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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水师

说起高考分数高到离谱的院校和专业,人们通常想起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清华计算机系,而在A大,则是以“工程穷三代,考古毁一生”闻名的历史系考古专业。

一来说明A大师资力量确实强大,半个中国有志考古研究的同学都汇集于此,另一方面也说明,学校内高手云集,不可小觑。

莫绿今年十九岁,刚从西安回来,喜滋滋带了两个兵马俑复制品。她把秦始皇的陪葬品复制品放在寝室床头,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自己睡在中间,自觉神气。

去年高考超常发挥,多考了五十分,顿时之前选定的学校专业都失效了,她翻历年高分榜,发现竟然够着了A大历史系的分数线。上了一年学,莫绿的思想觉悟还停留在跟博物馆里历代死人陪葬品合影留念的阶段,和游客差不多。

“第一次看见我们系有人敢带兵马俑回来放床头的。”表扬她的女生穿着柔软的浅色纱裙,长发用一根不知道什么材料的簪子挽起来,簪头是朵温润的玉兰花。她轻轻地靠着宿舍发黄的门框,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靠在树干上。

室友狂拍椅子上的灰尘喊“白学姐喝茶”时,莫绿还在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不能放?六十块钱买的一对呢。”

白浅浅扬了扬下巴,简直不想解释:“不是不能放,问题是放在谁床上。兵马俑是葬器,惹晦气的。你要是和谁过不去,倒可以买一个送他。”说完,她不可置信地问莫绿的室友:“她真的是周老钦点的学生?”

考古专业向来小班教学,一个班不过几个人,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亲自提点。A大一共有两位国宝级教授,一位姓周,一位姓白,据说还是同窗。莫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周老钦点入门下的,只记得上学期期末周老拿着她的定向史没及格的试卷找任课老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当初选人失误。

与周老齐名的另一位考古界泰斗级人物叫白天闻,是白浅浅的爷爷。白浅浅高莫绿一届,家学渊源深不可测,又投身爷爷门下,两年拿了四次奖学金。就算不是一个研究方向的后辈,见了面都乖乖叫一声师姐。

当年周老和白天闻同为考古专业毕业生,情同手足。只是周家代代都是科学工作者,白家就专出风水先生,坚持科学考古的周老最终跟白师兄分道扬镳,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扛着设备搞田野考察。

后来两人都学有建树,在同一所大学任教,一见面就吵架——本来莫绿和白浅浅,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可是莫绿发烧了,欠了白学姐一个人情。

起初莫绿以为是旅游劳累,结果接连低烧好几天,吃了校医院开的几片阿莫西林后愈发延绵不绝。她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忽然感觉一根手指落在额头上,身上瞬间变得清凉。

莫绿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似乎是白浅浅的人坐在寝室床边,逆着光看不真切。她一手端着食堂的塑料汤碗,一手伸出来,点在自己额头上。碗上似乎还架着一双食堂专用塑料筷子。

“如果我不帮你,苦撑十五天你大概也熬得过去。如果想我帮忙,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莫绿遇到了一生中最神奇的事情。白学姐把手指放在她额头上时,顿时眉心清凉一片,周身舒服。指尖一移开,她浑身又低烧发热起来。白浅浅还是穿着那条细棉布染花长裙,温温和和坐在旁边,手指像按空调开关一样在她额头戳戳戳。

莫绿迷迷糊糊地答应了:“学姐你别玩我了,这是什么科学原理……”白浅浅嫣然一笑,摸出一瓶五块钱的风油精,往塑料碗里倒,然后用纤纤食指蘸了蘸。

莫绿刚想叫“不带这样骗人的”,白浅浅却收起笑容:“你是不是给兵马俑拍了照?有一个陶俑怎么拍都拍不清楚,你却换着角度强行拍了。”

莫绿想了想,确有此事。

“你把附在陶俑上的秦人阴魂带回来了。”白浅浅摇摇头,“每个博物馆内都有‘禁止拍照’的标识,别以为是标着玩的。闪光灯只对丝绸和绘画文物有伤害,可是为什么连出土的青铜器和陶器都禁止拍照?自己仔细想一想。”

周老坚持科学考古,所以关于考古的旁门左道,莫绿从八卦图开始就没弄懂过。有些导游常常哄骗游客,古物之所以不能拍照,是因为闪光灯容易引起阴魂的误会。如果反复对文物闪闪光灯,附着在上面的阴魂可能以为见到了黑白无常的引路灯笼,转而附身在拿相机的游客身上。莫绿马哲学得好,当然是不信的。但是既然白学姐不喜欢拍照,那就不拍了。

她看着白浅浅动作优雅地把风油精倒进食堂的碗里,又将塑料筷子塞到她手中,让她攥紧。

“要压阴魂,本来应该喝百家水,吃百家饭,以阳破阴。现在我没空拿个馒头找一百个人一人咬一口,”白浅浅瞟了她一眼,“我想这种馒头你也会恶心得吃不下。最方便的就是食堂的碗筷了,这是全校上万学生用过的。我往里倒了东西,你把它喝下去。”

莫绿后来总结了和白浅浅打交道的第一条规则——她身上的东西,看上去是一回事,实际上是另一回事。比方说这只放风油精的瓶子,看上去里面装的是正常的风油精,实际上喝起来却是甜的。有一次她甚至看见白浅浅从这只两寸不到的风油精瓶子里往外倒茶,铁观音的香气,整整倒满了三个正常大小的茶杯。莫绿觉得一定是自己当时眼花了。

白浅浅说完提起裙子往外走。莫绿问去哪里,她转过身来,看着她:“当然是去食堂还碗。”

退烧的第二天,白浅浅把莫绿编进了自己的实地考察任务小组里做苦力。莫绿总结了和白浅浅打交道的第二条规则——白学姐如果帮忙,一定会索要回报,而且会很快。

大二系里有实地考察任务,白浅浅带队去的地方是最远的,整整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下车是个小县城,没有可乐,只卖五毛钱一杯的糖水,出门还靠人力三轮。莫绿举着手机可怜兮兮地对另一位随行队员说:“青山学长,微博上挑事的人又来了。”

一行人申请了个官方微博“A大考古之声”,专门晒一路上吃的喝的和沿途打牌成绩,竟然还找新浪加了个V。微博发言人就是莫绿,回复量几乎为零,偶尔有两个,也是来掐架的。

@考槃在阿(头像是轻音少女):现在的大学生,就知道吃喝玩乐,学术风气太差了!

