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亮才又在堂屋摆龙门阵,我到楼上找间空房独自呆着,把老吕发来的资料统统看一遍,对岱城地理人文、风景名胜、民间工艺和农副特产都有了大概的了解。农副特产部分,老吕特意圈定了几项:赤羊肉、斑笋、厚朴酒、苗家涤布,七女峰圣母岩景区、高崖古镌刻景区、碧寨林场……要我务必在祭文里提到。如今,岱城长寿文化研究保护中心有了授牌的权力,商家掏钱,老吕便将某品牌定为“指定产品”,或将某景区定为“重点推介景点”。
土地爷到底是神,这块牌子,在岱城蛮有市场。现在把品牌名写进祭文,县里主要领导就会在祭祀大典上诵读、推广,有电视台现场直播。哪天长寿县申报成功,这块牌子可就不是现在这几个小钱拿得下。
那天搞到半夜,我捏巴捏巴凑出四百多字,题为《岱城寿乡祖灵祭辞》:
流年频更迭,岁次入丁亥,仲秋丰五谷,大祭启神光。岱城手足万众,今日同换盛装,祭我祖灵,颂我寿乡。
其辞曰:
派水得调三汊流,平川以绘四时景。先民初开鸿蒙壤,后世常拓阡陌径。岱州秋祭思祖灵,盛日长歌宴群宾。盐叟之为祖灵,宰三牲以献,烹五谷为享。遗生民寿泽,承万世颂扬。
一身蓝缕开荆棘,万程筚路继祖德。岱溪漫笔入史册,盐叟传说引碑碣。寿愿何求南极翁,吾乡吾民福自开。岱城之为寿乡,得四时恒产,惠八方贵客。倚此时富庶,续千秋乐业。
秋祭诸礼具,盐叟大神享。盐叟赠仙泉,陆涧施岐黄。神人同眷顾,保我寿年长。山川藏峻险,水土蕴灵光。七女分罗列,圣母独担当。鬼斧出胜景,神恩馈吾乡。高崖遗古镌,碧寨有林莽。守业天责重,申遗途路长。赤羊凝脂肥,斑笋遍野香。先贤耕作苦,贻我稻粟仓。情聚厚朴酒,艺承涤布坊。民间有奇瑰,由我颂辉煌。千秋荫故土,万载佑岱江。今我寿乡人,念兹不能忘。
山环水绕,福聚此壤。祖灵先贤,德泽家邦。幸甚至哉,福德永享。
写完初稿,正修字,亮才钻进来给我送夜宵,并说要看看我写的文章。我把笔记本一推让他看,等着他指着某字问我什么意思。他睃两眼就撅了拇指大声说好。又问:“稿子你怎么送给老吕?”
“电子邮件传过去不就完了?”
“不行不行,文章写得再好,随手一送,别人就不觉得好。”
我听他话里有话,问他该怎么送。
“这个你不要操心,今天写文章损了神,明天好好睡。文章我拿去打印,打印得像一份大文件才行,亲手帮你送给那个老吕。”
我嘴上说就按你说的办,心里暗自一乐,倒要看看,亮才能玩出什么花招?
6
次日,亮才静悄悄地去,静悄悄地回来,进门见了我吱一声,送了。亮才不多说,我也不多问,但一眼看出他心里藏着事。他眼仁子睨着我时,狡黠地忽闪一下。但他此时不说,肯定自有道理,我乐意拭目以待。
接下来几天父亲陪着舅舅易为经,舅舅偏头坐在椅子上,两人也不能畅快叙聊,未免枯燥。亮才忽然忙起来,没空陪同,把他老婆的银灰色马6扔给我开。他将我拉到一边说:“你带两个老家伙到处散散心嘛。我爹时日不多,好多旧地方都想看一眼嗬。二姑爷呢也难得歇几天,他也是打岱城出去的,陪我爹一起走走看看,好事。”
说来惭愧,我应付了驾考拿到一张僵尸驾照,但平时基本没开车。两个老人倒是想追踪年轻时候的足迹,走一走,感叹一番,但他们年轻的足迹,大都散落在一些村镇。那天我开车半天,把舅舅一边脸晃得有了面瘫迹象。
“总算活着回来。”父亲冲我说,“你还是别在马路上开车了。以后哪家飞机场倒闭,你就到那里面开开。”
我说:“你不说我也晓得。”
此后还是要亮才出马,他也尽量抽时间开车,老人指哪去哪。那几天,两老心情难得地愉悦着,几十年未见的老熟人,也时而撞面。熟人拽去家里吃饭,亮才就从后备箱掏两瓶好酒拎进去,也不亏礼。父亲感叹那么多熟人原来都来在,就欠走动,一走动,他们就像红薯一样接二连三地刨出土。舅舅当然明白父亲这次来是给他送行,但喜悦越来越频繁地挂在脸上,看似要瘫的那半边脸慢慢又浮起了光泽。
那天,亮才上午有事耽搁,捱到中午才得空出车。我和父亲先行上车,就等亮才把他爹扶进来。亮才一人上车,也不等,脚一踩就搞得车子往前蹿。
“你爹还没上车。”我父亲提醒。
“我哪不晓得嘛,今天有正经事,就我们几个去。”
他开车径直奔向盐泉大酒店,说是有人请客。我看亮才脸上隐隐闪现诡计得逞的表情,就怀疑今年的事和那篇祭文以及老吕有关。果然,走到“麻姑献寿”厅,老吕已经守在门边,满脸堆笑,摆出一一握手的架势。我当然夹在中间,彼此介绍。老吕冲我父亲说:“久闻大名,今天终于得见你老嗬。你生了条好崽。”
“哪里哪里!”父亲毕竟受用,抛给我一片暖色的余光。父亲理科脑袋,一辈子教书育人,培养了不少栋梁之才,但因为我的存在,父亲像遭受一票否决,自认为在教育这一块彻底失败。
老吕还拉了他们中心另两位领导,坐下来有六个人,老吕叫服务员再留两桌,而且是主席位。稍后进来两人,前者半秃,跟在后面那人索性溜光头皮。来头肯定不小,老吕三人唰一下整齐站立,半秃那人赶紧说:“吕老师,自家人,别搞这么严肃嗬。”
“这就是严介扬严书记!”
