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坐在饭桌前,束手束脚,正襟危坐,一动也不敢动,脸眼珠子都不敢稍稍晃动一下,仿佛回到了小学二年级的课堂上,而且站在讲台上的,还是全年级最为严厉,最为变态的中年女老师。
饭桌上一溜儿摆了十几道菜,大大小小的盘子挤得满满当当。干锅牛柳,茶树菇炒牛腩,酥辣羊肉,干煸四季豆,虎皮青椒,酱汁排骨,蜜汁烤鸭……十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摆在我面前,浓郁的香气不停地在往我鼻子里窜,但我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只是死死地盯着属于我的那份碗筷,看着洁白的骨瓷和质朴的乌木,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些菜自然不可能是东子做出来的家常菜,而是从福禄酒家叫来的席面。
就在我的对面,白衣少女举着筷子,十分灵巧地夹起一块蜜汁羊肉,送入粉嫩的嘴唇里,细细地嚼了几口,脸上露出十分满足的笑容,用一种比蜜汁还要清甜一万倍的声音赞叹道:“好多年没吃了,这福禄酒家的味道,还是一如当年啊。”
正在大快朵颐的白衣少女,粉嫩的嘴唇被菜肴的油脂浸润,亮晶晶的显得格外诱人。但我眼里看着,心里却不敢起丝毫邪念,只是听到她这句话,却不由地腹诽——您老说的好多年,恐怕比一般人嘴里说的好多年得长得多得多吧。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我的腹诽,白衣少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眨巴着天真无邪的水灵灵大眼睛,用颇为奇怪的语气问道:“小乐乐,这么多菜,你怎么不吃啊?”
被她这么一瞅,我心里不禁一颤,只能讪讪地笑了笑,一句话都不敢说。
之前在门外面,我和东子被这位看起来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变成了两尊蜡像,呆呆地站了将近半个小时。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挂掉的时候,一直伏在我怀里的白衣少女,终于像是感怀完了当年的情绪,恢复了我们俩的行动,让我进来陪她吃饭——至于东子,现在还跟个门柱似的杵在外面,倒不是不能动,只是实在被今天这超乎想象的一幕给吓呆了,正双目失神地站在外面抽着烟。
这白衣女子容颜姣好,虽然算不上是倾国倾城,但是却清丽无双,整个人的气质有如幽深海底蕴藏的夜明珍珠,极为出尘。也难怪当年,像我爷爷那样的青年俊彦都要为其心折。只是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身体验,我实在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清丽脱俗的小姑娘,居然是数十年前民国时期的人物。
更加难以相信的是,她居然拥有那么恐怖的力量——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经受了数十载的光阴摧残,依然能够保持如当年般绝世的容颜,本身就是一件十分神异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她是吃了什么不老仙丹,还是当了数十年的女尸又复活重生了。当然,从巫王遗迹里的事情来看,后一种可能的概率要大一些。
不过令人庆幸的是,她现在好像终于对这个时代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知,除了依旧穿着那件如同古装戏一般的白色长衫之外,至少能够分辨出来,坐在她面前的人不是许文则,而是他的孙子许乐。
与此同时,她对于自己的那种神奇的能力,也已经能够控制自如。不然的话,我和东子恐怕就要再为琉璃厂添上两条冤魂和一桩灵异事件了。
当然,我相信,现在的她,依旧有能力一个念头就了结了我的小命。因此,我坐在她对面,还是有些战战巍巍,连头都不敢抬,就这么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碗筷。
这桌从福禄酒家叫来的席面,她已经细细地品尝了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她的樱桃小嘴一刻不停,一边品味着暌违数十年之久的美味,一边发着些酝酿数十载的感叹,一面跟我回忆着复活之后这段时间的经历。
原来当日在神农架,巫王遗迹被胖子用炸药炸塌,地下河水倒灌进来之后不久,她就被胖子用强效麻醉药击倒,昏昏沉沉地被带了出来。
再次清醒过来之后,已经是被胖子的手下们看守着,坐在车里,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正往兰州开着。虽然民国时候已经有了汽车,也已经有了公路。但那个时候自然不可能有陆地巡洋舰,也不可能有一马平川的高度公路。更何况胖子的手下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刚刚清醒过来的白衣少女自然是被吓得不轻,下意识地催发了自己的神异力量,结果就是陆地巡洋舰一下子失控,冲出了高速公路,制造了一起车祸。胖子的手下死了好几个,而白衣少女也不知道是不是侥幸,居然毫发未伤。
还好跟在后面的胖子反应及时,又用麻醉药将她制住。但这个时候,胖子也不敢贸然行动,就在兰州停了下来,找了一处以前安插的据点,然后向他背后的人呼叫支援。这处据点,自然就在兰州军区疗养院的附近。
据白衣少女所说,当时她是冥冥之中感应到了我的气息,以为我是我的爷爷,无助的她自然就趁看守人员不备跑了出来,不顾一切地跑来找我。以她的神异能力,疗养院里的那些安保自然不可能拦得住她。还好胖子察觉得及时,跟了过来,用麻醉枪再次将她放倒,不然的话,疗养院里恐怕又要多出来两条冤魂。
再然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胖子将她带回去之后更是严加看管,麻醉剂一支接着一支,将她一路运抵了北京,运回了胖子公司的总部。