@师弟你欠我瓶五粮液(头像是朽木白哉):去田野考察竟然用百度地图找方向!一群学术败类!

刘青山和白浅浅一样,也是白天闻门下弟子,当初入门全靠一句古话提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开微博愤然回复“有本事跟我导师说啊”,然后把行李往招待所前台上一放,继续开着百度地图往小县城东南的山里带路。

按照计划,他们要考察的是一栋建于清嘉庆年间的古楼,为古楼画完建筑图、拍完照后就可以返程。因为地方偏僻,白浅浅也是辗转几手才拿到的资料,定位起来很困难。他们走到一半,莫绿忽然问落到队伍最后的白浅浅:“白学姐,你听到鸟叫了吗?”一回头,发现白浅浅并不在那里。

和白学姐打交道法则之三——她会突然消失,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有一次莫绿和她并排走时说想喝可乐,一回头白浅浅就消失了。她四下张望,发现她正在五百米外的超市收银台排队,手里拿着两瓶可乐,排的位置还很靠前。她们站的地方到超市走路至少得三分钟。莫绿想破了头也没想通白学姐是怎么在一秒钟内做完这些事情的。

她只好转向队里另外一名女生:“你有没有听到鸟叫?”

莫绿站在县城外的山林里,扒着棵小树四下张望:“你们有没有听到鸟叫——叫成八音盒的声音?”

那天是阴天,从半山密林往下望,正好能看见暗云低压在小县城延绵低矮的瓦房顶上。鸟鸣声很轻,远远地传过来,似乎来自树林深处的不同方向。听不出具体歌名,可确实像是八音盒里叮叮咚咚的曲调声。说是西洋乐,又多一分幽静空灵,说是古典音乐,却绝非琵琶鼓瑟。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风里仿佛有什么让人恐惧的东西,把这样诡异的鸟鸣声送到耳边。

“别怕。”莫绿正害怕着,忽然身后有人伸出手,捂住她耳朵,“怕就不要听。有些野鸟有模仿人说话的能力,可能是有人在这里放过八音盒,鸟儿们记住了,闲来没事就模仿着玩。没事。”

白浅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安慰完莫绿,气定神闲地接过她的手机,皱起眉头读她刚才发的微博:“考察小组听见了很诡异的鸟叫,好可怕。”

@师弟你欠我瓶五粮液: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可怕的鸟叫 @考槃在阿

@考槃在阿:一群学术败类!(不要为这种事@我!)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天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到了古楼前。古楼修在县城旁两座山的山坳处高高的乱石堆上。基座的条石堆得很高,主楼却只有三层。圆形攒尖式楼顶因为年久几乎只剩下横梁,中间两层的楼板早已不在,天光能透过残存的瓦片直接照到底层。

因为保存度太差,地理位置偏僻,古楼没有引起当地政府的重视。大概再晚来十年的话,莫绿他们就只能看到一个乱石基座了。一行人攀爬着条石往上走,莫绿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拉了她一把。

白浅浅把食指竖在唇上:“你听到……鸟鸣了吗?”

莫绿想抱头哭,说学姐我们一路上都听见了诡异的鸟叫嘛!白浅浅偏着头若有所思:“这附近都是岩石,没有树,鸟鸣声不应该从这么近的地方传来。而且声音的方向不对。”她蹲下身,贴着脚下石阶听了一会儿,站起来,指指脚下的石台阶,“不对,鸟儿都在这地下叫。”

白浅浅是白天闻的孙女,对阴阳风水这类东西颇有研究。她说当初从资料上看没有问题,实地考察才发现古楼的确有蹊跷。所谓风水,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住人的房屋就得接地气。这栋古楼的问题在于——基座太高。

“除了这栋古楼,难道没有其他人把房子修在高台上吗?”莫绿还在纠结从地底下传来的鸟鸣声。

“当然有啊,说一两个你肯定知道。”白浅浅点点头,她换下了长裙,一身野外牛仔短衣,猫着腰钻进破败的楼门,“故宫的太和殿,就是传说中的金銮宝殿,还有阿房宫……后来被烧了。这东西不是楼,修这么高的石台,目的应该不是住人,而是通天。只有把鸟鸣踩在脚下,石台上的人才像是走在云上。这栋古楼和资料相比,有蹊跷。”

她取出了随身带的风油精瓶子,微微一笑。白浅浅不是非常惊艳的类型,可是笑起来很有味道,眼角微微上挑,很有神采。她这么一笑,不知为何莫绿就有这个人要融入夕阳里,再也不回来的感觉。

事实上,白浅浅第一个进了那栋古楼,然后再也没有从那扇门出来。

那时刘青山正用手机上微博争论“野外考察到底能不能开百度地图”,还有一位戴金丝眼镜的学长,姓夏,因为有洁癖,嫌弃石阶会弄脏自己的衣服,坐在下面拿着手机玩《连连看》。

其实论构造,这只是一栋普通的古楼,门板推开后尘埃纷纷落下。最开始莫绿以为里面很空,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后才发现,地板上密密麻麻摆着很多东西——陶罐。

整个古楼的底层,摆满了两尺高的陶罐。大部分都破碎了,陶片散落一地。白浅浅就蹲在角落里,每个陶罐敲一敲,侧耳贴在上面听什么。

“空的呀。”莫绿打开其中一个罐子,还想开另一只,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被人从身后拉住。

在下面喝矿泉水的金丝眼镜学长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古楼。野外考察他竟然穿了一身白西装,并且很难得的纤尘不染爬上了石阶。他看了一眼白浅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绿,你没听说过瓮棺葬吧?”

