一篇短篇。
七十多年后读这则日记,不知怎么,我总觉得里面有很深的思念与哀伤。那时他经济拮据,与妻子王映霞的关系也开始紧张。
至11月20日,郁达夫完成了《迟桂花》,12月1日发表于《现代》杂志。
《迟桂花》的情节是“我”应邀到杭州满觉陇翁家山参加朋友的婚礼,遇见新寡而被迫回到娘家的朋友之妹莲。“我”在游山途中为莲的纯真质朴所感动……
满觉陇的山色花香一触到郁达夫的笔,便氤氲开了。郁达夫向来对草木泥土有一种亲情和远意。这种亲情和远意一旦糅进桂香,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人味道。很多人读完《迟桂花》,就想去那些山间石阶寻觅当年的足迹,想去闻一闻迟桂花的浓郁香气。
七十多年来,有无数人享受过这株“迟桂花”的芳香。我们从不同的书架上取下郁达夫的书,我们从不同的版本翻到这一篇,我们从不同的章节忍不住抬起头来远望,我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去想象书中的桂香……
我想,每年深秋,满觉陇的迟桂花开始飘香时,总有一缕香气是为着郁达夫吧。
那一月,他心中既焦虑又凄凉
1923年8月,有一封信自遥远的北京飘至满觉陇。
信是徐志摩写给胡适的。那时胡适正在满觉陇养病。信中说:“蒋复璁回来说起你在烟霞深处过神仙似的生活,并且要鼓动我的游兴,离开北京抛却人间烟火,也来伴你捡松实觅竹笋吃……我听了仿佛是烟霞岭上的清风明月,殷勤地亲来招唤……你若然住得到月底,也许有一天你可以望见我在烟霞洞前下车拜访。”
9月25日是那年的中秋节,次日,徐志摩来了,这个热情率性的诗人终于闻到了满觉陇的桂子香,“这香味好几年不闻到了”。可到了烟霞洞,却发现胡适和朋友游花坞去了。徐志摩喝了一碗茶,捡了几片大红叶,就急急下山了。
两年后还是9月,满觉陇又见到了徐志摩。这次的徐志摩简直是失魂落魄。那时,徐志摩与陆小曼发生婚外恋,因小曼的离婚阻力重重,社会舆论的压力非常大,他心中既焦虑又凄凉。他去满觉陇寻桂,谁知那天风雨大得很,差一点把轿子都刮翻了,初桂经不起风雨,竟已飘零净尽。就在这次,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凄,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
这年头活着不易!
再过一年多,1927年3月,满觉陇终于见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徐志摩了。
守得云开见日出,他同陆小曼终于结婚了。他们是清明节回硖石扫墓后来杭州的,在翁家山石屋小坐,即上烟霞。那次游玩,连陆小曼这样身体没有小半天完全舒服的人,也能狂喜着爬上山坡,连跌倒也不顾,采来山花插满头。
四年后,诗人因飞机爆炸当场殒命,年仅三十六岁。
七十多年过去了。想当年,年轻的储安平曾寄了一袋西湖边的桃花给徐志摩,如今,我们想寄一袋满觉陇的桂花给徐志摩,已无处可寄了……
那一季,他们只享桂香一季
1923年夏秋之际,胡适曾在满觉陇养病三个多月。此时他三十二岁了,名满京城。但是,他在满觉陇遇见了在杭州上学的小表妹曹珮声。于是,八十多年前的满觉陇,看到了胡适人生中一个不同寻常的季节。
这个秀慧可喜的小表妹,六年前是他的新娘的小小伴娘。而曹姑娘呢,情窦初开时看见穈哥(胡适原名胡嗣穈),便起了思慕之情。层层叠叠的思慕,芳心可可,如今遇见他只是喜之不尽。一来二往,胡适在犹豫自苦中还是动了凡心。在满觉陇迷离的烟霞古道上,终于将小表妹揽入了怀里。
那一季的日子,密密麻麻记在胡适的日记本上,一如那年的桂花密密麻麻开在满觉陇的山谷里。
9月11日:桂花开了,秋风吹来,到处都是香气。窗外栏杆下有一株小桂树,花开得很繁盛。昨天今天早上,门外摆摊的老头子折了两大枝成球的桂花来,我们插在瓶中,芳香扑人。
9月13日:下午我同珮声出门看桂花,过翁家山,山中桂花盛开,香气迎人。我们在一个亭子上坐着喝茶,借了一副棋盘棋子,下了一局象棋。
9月14日:同珮声到山上陟屺亭内闲坐。我讲莫泊桑小说《遗产》给她听,上午下午都在此。