在白衣少女短暂的清醒时间里,胖子的手下也在不停地给她灌输着有关于这个时代的信息,告诉她,现在距离民国,已经有一百多年了。胖子的目的是希望她能够尽快地平复情绪,然后从她嘴里面得到一些关于当年的信息。
但胖子万万没想到的是,经过十数日的麻醉,白衣少女神奇的身体已经对这种麻醉剂有了一定的抗性。就在胖子跟着我回到九大家族祖宅之时,白衣少女又从胖子手下的看守中逃了出来。不过这一次,她已经大致地接受了残酷的事实,开始适应这个时代,也冷静了下来,并没有用自己神异的力量伤害到其他人。
重获自由的白衣少女漫无目的地走在北京街头,然后突然感受到了“我的气息”,接着就找到了我在琉璃厂的古董铺子,把刚刚回家的东子制住,然后尝试着用电话从福禄酒家叫了一桌席面。正当她准备大快朵颐之时,我回来了。她虽然已经知道我其实是许文则的孙子,但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扑进了我的怀里……
然后我就被她叫进了屋子里,陪她吃饭。然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所谓的“我的气息”,是从我爷爷留下来的半块玉佩上散发出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拘谨的表现影响了她吃饭的心情,少女秀眉微微一皱,轻轻地放下了筷子。她盯着我看了许久之后,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带着三分哀怨两分凄婉,柔声道:“小乐乐,你和他,长得真像。”
她说的他,自然是指我爷爷。
虽然我童年的大部分回忆都和爷爷有关,但那时候他已经颇显老态,我从没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也不知道我和爷爷到底长得像不像。只是白衣少女此时看到我,思及故人,也是人之常情。
但我脑子里,就突然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而且居然鬼使神差地顺口说了出来:
“你……不会是我的奶奶吧?”
“噗嗤……”听到我的问题,白衣少女先是一愣,然后忍俊不禁地捂着樱桃小嘴笑了起来。我愣愣地看着她笑了好久,这才停了下来,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道:“当然不是啦……那个,你的奶奶,是谁啊?”
听到这个问题,我心中一惊,大呼不妙,心想她不会是吃醋了吧。不过我转念一想,如果她不是我奶奶的话,那么我奶奶早已入土多年,也没法子和她争风吃醋了。于是我才悠悠地实话实说道:“不知道,我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也从来没有听我家里面人提到过她。”
“哦,这样啊……”白衣少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起筷子,继续开始对付桌上的饭菜。
说实话,这一点是最令我感觉不可思议的。
因为即使是在电影里面,死而复生的僵尸即便外貌上没有丝毫异处,但由于内脏已经被腐蚀,根本不能吃人类的食物。没想到这个白衣少女不但可以正常进食,而且胃口似乎好得出奇,不一会儿,桌上的十几道菜就被她消灭了一半。
这时,她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拿起一次性餐布擦了擦嘴唇上的油渍,带着好奇的神色看着我,良久之后,这才笑着说道:“小乐乐,等会儿陪我出去逛逛,好吗?对了,你怎么不吃啊,你不饿吗?”
“不……”我下意识地摇摇头,突然反应过来,又猛地点了点头,辩解道,“可以,等会儿我带你去逛逛。嗯,我不饿,你吃饱了我们就出发吧。”
我正说着,肚子就十分不配合地咕咕叫了起来。
“哈哈,”白衣少女忍俊不禁地抿嘴一笑,打趣道,“还说你不饿呢,肚子都叫了。好啦,不要紧张,在我面前,那么拘谨干什么啊?”
说着,她的目光突然闪烁了起来,神情也一下子沉了下来,许久之后,这才幽幽地感叹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么多年过去了,整个世界都变了,随风而逝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你说是不是,我既然活了过来,就要努力去适应这个新的世界啊——你呀,也不要当我是个一百多岁的老怪物了,就当我是一般的女孩子吧,你可以叫我小茹。”
“嗯。”
我默然地点点头,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终于受不了肚子里胃液的翻涌,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就在这时,我隐约间听见,对面的小茹突然低下了头,低声轻轻呢喃道:
“他以前,总是这么唤我的……”
听到这话,我握着筷子的手一僵,夹着的蜜汁羊肉一下子掉在了桌子上。
我突然有些理解小茹的心情,对她而言,这几十年的光阴不过是在古棺中的一场长眠罢了。但是就在她的睡梦之中,不知不觉间,整个世界都在一刻不停地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待她醒来之时,整个世界都已经沧海桑田,最爱的人不见了,最熟悉的人们也都不见了,面对着的,居然是当年心爱之人的孙子。
这样的场景,恐怕足以令哪怕心灵最为强大的人绝望。
我心头长叹了一声,最终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默默地夹起刚刚掉在桌子上的蜜汁羊肉,缓缓地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陈酿了数十载的感伤。
正在这时,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
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