莫绿搜刮记忆,勉强想起上学期新石器时代考古史期末考试时打的小抄。1954年考古学家在陕西半坡村发现仰韶文化大型墓葬群,瓮棺葬就是在那时提出来的。六千年前的古人把去世的孩子装进陶罐里,盖上陶盆(高中历史书上的人面鱼纹盆就是这种东西),埋在地下。作为盖子的陶盆顶部有一个小孔,专家推测是为了便于孩子阴灵进出。

“这个小孔很关键,说明古人认为,魂魄可以被容器盛放。如果瓮棺上没有孔,死婴的魂魄就会长留陶罐中,不得升天。这些陶罐的形制,跟瓮棺很相像,只是中间没有尸体,也没有供魂魄出入的孔洞。因此我有一个推论,”金丝眼镜掏出手帕擦碰过陶罐的手指,“这就是瓮棺葬,只是葬的是人魂,目的是把魂魄关在里面。白浅浅的想法大概跟我一样。你看,她是在听里面,有没有剩余的魂说话。”

他伸手向白浅浅的方向指了指,突然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空空荡荡,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最开始白浅浅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小组的注意。因为她经常突然消失,又若无其事地回来。小组里大部分是男生,女生有生理需要,偶尔消失一会儿很正常。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石阶下面的鸟鸣声吸引了。

白浅浅说得没错,鸟鸣声来自于乱石台阶。如果你把耳朵贴在石头上,会发现诡异的鸟鸣声是从地下深处传来的,带着和弦的震颤。他们把石阶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抬起一根条石查看。石阶底部是正常的泥土,不可能有鸟儿筑巢。后来发现白浅浅真的失踪了时,整个小组情绪失控了。有个女生哭着想往家里打电话,说再也不来这种鬼地方,要收拾行李马上回家。刘青山在拨号报警。莫绿端着泡好的方便面急得团团转,突然发现金丝眼镜正开着笔记本电脑玩《连连看》。

他笑着指指莫绿捧着的方便面:“你不吃就给我。”

莫绿捂着方便面:“青山学长在报警。”

“手机没信号,急也没有用。”金丝眼镜向刘青山的方向望了望。过了一会儿他果然握着手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金丝眼镜又问:“莫绿,你知道白浅浅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拉你入队吗?”

后来回想起来,莫绿才发现,整个小组中最神秘的人除了白浅浅,就是这个金丝眼镜。发现古楼时,所有人都雀跃着爬楼,他在玩《连连看》;白浅浅失踪时,全员情绪失控,他还是在玩《连连看》,并且玩得奇烂无比,得分比莫绿幼儿园的小表妹还低。

莫绿一时没回答出来,金丝眼镜合上电脑,讲了一个故事。

“你听说过风水师吗?白家,就是世代传承的风水师家族。如果白浅浅能这么简单地死在这里,那她活着对家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莫绿知道白天闻白教授是风水堪舆的大师,却并不知道这门玄术依然在他们家内部传承。表面上看,白家这些年来已经洗手上岸,以白天闻为首的整个家族成员都成了科学工作者,可是金丝眼镜说的,却似乎是另一个故事。他摇摇手指:“你千万别告诉白浅浅是我说出去的,不然我会死得很惨——比方说她其实跟我BOSS有婚约。唉,真头痛。”

与操纵人偶写咒符的阴阳术相对应的,是堪舆术。由于堪舆两个字比较难认,百姓普遍把堪舆师称为风水先生。修房子选宅基地,埋死人选坟墓,出门翻翻黄历都属于风水的范畴——当然这只是它最浅显的表现。相传厉害的风水师,只用稍微移动某地的树木、建筑位置,就能决定一个地方来年是丰年还是灾荒。

因此和风水师联姻最多的一个家族,是阴阳师。

后来,堪舆术并没有失传,而是秘密地由白家传承了下来。有那么一个说法,但凡白家的女儿,最终一定会嫁入阴阳师的夏家。

故事发生时,白浅浅才十四岁,住在爷爷白天闻乡下的祖宅里。她已经看完家传藏书,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家族历代子女中年纪最小的风水师。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秘密,白家的堪舆术是其中之一。白天闻动用全族的力量培养这个聪颖的继承人,在白浅浅十岁生日时,送了她一件礼物。

他送了白浅浅一个人,一个同样十岁的小男孩。

老一辈人常说,勘破天理受天罚,因此风水大师多膝下无子,孤独终老。然而白家却不受此限制,因为他们会为自己的继承人寻找“福星”。以继承人的出生地为中心画八卦阵,寻找前后两年出生的婴儿。婴儿的出生时辰必须与主人相同,五行八字与其相生相反,互为补充。这个婴儿就是阴阳师的福星,能为其上挡天罚,下挡凡灾,保一生平安。每个白家的阴阳师爱惜自己的福星,就仿佛爱惜自己用罗盘的右手一样。

白浅浅十岁时得到了夏川。他来自阴阳师的夏家,敏捷好学,那时已经算半个阴阳师了。因为婚约,白浅浅总有一天会嫁给夏家少公子夏子涵,小夏川便像骑士一样保护自己家族未来的少夫人……一起上学放学,和同学吵架时帮她提着蕾丝小裙边,在白浅浅赶作业时出手帮忙。

白大小姐穿着锃亮的漆皮鞋,抱着数学书满屋转圈圈:“黄历说,今日不宜写作业……”夏川就笑笑,从作业本上撕一页纸折成小人。小人自动跳上书桌,抱着钢笔在单元测试卷上写写画画,字迹和白浅浅一模一样。

夏川陪伴了白浅浅四年。第四年的冬天,白天闻认真地和孙女谈了嫁入夏家的约定——白大小姐却逃婚了。那时白浅浅才十四岁,夏川也十四岁。白天闻知道自己孙女一直骄傲任性,可是不明白寄住在白家、一向稳重温和的夏川,为什么没像往常一样向自己报告,竟然还陪着她离家出走。

大概是夏川安排得当,两个小孩逃到了很远的地方。白家费尽精力,才在一个小县城旁山林里找到他们。当时天已经黑了,两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靠在一座废弃的塔楼下,相依相靠,沉沉睡去。夏川的棉衣披在白大小姐肩上,两人的脸色惨白惨白的。区别是白浅浅最终醒来了,而夏川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醒来的白浅浅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她似乎失去了某段时间的记忆,也不看身边的夏川,只是反复指着古楼说对白天闻说,夏川不在这里,他被压在楼的下面。

