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瑕送上几张纸:“钱小姐,你什么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但做人其实也不是不爽气。我想,这个不幸,不会让你生出怨气。两个人两情相悦,有了爱的结晶,是件喜事,即使发生意外,那也不怪嘉伯,是你愿意为爱人承受的损失,只要他是爱你的,这份爱就抵得过苦;只要他爱你,就都是值得的。只是……你没想到,嘉伯那么快就移情别恋,同你说了分手,是不是?”
钱小姐已说不出话,她超大声地擤鼻涕,抽泣着拼命点头。
“对嘉伯来说,恋爱已经结束,他对你也许还有愧疚,但可以面对这个事实;但对你来说,困难的不是承认嘉伯已不爱你,最困难的是,承认你曾错认了嘉伯。原来在你满心以为他还爱你的时候,他的爱情早已经变薄变淡。很多刚失恋的女人都会觉得自己很笨,钱小姐,其实你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愚笨。”刘瑕说,“你做不到方立未婚妻的洒脱,她一确定自己押错宝,立刻割肉走人,你和方立一样,都困于自我欺骗的轨迹中。方立那一推,与其说是一时冲动,倒不如说是情结的爆发。他做不到自己从心结里走出,只能毁掉造成困境的客体肖恩华,这和仇恨、报复无关,只是在那时那刻,他等不到别人出手,也不能接受别人履行,这种摧毁,只能由他自己来完成——他已经模糊了思想与现实的边界,遗忘了这么做会产生的种种后果。”
她干脆把一整个纸巾盒都给了钱小姐:“钱小姐,你对嘉伯的骚扰,也在于边界的模糊——对你的潜意识来说,现实是错误的,它在鞭打着你尽快改正,再制造出一个爱你的嘉伯。但这种行为,真的能奏效吗——方立即使不死,也要服刑,一生几乎全毁。”
“当然,你不会这么过激。”刘瑕柔声说,“但钱小姐,这世界,不是绕着你来旋转。你看,嘉伯也是会报警的。”
钱小姐的双眼瞪得圆大,像是第一次认识刘瑕,又或者第一次认识自己。她左右躲闪着刘瑕温和的视线,嗫嚅着说:“我……我不知道,刘老师,以前……以前别的咨询师,从来没给我讲到这点……”
“因为他们一旦试图开始和你分析心理,展现出真正解决问题的决心,你就会把他们换掉。”刘瑕说,“钱小姐,你的爆发要来得细碎而持久,甚至于你和它已经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共生,甚至于排除外人的干预——你很满意我的服务,恰恰就是因为我明白你的需求,从没想过去干预什么。”
“我……我……”钱小姐讷讷不成言,她忽然站起来,但又坐下,双手在腿上绞成麻花。
屋内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刘瑕说:“没有关系的,钱小姐,指出问题,并不代表我一定会强迫你去解决它。你可以选择结束这个也许不那么愉快的话题,下次会面,继续一如往日——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也可以换个咨询师,我会为你转介。”
这句话有效地缓解了钱小姐的慌乱,她的表情松弛多了,咬着下唇,一边擦眼泪一边东看西看,偶尔深深地瞥刘瑕一眼。
“那……”过一会儿,她终于重新找回了节奏,“那,刘老师,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事已经成了,刘瑕清楚地知道这点。她看着钱小姐,就像是看着一本打开的书——只是不像是钱小姐,这种掌控感,并不会让她沉迷与自得。
“因为我想要你知道你在做的是怎样的选择,钱小姐。”她说,眼神恳切,看进钱小姐双眼,语气稳定、缓慢,仿佛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有一部分的你,一直希望改变,那部分的你,会让你在辞职时感到愧疚和难过,那部分的你,让你持续不断地来寻找帮助,那部分的你就像是在暴风圈里大声呐喊,但所有求助的声音,都被情结遮掩。我想让你知道,钱小姐,其实你并不孤独,你有地方可以求助——也许这么做稍微违背了心理咨询的规范,分析得太主观,但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是,这种纯粹善意的关心,虽然需要一定程度的演技,但往往是瓦解所有咨询者的利器。常常处理负面情绪的个体,往往更不能对付善意,钱小姐的防卫,在刘瑕的情感表现前土崩瓦解,她捂着嘴,又一次无声地掉起眼泪。
刘瑕没有打扰她的宣泄,钱小姐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哭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开始擤鼻涕,她几乎用完了一整盒纸巾。
“每个人选择自己的轨迹,是吧?”她低着头整理沙发上的纸团,鼻音还很浓重,“只能帮助想要被帮助的人——把你介绍来的齐老师也这么说过的。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做咨询,他就这么说了一句,我其实当时还真没明白。”
“齐老师水平的确很高。”刘瑕说。“他也是我的心理督导,如果你想要回去找他——”
“我不想回去找他。”钱小姐说,“刘老师,假设……只是假设……如果我真的想要治疗的话,你打算怎么开始?”
刘瑕没纠正她的错误用法,咨询和治疗其实不完全一致:“那下次咨询,我们会从探索心结的成因开始,找到解开心结,克服这种应对模式的办法。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也许不乏反复。”
“探索成因。”钱小姐重复说,她笑了一下,“探索成因……听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
刘瑕笑笑:“当然不可怕,这是个治愈的过程,不会每次都和这一次一样痛苦的。”
“好吧。”钱小姐把纸团全收集好,丢进垃圾桶,拍拍手说,“那就试试看呗,下周还是这个时间对吧刘老师?”