“这位就是戴占文戴老师?”严介扬朝我伸来右手,我马上还以右手,亮才及时踢我一脚,我的左手便伸出去加码。接下来,我父亲和亮才因循成例,两只手捉着严书记一只手,握得好不亲热。
饭一吃开,前半截当然是老吕将我介绍一番,接着汇报近期工作。严书记夸老吕挖掘“盐叟”为岱城寿祖,文化味重,地方特色也很浓郁;又顺嘴把我写的那篇祭文夸了一番,还背出其中几句。旁的人一齐鼓掌,老吕趁机又说,书记过目成诵的本事二十年前就领教了,没想现在越加厉害。
“哪里,人过半百,脑袋打铁。我有自知之明,哪还比得上年轻时候?”严书记摸了摸半秃脑袋。于是,又有人夸严书记随时保持高度清醒,简直有碍与民同乐。
我瞥了身边亮才一眼,他还了一个得意的眉眼。我不知道那天送稿子,他和老吕支吾了什么,反正这是他的强项。眼下,做生意赚钱,人群里进退裕如地搞关系,一步一步达到目的,只算基本功。我又下意识瞅了瞅亮才衣裤兜,都瘪着,但仍不放心。现在的照相机越造越小,仿佛要拿偷拍功能附送买家,等会他喝得兴起,随手一掏掏出相机,索要合影,我也不能大惊小怪。
又想,一县父母官有义务与民同乐,不好意思学明星耍大牌。严书记肯定早就习惯了,我又何苦操这么多心?
我父亲喝起酒来,也比前几日在撞着的老熟人家里尽兴,捉着严书记连碰几下。接着,父亲冲亮才说:“相机带来了么?我和书记合个影。”亮才早有准备,手一晃,就多出一只苹果手机。严书记非常配合,离位站到窗前最适宜拍照的地方。我头皮一紧,父亲一枚手指已杵了过来,点名要我过去。我俩一左一右挟着严书记。严书记应付完此事,坐回正席。
父亲兴致仍高,又说:“机会难得,我和吕老师也要照一个嘛。”
老吕当然极力配合,照相那一刹,老哥俩各自半张脸还往一块贴。
所有人都是谙熟此道的样子,凑张脸照个相谁也不亏,但气氛转瞬就变得更为热烈。我也看出来,老吕将严书记看成手头一份宝贵资源,为工作和别的需要,吃饭也能搬书记出来助阵。严书记之所以来,又足以说明和“长寿”有关的事情,正是近期的工作重点。
“如果计划不变,等到今年秋天第一次长寿节祭祖,由我本人念你写的这篇祭文。到时候,欢迎你作为特邀嘉宾,再来我们岱城。”严书记还在我肩上和蔼地拍一把,“老吕那里正需要你这号人才,要是他手下多有几个文字、材料好手加入进来,我们这长寿县的名头,指日可待嘛。”
“书记抬爱。现在有了网络这东西,远近不是距离。有事吕老师吩咐,我在那边照办就是。”
“嗯,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家乡。”
有人递过一支烟,严书记将烟夹在指间,不抽,只拿鼻头深深地闻。他说他戒了,嘴皮弹这几个字,嘴角拉出刚毅的纹路。别人敬酒,他啜出欢实的响声。我被老吕安排坐在他身边,看那小酒盅,却不见酒线下去多少。亮才不会放过结交朋友的机会,找桌上几张生脸一一碰杯,时而贴脸耳语,个个都自来熟。
书记酒量不大,再说当天的酒桌除了心腹就是远客,气氛算是轻松,添了几杯后,他脸上也有些酡色。聊起长寿县的事,我不免陈词滥调,都是从老吕那里现买现卖。书记听得嫌烦,忽然示意我贴耳过去。我一靠近,他就说:“哪有他们说的那么玄乎,我也是鸭子上架下不来台,硬着头皮往下走……”
亮才找人耳语,不会引发任何响动,但严书记跟我搞出这番亲密动作,在座诸人目光全都聚过来了。书记自我调节能力极强,马上坐直身体,脸上酡色一下子都消去不少。他冲老吕说:“你那个碑的事,搞得怎么样了?”