参与这件事的人把古楼翻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通道指向古楼底部。它就是一栋修建在石台上的正常攒尖顶三层建筑,底层放满了陶罐。

“谁也不能确定两个孩子在古楼里究竟遇见了什么事情。只是从那之后,白浅浅就从白家继承人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反省了整整十年。本来风水师保护自己的福星,应该像爱惜自己的右手一样,她却因为年少任性,永远失去了夏川。哦对了,莫绿,刚才我问过你,为什么白浅浅一定要你参加我们的考察组。”金丝眼镜侧过头,鼓励性地拍了拍莫绿肩膀,“——因为你是她的第二个福星。有的风水师天生注定没有福星,白浅浅也算得上天青睐,竟然一生能遇见两个。这一次,她学会了珍惜。我猜白浅浅是找到了重新进入古楼地宫的方法,只是怕危险,没有带你进去。”

莫绿蹲在地上,默默地吃完了自己的方便面。旁边金丝眼镜看她吃饭,就重新开笔记本,又玩起了《连连看》。考察小组露宿了一夜,打算等天亮撤出山林,去山下小县城找人求救。

莫绿向金丝眼镜借了厚外套,靠着一棵树迷迷糊糊睡了,黎明时被山风吹醒。她的位置正对着古楼石台,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石台上站着几个人。恍惚看上去是刘青山和金丝眼镜,还带着一个女生。他们像昨天的白浅浅一样,把耳朵贴在石阶上,听下面传来的鸟鸣声。

莫绿跑过去,刘青山向她挥手:“鸟鸣声的原因找到了。”他指了指站在一起的金丝眼镜,“夏同学是学土木工程的。他昨天在电脑软件上模拟了这栋楼的构造,发现它的楼梯尺寸精心设计过。全世界只有另一个建筑有与它相似的设计方式——玛雅羽蛇神金字塔。”

如果你站在羽蛇神金字塔基座位置拍掌,就会听见金字塔发出绿咬鹃的鸣叫声。后来经过研究,声学工程学家发现古玛雅人根据金字塔石阶的宽窄度有意进行了一种听觉模仿。

“你看,位置低的石阶都窄而高,攀爬起来很困难。这不是最初的建筑者设计不合理,它能根据人的脚步声发出‘唧唧’的高音。而高处宽敞低矮的石阶,则会发出类似鸟鸣尾音的低音。”刘青山用粉笔在乱石台上圈了几个点,“只有踩在固定地点的脚步声才能引发回音。这就是为什么只有当有人站在石台上时,我们才会听见时断时续的鸟叫声。要听到这种声音必须满足两点,第一点是有人在石台阶上走,第二点是他走的位置必须踩在回声点上。”

莫绿忽然想起周老常念叨的话,历史已经埋进尘土里了,考古的全部事业,是重建已经消失的生活。说这句话的人是周老崇拜的偶像,科学考古创始人皮特里,老头每年6月3号准时给偶像烧纸钱过生日。

她想,如果要重建已经消失的生活,这里曾经是什么呢?

“莫绿,你在想什么?”金丝眼镜问。

“我在想,既然修建古楼的人能设置这种机关,说明他可能还设置有其他机关。”莫绿咬咬牙,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可能是对的。白学姐没有失踪,而是就在这栋楼底下。要考虑还有什么机关,得考虑修建古楼的人,最初是想用它来做什么的。”

按照金丝眼镜的说法,白浅浅应该在楼的底部。可是如果她真的找到了进去的方法,应该也能自由地出来,不至于让小组组员等在外面担惊受怕。唯一的解释是,她进去了,却找不到出来的方法。莫绿想从这栋古楼到底是做什么的开始分析,看能不能找到一点线索。

她仔细回忆分别之前白浅浅说过的话。那时她应该发现了什么,话里或许留有蛛丝马迹。

“这东西不是楼,修这么高的石台,目的应该不是住人,而是通天。只有把鸟鸣踩在脚下,石台上的人才像是走在云上……”

古楼修建于清嘉庆年间。莫绿记得她曾虚心地向周老请教过:“周老师,清代的攒尖顶建筑,有做祭坛的先例吗?就是圆圆的屋顶,中间有一个尖的那种。”

当时白天闻也在场,还安慰了自己师弟:“老周,不就是不知道天坛的祈年殿屋顶怎么长的吗……用得着生那么大的气吗?用得着拿书扔你学生吗?”

周老控诉:“何止!以前我考莫绿兵马俑哪是一年出土的——她还打电话问12580!”

莫绿在回忆中抖了抖,心中渐渐有了个推论。如果要让楼梯发出鸟鸣声,登楼的人必须以特定的方式踩踏古楼石阶。这简直就像——祭祀仪式。这不是普通的楼,而是一座以通天为目的的祭坛!那么楼里的空陶罐很明显不是普通的物品,恐怕是当时古人放在祭坛上所供奉的东西。莫绿是坚定的无产阶级无神论者,可是她突然很好奇——白浅浅失踪之前把侧耳贴在陶罐上,真的是在听被封在里面的东西吗?那么她听到了什么?那些东西现在是不是还被封在陶罐里面?

莫绿把祭坛的想法和金丝眼镜当初说的瓮棺葬的想法都跟刘青山说了,刘青山说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去露营的树下翻自己扛上来的行李,竟然翻出了一本书:“这是当年秦始皇兵马俑出土时的照片。你注意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这个被拍照的俑身上有破碎,腿部却是完整坚实的——因为它底部是实心的,身体是空心的。这说明兵马俑内部像个中空的容器。”

刘青山虽然从教学楼到食堂都要靠百度地图,但毕竟是白天闻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偶尔也自己琢磨点东西。后来白教授点评说他看问题的角度很特别,缥缈有如天外飞仙,偶尔竟然能正中要点。因为风水术属玄学,本来就玄妙神奇。

考古专家发现,出土的兵马俑没有一具脸是相同的,并且每具陶俑都是中空的。批量生产陶偶,通常要有一个模型,以方便工匠依照葫芦画瓢。然而烧制兵马俑的工匠们没有采取这种有效率而简洁的方法,而是费时费力制作了超过五千具面貌各不相同的士兵。刘青山认为,工匠们这样做有特殊的理由——为了便于陶俑士兵之间相互辨别。