刘瑕点点头,站起来送钱小姐。钱小姐的眼神没和她对上,而是落在反光玻璃上:“哎哟!我的眼线!刘老师,借你们洗手间用一下噢,哎哟哎哟,真的糟糕了——”
借着眼线,她顺畅逃开,碎步跑到办公室门口,忽而又停下脚步,回头一盼。
“刘医生?”
“嗯?”
“谢谢你。”钱小姐顶着两个熊猫眼,对刘瑕浅浅一笑,又轻轻欠身,“谢谢你。”
刘瑕也不禁失笑:“不客气。”
送走钱小姐,刘瑕略事休息,回到办公桌前,沈钦早发来了十几个花痴表情。
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完全满意!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不过,比起方立的心理,我更喜欢的还是刘小姐在咨询时的英姿!舔舔舔舔,舔了好久屏幕!
……这人可还真是,这都什么恶心的比喻。刘瑕往后靠了一下,禁不住微皱眉毛,而沈钦肯定看见了她的表情,他变本加厉,发来了好几个小动物舔人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觉得你的咨询挺发人深省的。其实,很多人的心理问题,是不是也能简单地归结为“放不下”呢?
你这就和把所有过得不开心的人都简单归结为“心理障碍”是一个道理。
刘瑕说,她巧妙地切进话题。
但,是的,可以这么说,有很多心理障碍,都可以用“放不下”来概括。
她顿了一下——就像是抽出一把筹谋已久的刀,总会有些犹豫——随后继续键入。
就像是你……沈钦先生,对我来说,你也是某种程度的“放不下”。
沈钦并没有回复,刚才那玩笑的轻松气氛,不知不觉,已经一扫而空。但刘瑕没有如之前一样放弃,她知道沈钦在看。
和钱小姐一样,你的许多行动,也体现出了你对于帮助的渴望。沈钦先生,你知道自己出了一点小问题,需要介入,你也渴望得到专业的帮助——你一再和我发生接触,对于我经手的咨询案例,兴趣非比寻常地浓厚,这都是明确的信号,我一直能感觉到这一点。只是,我还不知道阻碍你接受帮助的“放不下”是什么。
当然,选择权永远在你,就像是我对钱小姐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轨迹。只是,我想说的是,沈先生,虽然我绝对不是你所说的“S市最好的心理咨询师”——
屏幕上忽然跳出了沈钦的回应。
你就是。
刘瑕删掉了打出的拼音,重新接上沈钦的话头——现在,她需要表示出一些诚意。而适当地示弱,能让沈钦获得更多的安全感。
不,我不是。事实上,仅仅是今天,我就做了两件不专业的事:第一,我明示你旁观咨询,这是对案主隐私与咨询伦理的极大侵犯;第二,我违背钱小姐的个人意愿,对她进行了侵入式的咨询技巧,这是对专业知识和技巧的滥用。
所以,我不会承认我是个好的,甚至是合格的心理咨询师,但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诚意。沈钦先生,我触犯这两条禁令,恰恰是为了向你展示我的能力与决心。
适当的示好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有能力帮助你,钱小姐证明我的能力;我很想帮助你,我的行为证明我的诚意。沈钦,虽然你曾拒绝过我的咨询邀请,但现在,你能让我帮助你吗?
沈钦又沉默了数秒——好像还在回味,但好事是,他没有再度回避交流。
我明白了,方立是给钱小姐准备的,钱小姐是给我准备的,这是个三连环的套啊!我居然还一脚踏了进来![兔斯基用砖砸头.gif]
他发了几个懊恼的表情,但刘瑕并没有被逗笑的闲情。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瞳孔微缩,双手不自觉地轻握成拳——她在紧张。
沈钦先生……
好啦好啦。
沈钦又发来几个笑脸,像是对她的无奈做出的痞笑回应。
我需要帮助吗?也许是的。不过,我接受过很多心理咨询,效果都非常不好,我觉得心理咨询对我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和我一起咨询。
我真的在很多专家那里咨询过了,真的,比如说XXX、XXXX……
他们不是我。
但我绝对不会接受你的咨询的。
刘瑕拧起眉,她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情绪——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这是烦乱,也许还有一点点挫败。不是被沈钦的孩子气烦得不行的那种——要更深入、更认真。在这个“钱小姐”跟前,她也有了和别的咨询师一样的反应——
同样罕见地,她手指比思维动得更快。
为什么?
因为……
也许是体会到了她的情绪,沈钦回得很慢。
嗯,因为……
刘瑕索性把键盘往后一推,交叉双臂瞪着屏幕。她没注意到,但她的腮帮子已有些鼓,气鼓鼓的那种鼓。
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这幅画面也许引起了几声轻笑——又也许没有,毕竟在现实中,沈钦的情绪,一向不曾这么外露。
但无论如何,他的回复速度,终于恢复了正常。
我永远也不会接受你的咨询,那是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呀,刘小姐。
有时候,你也真够笨的。:)
不过,我喜欢。:)
真的,非常、非常地喜欢。
:)刘小姐,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