10月3日:这是在烟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次日珮声回杭州女子师范读书)。下弦的残月,光色本惨惨,何况我这三个月中在月光之下过了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去,不禁黯然神伤。
满觉陇的最后一批桂花凋谢时,珮声发现自己怀孕了。胡适决定北上。
离婚?他的小脚太太噌噌噌从厨房拿来明晃晃的菜刀:“离婚可以,我先把两个孩子杀掉。我同你生的孩子不要了。”热昏头的男人吓住了,立刻清醒了。害怕、名声地位、对妻子的歉意……
他回小脚太太身边。她,孑然一身,独居终生。
满觉陇的桂香,他们只享一季。
在烟霞洞旁的小院子里,从此,有两棵树——花泡树和油麻藤树——开始依偎着生长。八十多年后,这两棵树仍旧在。大凡走进烟霞茶室的人,都惊奇于它们直插天空的高度,惊奇于它们不离不弃的姿势……
那一世——这一世,也就等于几世了
说满觉陇,一定要说到金复三居士。金复三之于满觉陇,不是过客,是家人。
据说,在清同治、光绪年间,从福建来了一位僧人,名叫学信。他有两个特点:一是具有高超的文才,二是有精湛的烹调手艺。烟霞寺在他的主持下,一时成为文人墨客雅集的地方。当时的名流如陈豪、俞曲园等都乐于与他相交。杭州这个地方,自古就有名士与僧人相交的风气。如白居易与韬光禅师,苏东坡与辨才禅师。有些僧人本身就是诗人,人称“诗僧”。学信是不是“诗僧”不得而知,但他起码能够品诗谈诗。
浸润在清新的山林之气中,面对一位博学僧人,品尝佳肴,闻吸桂香,是多大的福分啊。因此,烟霞洞的素餐名盛一时。《清稗类钞》记载:“寺庙庵素馔之著称于时者,京师为法源寺,镇江为定慧寺,上海为白云观,杭州为烟霞洞。”烟霞洞的席价最上者需银币五十元,1933年,英国作家萧伯纳来上海访问,宋庆龄、蔡元培等人一起请他吃饭,上海有名的功德林素餐,也只用了四十六块银圆。
学信师父带的徒弟就是金复三。金复三跟着师父念诗文,也学师父料理饮食。烟霞洞的素餐到了金复三手上,并未衰落,照样名满杭城。
八十多年后的今天,如果你第一次走进烟霞茶室,你会被那里静谧的氛围所感染,笑声马上收敛。你会惊讶小院里那棵亭亭如巨盖的千年黄杨树,小径旁那株巨大的古樟,还有一样特殊东西——摩崖石刻。
烟霞洞青白色的礁石上,一方块、一长块、一椭圆、一三角,大大小小磨平的石体上,有篆体、楷体、草书、隶书、行书。因长期雨水冲刷,字上的颜色均已脱落。但仔细辨认,仍能看出这些石刻的内容大多是在此游玩和用餐,落款时间大多在民国。站在这么多的摩崖石刻之间,很难不让自己去想象当年这里的盛况。
想来金复三居士亦如他的师父,在古藤垂垂的烟霞洞边上置起一丘丘菜圃,在古朴静寂的烟霞寺边边角角种上累累瓜果。每当客至就餐,“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冬菇、冬笋,加上雪白的大白菜是“二冬白雪”,加上粉丝,是“丝雨孤云”。半透明的桂花栗子羹总是在他手上快乐地颤抖……是啊,将自己对蔬肴的亲情,烹入一餐又一餐,然后在烟霞洞的佛像前劳劳送客,互相作揖,互道珍重。
据说胡适在此养病时,非常欣赏这里的素斋,曾有诗幅留给金居士:“我来正值黄梅雨,日日楼头看山雾。才看遮尽玉皇山,回头已失楼前树。”
抗战期间,金居士仍守着烟霞洞,伴着那些佛像。一个僧人,本是“但看花开落,不言人是非”。但是,他因不向日本军阀和汉奸屈服而受尽了欺凌。抗战胜利后,有朋友去烟霞洞看他,他从箱中取出胡适写给他的诗幅说,在沦陷期间,保存一张手迹是很不容易的。他托朋友告诉胡适,他年事已高,怕晤叙机会不多了,盼望胡适早点来杭州相聚,他将亲自再为胡先生烧几样素菜。那年,金居士已经八十岁了。
胡适写来一封长信,答应第二年来杭州看他。但是,没等到第二年,金居士便撒手而去。从此,烟霞洞衰落下去……
算来,金居士离去后,已六十多年了。满觉陇凝聚的岁月里,一个又一个生命的轮回中,有多少个金居士这样的家人?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遇……”是啊,满觉陇的岁月里,也总有些像我这样来寻找桂花记忆的人吧。在桂花的记忆里与你相遇,你的不在也就如同你的在。那么我的这一世,也就等于几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