把一只鸡埋在地下,十天后鸡就会只剩下骨架,半年后便完全腐烂消失。假使兵马俑真如考古学者们所说,是秦始皇给自己陪葬的阴兵,那么他可能会考虑为士兵换上一副坚硬、经得起时间侵蚀的外壳。陶俑本身只能是容器,秦始皇当然不会傻到认为自己能驾驭一堆陶器——真正为陶器提供灵魂的,是人殉。刘青山坚持认为,随着秦始皇陵的开挖,大量人殉坑会随之出现。这些人的灵魂,最终进入了陶制兵马俑中,成为秦始皇的阴兵——可惜秦灭亡后,烧制成型的兵马俑被项羽的士兵损毁了。

“每具兵马俑上都附着一个秦人的阴魂,因此才有禁止拍照的标识啊。”刘青山感叹,“莫绿,听说你拍完照回来就病了?”

莫绿想起白浅浅的话——说她把秦人阴魂带回来了,不由得一愣。或许那些出土时就残破的陶俑中,确实有一两个成功地变成了阴兵,在地下伫立千年。

“可是这和楼里的陶罐有什么关系?”她瞪大眼睛,努力想。

刘青山望着远处冉冉升起的朝阳,叹了一口气:“你不觉得这和我们今天推测的葬制很相像吗?都是把死人的灵魂封锁在陶制容器里,只是一个是做成人形的阴兵,一个只是单纯的陶罐形状。”

莫绿慢慢低下头,一句一句地回味。周老说过,一个合格的考古工作者,必须有直面未知的勇敢。她咬着唇,艰难地问:“青山学长,你认为那些陶罐,和制作成功的阴兵一样,也是活的?”

刘青山的意思是,与其说被关在这些陶罐里面的是魂魄,不如说这些魂魄活在陶罐里面。莫绿想,那么这和金丝眼镜说的故事联系起来了——当初年仅十四岁的白浅浅哭着说的那句话:夏川不在这里,他被压在楼的下面……

夏川的身体当时确实和她在一起,或许白浅浅想表达的是,由于某种情况,导致夏川的魂魄被封存在了陶罐中。而这个陶罐在古楼下面的地宫里。

他们所看见的处于地表的陶罐经过太阳曝晒,阳气过重,里面的东西已经魂飞魄散了。而存放在地宫中的罐子,说不定确实活着。白浅浅这次带队,并不是考察古楼,而是一开始就准备来寻找夏川的。她现在应该通过某种方法重新进入了地宫的底部,和夏川的魂魄在一起。

现在需要做的,是找到进入古楼地宫的方法。莫绿坐在一块石头上冥思苦想,忽然被人从后面弹了一下脑袋。她立刻汗毛倒立,小猫一样跳起来,发现是金丝眼镜。他指了指露营的地方,说:“刘青山去县城搬救兵了。你是跟着去,还是留守?”

莫绿想也没想:“我留守。”

金丝眼镜在她对面的石头上坐下来,说:“真巧,我也留守。”

他问:“莫绿,你觉得救援人员来这里会做什么?这是个小县城,县政府不理解这栋破楼的考古价值。他们会搜山找白浅浅,如果找不到,继而拆掉古楼和几层石阶,找找看下面有没有东西。那时候楼里的机关会被破坏殆尽,白浅浅就真正被永远困在地底了。莫绿,如果你真的想救白浅浅,现在只剩救援队到之前的几个小时了。”

抛开福星什么的不谈,莫绿和白浅浅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可是她给自己买过冰镇可乐,还用旁门左道帮她退过烧——想帮她。

从昨天起,莫绿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有一种东西应该存在,却消失了。

到底是什么呢?

鸟鸣。

对,鸟鸣!

“进山时我们远远听到了八音盒一样的鸟叫!”她蹦起来,结果一头撞在对面坐着的学长的肩膀上,被他扶住,“那之后,再也没有听过了。如果真的是有人在这里放过八音盒,被野鸟们记住了,鸟儿们不可能只唱那么一次!”

莫绿一直牢记着周老的话,考古是对过去生活的重建。古人修建这栋古楼一样的祭坛,把台阶设置成鸟鸣声,一定有什么道理。为什么无缘无故,会让台阶发出飞禽鸣叫的声音?他们想凭借这种声音,做什么?

“我们进山时听见的,根本不是鸟叫。”莫绿盯着金丝眼镜的脸,“是这座石台在演奏——石阶本身,就是一个八音盒。”

发现石阶的仿生学原理时,刘青山在石阶上用粉笔画了圈。只有踩在特定的地方,石阶才能发出鸟鸣声。那时同行的另一个女生蹦蹦跳跳着来回踩着做实验,莫绿就蹲在一边听。那时她就发现,不同的粉笔圈内发出的鸟鸣声有微小的不一样。现在回想,是音阶不同。整个台阶,所有的发音点加在一起,应该是个完整的音阶。用得当的方式依次踩踏,能够演奏出一支乐曲。

“第一个八音盒是……”

“1796年瑞士人由普通音乐盒改进的。”金丝眼镜说。

“那时我们正是清朝嘉庆年间,和楼的推测修建年代相同。不排除它修建时受到了西洋技法的影响——脚步敲击石阶,就仿佛八音盒里金属片敲击旋转的圆轴……可是没有人听出当时乐曲的名字。”

“不,关键不在这里,”他摇摇头,“石台只有人踩上去才会发出声音。问题在于昨天进山时,谁在石台上来回走动,演奏了我们当时听到的乐曲?”