“是这样。”老吕从包里拿出文件袋走过来,光头便知趣地让出位子。老吕正待开口,瞥了我一眼,又说:“难得戴作家今天也在,不如让他也听一听,看有什么好建议。”
严书记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你晓不晓得岱城立碑的规矩?”老吕再一开口,脸就对着我。
我隐约记得父亲提到过,岱城的风俗,人一死,对葬礼的事看得极重,特别是立碑,不能半点含糊,无碑为坟,是草草下葬,有碑为墓,是礼事周备。印象中也是这样,一到岱城,坟山上碑石林立,几乎看不见无碑孤耸的坟茔。这次戴家祖坟山重现天日,得益于岱城重立碑的风气,由此可见,岱城重葬之风其来有自。具体怎么由来,也没多问,既然老吕有闲心跟我讲,我便摆出聆听的样子。
“……据说岱城几百年前还是荒山老林,湖广填四川时候,很多人老远走到这里走不动了,扎个茅棚开荒种地,活了下来。因为都是外来户,心里没根没底,怕死后有亲人来寻,找不到下落,就格外看重立碑,把名字刻在碑石上,死的时候心里多一点安稳嘛。但活人不好给自己打碑,这事情要留给后辈去干。人一死,儿子孙子肯不肯出钱立碑,这事也完全没得把握嗬。祖辈人立下一套规矩:七七立碑孝德流芳,头清(人死后头一个清明节)立碑孝道得满,周年立碑孝心不晚,周年了还不立碑,那是孝节不保。一旦形成风俗,岱城人不管家里再穷,指缝里抠牙缝里攒,也要周年内立起碑,要不然背上这骂名,人前就抬不起脑壳……为什么最迟也要在周年内立碑?祖上也有说法,说是周年不立碑,这碑就永远立不起来了嗬。”
我点头呼应,心想,事情无非这样,所谓风俗,许多都是祖辈给后世戴的紧箍咒。要说周年不立碑,碑就立不起来,我赞同。在读书人里头也有相应的说法:买来的书必须在一年内读完,要不然,那书就只能是架上的摆设。看来,千差万别的事物,总有相通的道理。
“据我研究,岱城立碑的规矩,恰是岱城长寿文化的一项核心内容,多年传承下来重葬之风,是给老人吃下一枚定心丸。心里安稳了,寿年自然就长。文化之精华,一定要发扬,请示了书记,现在我们正在做这事……”老吕抽出一张图让我看,上面是电脑绘制的石碑图形。老吕冲我压低声说:“当然,你知道嗬,对外我们就说,岱城一直有这规矩,可不是新弄出来的——亡人年过九十,立石碑一米九,碑顶打寿桃状;年过一百高寿而死,立碑两米以上,碑顶雕出南极仙翁。年过一百,再多一岁,长寿碑相应增高十公分……”
亮才插话说:“谁能活到一百零三岁死,石碑立得和姚明一样高了嗬。”
严书记也来了兴致:“那是当然,谁有本事高寿,我们就让小巨人替他守墓。”
我看着图片上一块块碑,觉得这想法是好,但下面很多老人的年龄都是虚报的,到时立碑,虚龄岂不成了实岁?老吕热情地给我讲解碑上各个细部,一脸投入。不难看出,长寿碑的创意,应是他得意之作。
又想,老吕只是搞文化研究,改年龄的事,他未必知道。严书记用人有方,要让老吕的热情持续高涨,很多事情可能连他也瞒。
书记日理万机,一顿饭不能拖久。出了酒店亮才坚持要开车,我提醒他酒喝多了,他大手一挥:“我在岱城这么多年,交警能找我麻烦?放心好了,在我眼里,红灯就是绿灯!”
于是硬着头皮坐进去,亮才开得倒还蛮稳当,一边开着,嘴还停不下:“刚才严书记和你说的什么……就是凑着耳朵那一下。”
“没说什么……就说搞长寿县这事,可能也不顺,他是鸭子上架下来不了。”
“那是当然。严书记是本地人,和我一样,从小就听说我们岱城长寿的人多。等他当了书记,找不到别的办法,就想拿长寿做文章。但这个思路定下来,着手去搞,才晓得长寿也有一套国标。不通过国标审核,你霸蛮要说你是长寿县,别人也拦不住,但只能自家关着门吹大牛,别人不信。要想名正言顺,硬是要过国标这一关。”
“看不出来,你刚才打听了蛮多事情。”
“哪是刚才打听?这种事又瞒不住,岱城多的是人知道。但既然是好事,也没人去戳穿。谁戳穿,谁就是岱城的汉奸。”
我和父亲胆战心惊地随着山路颠簸,好在亮才路熟,没出什么问题。