莫绿知道是谁在石台上来回走动,触发了未知的机关。那时她恰巧回头看了,白浅浅不在。她还记得白浅浅曾经突然从身边消失,然后出现在超市门口排队买可乐的事情。等白浅浅再回来时,鸟鸣声几乎已经停止了,只剩下类似和弦的共鸣声。

金丝眼镜说,其实不用知道乐曲的名字。因为如果一个人就能把整段乐曲演奏完,那么发音点之间必须相邻,至少在人脚步长度范围以内,并且以很简单的方式排列,否则这支曲子演奏时中间会出现断点。他拿出一支粉笔,接着刘青山圈过的地方继续打记号:“判定哪些是发音点其实有技巧——同一个平面中,石阶磨损最多的地方。毕竟这些发音点会长期被祭祀者踩踏。”

他画完把粉笔一扔,显得无能无力的样子,坐回原处玩游戏:“莫绿,剩下就是音阶的排列组合。你试试,如果还记得一些昨天的调子,说不定能演奏出来。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莫绿发现,其实脚下的发音点不是按照音阶排列,而是按照步伐排列。简单地说,通常钢琴的键盘是以“哆来咪发唆”为顺序,而这些发音点却是以步伐排列的。也就是说,不考虑重复的单音,踩完一组发音点,就是一段乐曲。莫绿站在高高的石阶上,踮起脚尖伸展开手臂尝试,像小学时候初学芭蕾舞时的样子。风很大很冷,吹得她瑟瑟发抖,莫绿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音乐细胞都用光了。她默默鼓励自己,如果能救出白学姐,她那套KAT-TUN东京巨蛋出道演唱会DVD就是我的了……

再后来,莫绿感受到了固定的舞步。以这样的步伐踩踏脚下的发音点,姿势最为优美,身体最为轻捷,而石阶共鸣的音色,也最为和谐。就好像自己是一片深秋的叶子,跟随气流固有的节奏翩然落下。

舞步停下来时,她感觉到了轻微的震动,从石阶深处传来。

古楼中,就在白浅浅消失的角落,地板上悄然出现一扇石门。

十一

白浅浅已经很久没有进入过这么纯粹的黑暗了。黑暗让她很安全。还是小女孩时,每天父亲就会把她送进特制的暗房里冥想一小时,想象万事万物归于虚无,又于虚无中浮现的样子。这是白家培养风水师的第一道课业——你必须先感知“无”,才能感知“有”,最终才看得到人间风之聚集,水之流动。

最开始她怕黑,哭着敲门。白父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学者,对女儿像儿子一样严格要求。只有夏川会偷偷出现在窗户边,隔着门板跟她聊天:“大小姐,你要是坚持完一小时,我的圣斗士模型就送给你。”

白浅浅抽泣:“我不看圣斗士,我怕黑。”

夏川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白浅浅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从窗户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是一张薄薄的纸,摸起来有湿润的墨水痕迹。

“你拿好,”夏川说,“如果黑暗中真的有怪兽,你大叫‘奥特曼’,那张小纸条会变成我,把它们统统打跑!奥特曼专打小怪兽,我很厉害的哟!”

后来她自己缝了一个香袋,把小纸条系在胸口上。每次摸到它,就觉得很安全。从那天起,白浅浅就开始绞尽脑汁想自己该向夏川回什么礼,以至于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头发掉了好几根。夏川开始很奇怪,后来很温和地笑了。“如果你一定要给我什么的话,就给我一段记忆好了。”夏川说,“大小姐,我是你的福星。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挡灾死了,我就把我们之间的记忆都拿走。不然回忆起来,你会伤心的。”

四周很冷,白浅浅知道自己已经身处古楼阴冷潮湿的底部。脚边摆满了陶罐,她必须小心地绕开这些东西,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她想,其实来这里之前,自己应该再提醒莫绿一句话。风水轮流转,这里以前确实是神坛,只是现在已经沦为了墓地。

有那么一秒钟,白浅浅的眼前浮现出莫绿抱着漫画书从图书馆蹦出来的样子,柔软及肩的头发,小鹿一样的大眼睛,天真烂漫得毫无城府。她万分羡慕地盯着自己,一眨不眨:“白学姐,你的KAT-TUN出道演唱会DVD签名版,多少钱转手呀?”

上天眷顾,她命中竟然有两位福星。白浅浅对自己笑了笑,本来风水师有保护自己福星的义务,只是这次,恐怕是永别了。

十四岁时发生的事情,其实抽走时间的丝茧,裹在核心的真相非常简单。

那时她正值叛逆期,像很多小孩子一样,把家庭看作一种束缚自己羽翼的桎梏。而反对家族传统婚事,成为所有事情的发泄口。

来这个县城是夏川的主意。他买了两张火车票,然后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以便白浅浅像小猫一样蜷缩在相连的座位上睡觉。车停经一个小站,夏川发现这里阴阳风水的气息比任何地方都弱——也就是说,他们到了白家和夏家势力范围之外。

夏川果断地摇醒白浅浅,带着她下车。其实仔细思考就明白,遇见一块没有势力的土地,就像在街上摆着一个没人要的钻戒一样不靠谱。如果它不属于白家也不属于夏家,一定有未知的第三方力量控制着这块地盘,使它暂时不落入人类手中——但是当时的白浅浅和夏川还太过年幼。

他们进了山林,发现了古楼。白家进入考古界,白浅浅从小便对历史文物很有兴趣。她提出要进楼考察。发现暗门开启方法的人是夏川,他把耳朵贴在古楼下的石台阶上,说声音有蹊跷。夏川拿出钢笔,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然后撕成很多细条。每个细条都变成一个小纸人,在石阶上跳跃走动——随着纸人的走动方式不同,渐渐形成舞步和套路,石阶像八音盒一般,发出高低不同的鸟鸣声。

白浅浅忽然感觉到,环绕自己的风变了,气息开始以捉摸不定的方式流动。

古楼的某个角落,一扇门悄然打开。

一切起源于他们顺着冰冷黑暗的台阶拾级而下时,夏川踢翻了一只陶罐。

陶罐里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白浅浅已经不记得了。那一瞬间,她只感觉到四周的温度骤然下降,就好比原本站在水里,忽然四周的水开始急速结冰。他们在黑暗中寻找躲避的地方,想重新回到地面,无意中踢翻了更多的陶罐,里面出来了更多的东西。

白浅浅这才明白,所谓的白家天才继承人只不过是一朵温室里的娇花。她几乎支撑不住自己撑开的结界,耳畔是夏川急促念口诀的吟唱,他放出的纸人像飘雪一样在结界外纷然散落。

后来她才明白,这栋楼不是外表看起来的神坛,而是一座坟墓。之所以这里没有白夏两家的势力,是因为另有凌驾其上的力量控制它——古楼。

十二

远古仰韶文化时期的葬制并没有消失于尘土之中,它顺着历史长河的阴影继承发展下来,从瓮棺葬到兵马俑,最后形成一种特殊的东西——魂葬。居住在山林里的人通过某种仪式将先人的魂魄安葬在陶罐里,供奉在古楼之中,以求得到阴灵庇护。由于死去的先人越来越多,为了便于保存,他们修建了地宫。

白浅浅进楼前就觉得奇怪,这里本是福地,枕山靠水,山环水抱,为什么居民这么少?古楼本来修在当地的凶眼上,兼镇四方。后人挖地宫时动了土,把地下的阴气翻搅起来。这导致了两个结果:第一,把原本富饶的土地变为凶地。第二,使陶罐中千年积累的先祖阴魂染上戾气,成为恶灵。

促使风水师和阴阳师绕道的,正是这座数百年来散发不祥之气的古楼。古楼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

剩下的故事就简单了。他们解决了几乎所有被封印的恶灵,只剩下戾气最重的一个。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白浅浅感觉到冰一样的寒气冲破结界,逼面而来。最后一刻她后悔了,宁愿自己从来没有逃婚,宁愿自己平平安安在家里,和夏川一起读完初中升高中,然后进爷爷所在的大学学考古专业。死在这里,就再也见吃不到奶奶做的蛋烘糕,听不到父亲的训斥,也再也看不到夏川了。

最后的瞬间,她嘴唇动了动,说出了小时候一直记在心里,从来没有喊过的咒语——“奥特曼,救救我。”

夏川本来和她背靠背站着,忽然消失了。胸前的平安袋像烟花一样炸开,落出一张陈旧的纸片,纸片变成夏川的形状,挡在她前面。烟花的余韵中,夏川对她笑了笑。那是一个十四岁男孩子,最温和的笑容。

“浅浅,别担心,奥特曼专打小怪兽。我是你的福星。”

对付这种级别的恶灵需要阴阳师夏家出动最高级别的阴阳师小组,但是当时的夏川采用了另一种方法。简单有效。

他把自己的魂魄和恶灵纠缠在了一起,然后封印自己,将自己的灵魂和恶灵一起封印在了陶罐里。

白浅浅恍恍惚惚,抱着夏川失去灵魂的身体逃离古楼。那时她肩头仍旧披着夏川的外套,外套带着干净的肥皂水味道。奇怪的是,踏出古楼那一刻,记忆模糊了。

她带走了夏川的身体,夏川带走了她的记忆。

夏川人生中施加的最后一个阴阳术,是依照约定封印了白浅浅的记忆。

直到最后,他依然是个善良的人啊,她想。那年夏川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果有一天他能长大,一定会是个温柔的男人,英俊挺拔,温和可靠。

重新想起这些,已经是十年反省期之后。她明白,自己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必须完成。这是夏川的墓,她要凭借白家天才风水师之手,把他长眠的地方,重新变为福地。

然后呢?然后找到封印夏川的陶罐。

“再然后呢?”白浅浅猛然听见有人在身后问。

说话的人举着一只诺基亚手机照明,身影从黑暗中浮现:“白浅浅,你难道打算把自己也封印进你抱着的陶罐里,和夏川同学挤一间房?男女生同寝,有违校风啊!”

十三

“你是谁?”白浅浅问。

“我姓夏,叫夏远烟。夏川是我的堂兄。”他伸手拨了拨刘海,露出整张脸。这是莫绿第一次看见金丝眼镜学长摘眼镜。摘下眼镜的学长好像变了一个人,好比一把宝剑出了鞘,再厚重的黑暗也遮挡不住锋芒。

“大概白小姐还记得当年和我老板夏子涵的婚约。”他笑了笑,“老板说自己未婚妻要自杀,让我花点时间处理一下。我不太会哄人,就带别人来了。”

“我记得夏子涵现在已经不在夏家了。”白浅浅昂起头,“他过继到了调香师的李家,还鸠占鹊巢做了家主。我们之间的婚约应该早就失效了。”

“哦,我老板比较怜香惜玉顾旧情。”夏远烟把手伸到身后顺手一抓。莫绿没有听懂他们的对话,正在认真琢磨着,忽然就被拎到前面来了。夏远烟说:“莫绿,快劝劝你学姐别自杀,不然夏子涵要扣我工资。”

“放心,白学姐不会自杀。”莫绿笃定地说。

白浅浅站在手机光线尽头处,抱着一只陶罐,轻飘飘的像是刚从水墨画里走出来。莫绿一步一步向她走过去,看着她,轻声说:“你不会自杀,因为你还想活下去。

“你原本可以一个人默默地来这里,按照自己的意志进入陶罐陪夏川。可是你不仅带上了我,还拉上了系里同学。你舍不得身边的羁绊,想尽可能地多拥有一会儿。你早就知道石阶的机关,进楼时却装作不知道,提醒我鸟鸣声来自地下。其实你想活下去,你希望有人能发现它,来带你出去。

“你是在给自己一个活着回去的理由。

“希望有人能向黑暗深处伸出手,把你拉回溢满暖色阳光的世界。”

“这里装着夏川的魂魄?”莫绿试着去碰白浅浅手中的陶罐——然后一把抢过来!她把罐子放地上,一屁股坐上去,露出一副“你要自我封印的话连我一起封印进去好了”的神情。

——我排除万难来地底下接你,就一起回去吧。

——回到阳光下,温暖的世界里去。

“我至少要为他改掉这里的风水。”白浅浅说。

白浅浅修改风水的仪式很简单。她取下挽头发的玉兰花发簪,在地宫正中间挖了一个很浅的坑,然后取出给莫绿退烧时用过的风油精瓶子,往里倒了一点东西。这一次风油精瓶子里散发出百花的芬芳,仿佛她把一座盛开的花园,埋在了黑暗的地底。白浅浅把土重新填上,然后起身对莫绿做了个可以离开的手势。片刻,她突然在黑暗中停下脚步:“少了一组脚步声。夏远烟,你跟上来了吗?”

金丝眼镜的声音从深远一些的地方传来。“我突然不想出去了。”他说,“白小姐,你和夏川来这里时没有发现吗?古楼有留住魂魄的结界,两个魂进来,只有一个魂魄能出去,三个魂进来,只能两个出去,永远必须有一个人留在里面。由于莫绿太可爱,我就把名额让给她了。女士优先。”

远处有手机屏幕光亮闪烁。莫绿想回去拉他。白浅浅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那就多谢。”

金丝眼镜又补了一句:“白浅浅,如果学校发失踪补助,帮我领掉吧。还有莫绿,我图书馆储物柜的三百封情书,就都送给你了。”

地宫的甬道很长,七拐八拐,有无数分支。白浅浅带着莫绿一路往上,最终没有走出去。“看来只能到这里啊。”她靠着阴冷潮湿的砖墙叹气,“还不如回去和夏远烟一起待着。”莫绿的手机突然响了,信号为零的情况下,神奇地进来一条短信。

周老只写了一句话:“往东南方向走。”

她们于是转换方向,又走了很久。因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重新看见暗门外的阳光时,觉得世界分外明亮。重回地面时,刘青山正好带着救援队赶来。大冬天的,他头顶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看见白浅浅猛地招手:“白浅浅,你找到失踪的夏远烟没有?我把救援队带来啦!”

莫绿正想哭着说夏学长在古楼下面可能一辈子都出不来了。白浅浅轻轻摆手,她冷声安慰:“你不用管那只狐狸,他死不了。”

十四

不知道夏远烟对去搬救兵的刘青山一行人做了什么,所有人的记忆都被轻度窜改了。每个人都记得小组里有一个人失踪,但是失踪的人并不是白浅浅,而是夏远烟。

夏远烟也的确再没有在他们面前露过面。A大甚至专门开了追悼会,悼念在科学考古过程中失踪的夏远烟同学,然后注销了他的学籍。

可是莫绿觉得这个人没有死。她查了夏远烟的资料,发现他是半年前突然空降到土木工程学院的,履历表也干净得不现实。白浅浅倒是查到了一些关于夏远烟的资料,说他是阴阳师夏家的少公子夏子涵的亲信,后来夏子涵被逐出家门,夏远烟不离不弃,一直跟着少主去了调香师李家。这货是完成了老板派给他的任务,觉得退学手续麻烦,就选了一个不费力气注销学籍的方法。

莫绿拿到了夏远烟在图书馆储物柜里留给她的东西,那并不是三百封情书,而是一张小纸条。纸条很短,只有一行字:

考古系三班的莫绿同学,很惹人喜欢啊。要不要追呢?

纸条被揉成一团。参加考察小组前莫绿对金丝眼镜完全没有印象,想象不出他在图书馆里揉纸条又打开,打开又揉成一团的纠结状态。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扔,将纸条好好地夹在一本关于金字塔的建筑学书里。

不独夏远烟,莫绿发现连白浅浅的履历也很有问题。她入学前的年龄、背景和学历一片空白。莫绿甚至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真的只有二十岁,因为据说对于最厉害的风水师,时光根本不能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迹。她曾就这一点问过白浅浅,白浅浅只是笑笑,说:“我只是觉得以同学的关系和你接触最恰当,所以才来这里。作为风水师,这一次我想保护好自己的福星。”

关于古楼,再也没有后续。一同回来的同学似乎经历了某种集体催眠,他们不仅认为考察小组中失踪的人是夏远烟,而且根本不记得古楼石阶的鸟鸣仿生学发现。

后来莫绿给自己导师周老打电话,谢谢他突然发来的“往东南方向走”那条短信。周老在电话那头断然否认:“我才没有干过用罗盘占卜方位那种事情!这种事情只有你师伯白天闻会干,封建迷信!”

他一边说,一边在家里台式电脑上登录微博,进入“A大考古之声”。

@考槃在阿(头像换成黑子哲也):竟然在官博上晒《魔兽世界》战绩!世风日下!

@师弟你欠我一瓶五粮液:浅浅说你把向我借的罗盘还给她了,还有你的马甲已经暴露了(另:请查收短信)。

周老低头看手机,新进来一条短信,发件人是白天闻:“师弟,你什么时候还我那瓶五粮液?”

周老被爆马甲时,正是期末考试临近。除了刘青山继续在官博上晒《魔兽世界》,所有人都默默换了ID。每次莫绿看见后知后觉的青山学长和考槃在阿在微博上掐架,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后来刘青山不出意料地挂了期末考试,白老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年轻人,要多锻炼,多观察,多反思。”

古楼事件很久以后,白浅浅过生日。莫绿送了她一只信封,她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我知道你还在想夏川。”她不好意思地玩手指,扭来扭去,“不过在兵马俑的时候我如果能拍照把阴魂带回来的话……我想在古楼里说不定也一样。你改风水时,我不是坐在陶罐上吗?我拿相机开闪光灯自拍玩,拍了好几张……昨天清理电脑时发现不小心把罐子照进来了——我不懂风水阴阳,也不知道把夏川的魂魄带回来没有。反正,这张照片送你,万一他回来也是找你……”

还没有说完,忽然被抱住。白浅浅连拥抱朋友也是轻飘飘的。这个拥抱像是一片玉兰花瓣,从树梢上飘落下来。

“谢谢你,莫绿。你真是我的福星。”她说,“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能力范围内,我会满足你。”

莫绿说白学姐我能不能要你的风油精瓶子?白浅浅愣了愣,就取出瓶子给了她。

过了一段时间,莫绿发现白浅浅可以从钢笔笔帽里往外倒茶,而自己手上的风油精瓶子依然只能往外倒风油精。那段时间白浅浅每天帮她补习功课,成功地使莫绿学会了在图书馆装死的技巧。

有几次装死的时候,她听见身边有人玩《连连看》,睁开眼睛,只看到图书馆被风吹起来的白纱窗帘。莫绿想,金丝眼镜学长如果还活着,大概不会无聊到没事来看看自己睡午觉,然后翻窗户走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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